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俠肝義膽

關燈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另一張慘白的臉容,一張他永世不忘的臉容。

     他的心頭在呼号着:“小眉,小眉。

    ” 在他心目中,青木那清瘦臉兒忽然變了,變作一個惟悻的佳人,青木那迷散的目光,變成她那慘然的眼波,鸠夷子、青木和陸介,又忽然變作了小眉的丈夫、兒子,和孫子——何摩。

     從山下傳上來的陸介的呼喚聲:“師父!師父!” 在他的耳中變了,變作他自己的呼聲:“小眉!小眉!” 在“枉死城”中他朝夕相對的石壁上,小眉的孫子——何摩曾刻了十二幅書。

    他在情緒激動之中,曾為之解說了一遍,雖然如此,但卻深深地刻劃在他心中。

     此時,幻景中的小眉忽然一變,竟變作了青木,但又變回了小眉,他迷惑了,他已不能分出小眉與青木,在他的知覺中,他隻知道二者所共有的慘然的目光! 他右手茫然地搭上了石頭,接着,左手也放在石上,他身邊的“屠龍手”風倫瞄了他一眼,在這片刻之間,相交近百年的老友,也不能看出他心中的變化,可憐的人屠任厲,那神智喪失的瘋狂病又開始複發了。

     山下的陸介放置好了師父,隻見他盤腿而坐,仍背着五雄,正自運功,隻見他的發尖上冒出了絲絲白煙! 這是“先天氣功”! 顯然陸介想拼了全身功力,來解救師父。

     青木舊傷未愈,又強通八大要脈,除非陸介自廢功力,運氣療傷,否則安有活命之理? 風倫暗暗着急,忽然,他聽到身邊的人屠任厲柔聲說道:“小眉不要怕,我來救你了。

    ” 風倫聞言一驚,他何等機靈,立時驚悟,但此時任厲雙手一撐,已自上了石頂,在這緊急之一瞬間,他迫得随機應變,改變原來的計劃道:“老三,人參在路旁的巨石上。

    ” 任厲此時已跳下去,上半身尚在石頭之上,也不知他聽得沒有,他隻是喃喃地念道:“小眉别怕,我來了。

    ” 陸介冒了天下最大的危險,以援救青木的散功,因為在運功之際,最忌有他人在旁偷襲,而他竟在大路旁為師父運功療傷!雖然,清晨的原野是寂靜的,但是,誰又能逆料到天意呢? 風倫知道任厲是善意的,而且一時也不會受到陸介的攻擊,因為此時的陸介連自衛的能力也沒有。

     他們四個仍坐在石頭後,卻不約而同地四周眺望,以免任厲和陸介受到襲擊。

     他們不想,也不能夠阻止任厲,因為此時的任厲顯然已神志不清了,他是把青木當小眉來醫的! 山下傳來任厲溫柔的聲音道:“小眉這是千年人參,誰把你打傷的,告訴我,我替你複仇!” 他的聲音愈說愈沙啞,動人心腑,四老愕然了,他們相互看看,他們的内心都有着同一個問題:“那是老三的聲音嗎?” 他們幾乎是極為一緻地伸出頭去,隻見陸介正在運功到最緊張的地步,頭上的蒸氣愈集愈濃,像了初出蒸籠的包子似的。

    而任厲左手放在青木的小腹上,右手捏住那支通靈寶參,隻見那千年參上卻冒出煙來,原來任厲竟用内力來熬這通靈寶參。

     任厲用兩指扳開青木的牙關,那通靈寶參尖端滴出一滴滴的靈液,都滴入青木的口中。

     任厲緊閉着雙眼,頭仰起,朝着天空,每運功一周,掌緣向上一挑,揚起一片白霧般的蒸氣。

     風倫迷惆了,他不知是同情任厲好,還是嘲笑他才好?但他兩者都不敢,他看看四周除自己四個人外,實無他人,便向老二老四老五三個打了個眼色,四人早就聯了心,便往山下跳去。

     假如有任何路人走過,一定會奇怪地張大了眼睛,舌頭吐得縮不回來,因為他将見到四個老者聯成一串,互相把手貼在前面那人的背心上,而旁邊盤腿坐着一個年輕人,他的背心上貼着一個玉面老人的雙手。

     這是老五“雲幻魔”歐陽宗,當年他打了青木一掌,現在以“兩掌”來贖回,他正在幫助青木的徒弟陸介運功! 這時有一隻早起的烏鴉,大約是好奇,在這峽谷上盤旋着,飛了一匝又一匝,終于,愈飛愈低,嘴中咕喀咕喀地亂啼着,忽然,它受驚似地往上直飛。

