金庸訪問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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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除非是以後長期發展下去,數十年後,等到有很多真的好作品出來了,那麼也許人們也有可能改觀,覺得武俠小說也可以成為文學的一種形式。

    現在時間還短,那就很難肯定它,隻能說,也有可能的。

     林以亮:這結論,雖然保守,倒仍是個樂觀的結論。

     金庸:我想任何一種藝術形式,最初發展的時候,都是很粗糙的。

    像莎士比亞的作品,最初在英國舞台上演,也是很簡陋,隻是演給市井的人看。

    那個有名的環球劇場,都是很大衆化的。

    忽然之間,有幾個大才子出來了,就把這本來很粗糙的形式,大家都看不起的形式,提高了。

    假如武俠小說在将來五六十年之内,忽然有一兩個才子出來,把它的地位提高些,這當然也有可能。

     王敬羲:我卻以為,既然寫武俠小說,已經牽涉到想象力,牽涉到人物的刻畫,人生觀等等,它就已經具備了文學作品所必須具備的條件與因素。

    我們可以說這形式現在尚未成熟,但不能否定它的潛能。

    從前英國許多小說,譬如湯姆·瓊斯,最初的寫作目的還不是為了娛樂?現在我們誰也不能否定它的文學價值。

    所以,剛才金庸先生很謙虛的說,武俠小說直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好的作品出現,且看五六十年之内有沒有才子出來把它的地位提高,我們就姑且接納金庸先生的謙虛,也同時接納他這個說法吧:就是,武俠小說作為文學作品形式的一種,目前無疑尚未成熟,但是它将來的可能性,我們現在也不能否定。

     陸離:也許現在倒有一個問題要決定的,就是,到底金庸的小說,已經是文學作品了呢,抑或不是? 王敬羲:哈哈哈哈!很好,那就請林以亮先生做個法官。

     林以亮:剛才金庸自己說,武俠小說本身是一種娛樂性的作品。

    這就與外國的偵探小說,以至廣義的激動人心的作品,性質十分相近。

    這一類的作品,為它本身的性質所限制,我們如果用“純文學”的眼光去看,要承認它們是文學作品,這無疑是有點問題。

     譬如說阿加莎·克裡斯蒂的偵探小說,寫得這麼好,你算不算她這些世界一流的偵探小說是文學作品呢?又如多蘿茜·賽耶絲,也寫過一些文字好、風格好、人物刻劃極成功的偵探小說,我們又算不算這些世界一流的偵探小說是文學作品呢?主要的問題我想還是在于出發點。

    當作者寫作的時候,他的出發點如果隻是為了娛樂讀者,那麼,他的作品不論寫得怎麼成功,作品本身是否可以超越娛樂性作品形式的限制而成為文學作品,這就很難決定了。

    譬如剛才你們提到湯姆·瓊斯,我個人就以為最初寫這本小說,他的出發點已經不單純是為了娛樂讀者。

    他在當時已經存心言之有物,很嚴肅地通過嬉笑怒罵的表面,去表達出一種内在的對這個社會的批判。

    正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這才會出類拔萃,成為後世傳誦的文學作品。

     王敬羲:很好,那麼我們就以一個作者對時代的道義感,對善與惡敏感的強烈程度,來做一個評判的标準吧。

    請問金庸先生,你在你自己的作品裡,有沒有一邊娛樂讀者,一邊也嘗試放進一些自己的道德感、人生觀,以及對這個時代的批判呢? 金庸:近來也有在這方面嘗試的企圖。

    不過,林以亮先生說得對,武俠小說本來是一種娛樂性的東西,作品不管寫得怎樣成功,事實上能否超越它形式本身的限制,這真是個問題。

    你可以這麼寫,同時也要讀者接受才可以。

    如果看的人一直不當它是嚴肅的作品來看,寫的人也一直不當它是嚴肅的作品來寫,總是兒戲的東西,而自己卻嘗試在這兒戲東西裡面,加進一些言之有物的思想,有時連自己也覺得好玩。

    通常外國的名家,他們寫刺激性的東西的時候,也總是化了名字來寫的。

     林以亮:也許我們可以再問王敬羲一個問題。

    就是重複問一遍,你以為目前世界一流的偵探小說,是文學作品嗎? 王敬羲:如果這偵探小說能夠不但寫得好,而且言之有物,超越了它本身的限制,我們當然應該視之為文學作品。

    也許作者自己也不能決定,也許作者并未以為自己的作品已經超越了偵探小說的限制,但是将來寫文學史的人,總會知道的。

    反過來也有一些自以為很嚴肅的小說家,自以為寫了一些很嚴肅的文學作品,甚至極受同時代讀者欣賞、歡迎,可是過了幾十年之後,反而沒有人再承認他的地位,也是有的。

     林以亮:我等的就是這句話。

    一切都得等待時間來證明,将來去決定。

    金庸剛才說,武俠小說要等五六十年之後,出一兩位大才子把武俠小說的地位提高。

    那麼金庸本人是否就是這樣一個才子呢?我們不知道,最合理的辦法就是,我們同樣要等待五六十年,然後出現一位才子來決定這問題。

    正是: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