     于是,自那山角下的陰暗處,走出了一個老人,他那布滿了皺紋的老臉上,流露出一絲茫然的喜悅,地瞪着天空中那點黑鴉,喃喃地道:“小眉,你在那裡?我剛才還看見你的,一點也不錯,你躺在地上……” 接着走出了四個老頭——四個心情沉重,身體疲乏的老人,這是百年來第一次,玩世不恭的他們,感覺到了情感二字的真義。

     他們的臉部表情是奇特的,他們靜靜地跟着前面那老人,其中方臉的那個老者忽然輕聲罵道:“都是那破竹老鬼!” 四人中領頭的那個仿佛是自言自語地接口道:“我姓風的也要想個詭計耗耗他功力。

    ” 他們漸漸地走遠了。

     良久,一個青年漢子抱着一個披着破道袍的老道士,慢慢地從那暗處走出來,他的手指間挾着一張發黃的老羊皮,他望着前面五個老人模糊的背景,輕聲對着懷抱中的老道士喚道:“師父!師父!那是千年人參……” 語氣中帶着多少分的迷惘與激動! 那道士仿佛是大夢初醒,又仿佛是沉睡已久,慢慢地張開了雙眼,那膚色紅紅的臉容上,挂起了一副慈祥而令人親近的笑容。

     他們師徒倆,無言地對看着,這并不是為了激動,而是言語對于兩顆已經融合着的心。

    已成了多餘的點綴。

     金黃色的太陽更灼人了,北國的原野仍是一片黃沉沉的,單調得很。

     那年輕人抱着他的師父,轉過身去,緩緩地回到陰暗之處,他并未施出先天氣功,但是,他輕輕地跨出了一步,已回到了八丈遠處的山腳下。

     這是武功的極緻! 是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

     在河南的洛陽附近的一個竹林裡,正有五個老人靜坐在黑暗之中,他們仿佛是若有所待,但也更像是在入定中的僧人,心無旁念。

     這五個老人都有着白花花的胡子,奇特的臉部表情,和高大的身軀,但他們還有着一個共同的特點,雖然,那從外形上看不出一絲一毫來,那便是五顆玩世不恭的童心。

     他們是誰?這不必說便是魔教五雄這五個老家夥。

     他們在做什麼?是不是在回味着三十年幽居中的僧侶生活?要不然老打坐幹啥?不過,甚至在這五個老家夥心裡,也不能逆料到自己下一步的行動。

     黑夜就像深無邊際的汪洋大海,而夜風吹在竹葉上,發出了陣陣尖銳而刺耳的聲音,就好像是海洋中的風暴。

    離竹林不遠之處,是一個亂葬場,雖沒有鬼聲啾啾,但點點鬼火卻像遇難海船求救的燈号,兀自在這黑夜中閃耀着。

     老大風倫打坐的姿勢最難看,就好像支撐不住似地,上半身往前塌了一半,又好像臨溺的童子似的,把頭往上猛伸,頸子拉得長長的。

     老五身體姿勢最正确,但臉上還挂着一絲微笑,此老顯然四大不空,俗念末除,否則何來喜怒之念? 老二一臉痛苦相,就如罰站壁角的童子,想偷溜又不敢,隻得硬着頭皮苦撐下去。

    但不知他的痛苦,為的是那明明到手而被搶悼的老大寶座?還是為了那支本可向畹妹妹獻寶的人參? 老四嘴裡念念有詞,但聲音又小的緊,恐怕他自己也聽不清筆,活像一個平素慣偷野食的酒肉和尚,在做佛事的時候,又怕聲音太大,引起天上神仙注意,而來考究自己的忠貞問題似的。

     隻有老三人屠任厲最是一本正經,他那嚴肅的臉容上,除了一絲不苟之外,還帶着些微疲倦的神情,這就一個登峰造極的内家高乒來說,充分顯露出他的内心是在受着熬煉。

     他的臉部表情本是修道人應有的,沒什麼奇特,但是,和旁邊四人一比,就顯出不同來。

    況且,魔教五雄中的任何一個變得正經起來,就是一件最奇特的事。

     在清涼如水的夜風中,傳來了一聲比衣針落地還輕的腳步聲,原來在竹林之中,正有一個人在黑暗之中跨近了一步,那人的身形輕靈絕世,卻又有一種虎步龍行的味道。

     良久,仍是無人打破周遭的寂靜。

     忽然,風倫把脖子往後猛地一縮道:“糟了,糟了!” 任厲精霍霍地雙眼一睜道:“老大在自參了三十年的野狐禅,人生本是空,何來糟與不糟?” 老四的聲音卻随之提高,原來他嘴中一直念的是“嗎咪波拉多多”之流的梵文經典。

     老五坐在他身邊,仿佛不耐煩地道:“老四最讨厭,喜歡充内幹,我問你‘巴比木陀’是什麼意思?” 老大卻不管他們七嘴八舌地吵着,仍自顧自地道:“怎麼不糟?一個破竹尖從我衣領口裡落進去啦!癢死人了,真讨厭,去他娘的破竹。

    ” 一向沒說話的老二忽然大聲道:“天下最賤的便是竹子,鄉下人都撿來蓋毛廁,但破竹更一文不值,劈了當柴火燒都嫌煙太多。

    ” 老四聽得興起,也不念梵文了,湊上來說道:“我記得八歲的時候,喜歡騎竹馬,不料有一天拿着了根發毛的破竹子,卻把我褲子都鈎破了!你們說是破竹混賬?還是破褲混賬!” “破竹破褲還不是一碼子事,都是混賬!” 老大裝着不解的樣子,想了一想,然後啊啊怪叫,猛地一拍大腿,咧着嘴,連連摸着胡子,洋洋得意地對人屠任厲大笑道:“不錯不錯,破竹就是破褲,破褲就是破竹,老三,你還記得徐熙彭那老鬼不?哈哈,的确是個破褲大俠。

    ” 人屠任厲也笑得直打跌道:“這世界就是古怪,徐熙彭那老家夥也會調教了出個人才來,他那徒弟可真有兩手,這叫作啊,青出于藍!” 老大雙手亂搖,作不同意地道:“盡管是破竹,也可生出新筍啊!徐熙彭的本領,咱們五個也領教過,不過如此,他那徒弟我可沒見過,想來總不錯,要不然人家怎會叫做什麼‘雙劍一奪震神州’的!想來是一套雙劍法舞得不錯的,又是個神州地方的地頭蛇吧?” 老五冷冷地哼了一聲道:“有你這種老大,真丢我們的臉,管人家叫‘雙劍一奪震神州’,人家叫做‘一劍雙奪震神州’呢!” 老大好像蠻不好意思地拍拍腦袋道:“差不多,差不多,不是我最老,怎能做老大?所以也比你們多老得糊塗些。

    ” 老四見衆人一陣亂捧,心下大不在意道:“你們說破竹能調拿出個好徒弟,我看未必吧。

    ” 老三仿佛是大公無私地道:“老四,人家追了你一頓,把你從才海趕到了祈連山,你可不能說人家徒弟不好,徐熙彭那老家夥固然不行,他徒弟可是響括括的。

    ” 老四惱羞成怒地反唇相譏道:“你們算人家高明,拿出證據來。

    ” 老大首先發難道:“天全教主,也就是蛇形令主,你說他功力如何?” 老四略一沉吟道:“小勝于徐熙彭那老鬼。

    ” 夜風中傳出一聲極輕微而怒極的哼聲。

     四老連連點頭,表示同意。

     老二接口道:“人家天全教主鬥那查汝安多少招,兀自擺布不下他來,你道如何?” 老四冷冷地哼了一聲道:“焉知那次不是天全教主手下留情?夫們上次不是不忍心,徐熙彭豈會隻抓破了一條褲子?” 其實他也不們心自問,當年不是他們以五敵二,破竹劍客也不會有較褲之辱,而留下終生的笑柄。

     但他們是存心笑罵破竹劍客,此時哪會管得許多。

     老大無可奈何地點點頭道:“這且不說,再說‘天台魔君’令狐真那老家夥你總知道了吧?” 老四唔了一聲道:“他倒是個紮手貨,絕不會比徐熙彭差到哪裡去。

    ” 老三人屠任厲冷冷地道:“人家還不敢單挑破竹老鬼的徒弟,尚要擺下金剛會羅漢的大陣呢!” 老四理直氣壯地道:“這話不能這樣講,當年我們五個聯手大戰徐熙彭和鸩夷子,又哪是怕他們啦?這娃查的存心找天全教碴子,又不是令狐老兒一個人的碼子,人家怎不會傾全教之力而務必置之死地?況且,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