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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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乏味,亦正在于他遭到該種英雄模式的捆綁。

    人們一面贊美他,歌頌他,供奉他,一面卻又渾然不覺地使他陷入單調和程式化之中。

    他成了民間樸素英雄心理的犧牲品。

     然而羅貫中仍然是值得感謝的,他所塑造的這位英雄,就藝術形象而言,堪稱登峰造極。

    我覺得單單玩味小說中"溫酒斬華雄"那一段,已足可使關羽不朽。

    這場厮殺雖屬虛構(不然也無法解釋袁術"術生年以來,不知天下有劉備"的話了),但其中傳遞出的英雄氣概和戰争鼓點,千載之後猶在每一個讀者頭上咚咚作響。

    我們不妨重溫一遍: "言未畢,階下一人大呼出曰:'小将願斬華雄之頭,獻于帳下!'衆視之,見其人身長九尺,髯長二尺,丹鳳眼,卧蠶眉,面如重棗,聲如巨鐘,立于帳前。

    紹問何人,公孫瓒曰:'此劉玄德之弟關羽也。

    '紹問現居何職。

    瓒曰:'跟随劉玄德充馬弓手。

    '帳上袁術大喝曰:'汝欺吾衆諸侯無大将耶?量一弓手,安敢亂言!與我打出!'曹操急止之曰:'公路息怒。

    此人既出大言,必有勇略;試教出馬,如其不勝,責之未遲。

    '袁紹曰:'使一弓手出戰,必被華雄恥笑。

    '操曰:'此人儀表不俗,華雄安知他是弓手?'關公曰:'如不勝,請斬某頭。

    '操教酾熱酒一杯,與關公飲了上馬。

    關公曰:'酒且斟下,某去便來。

    '出帳提刀,飛身上馬。

    衆諸侯聽得關外鼓聲大振,喊聲大舉,如天摧地塌,嶽撼山崩,衆皆失驚。

    正欲探聽,鸾鈴響處,馬到中軍,雲長提華雄之頭,擲于地上。

    ----其酒尚溫。

    "這一段,寥寥僅278字,不僅勾畫出袁氏兄弟和曹操的性格,還使一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刹那間栩栩如生。

    誰能測量出在雲長"酒且斟下,某去便來"這八個字中,蘊蓄了多少英雄豪情呢?(附帶提一句,軍銜為都督的華雄人頭,實際上是被孫堅割下的,當時真正與董卓軍隊正面抗衡的,也隻有孫堅)。

     "青史對青燈","赤心如赤面",這樣一個雲長即使不符合曆史真相,但首先是能夠讓人心潮澎湃的。

     我們就享受這份心底的澎湃吧:一個赤面長須提大刀的人物,一個百萬軍中取上将之頭如探囊取物的人物,一個為了恩主不惜放棄眼前榮華、雖跋涉千山萬水而不辭的人物,一個竟能使自己貴為帝王之尊的兄長甯可不要江山也要為之報仇血恨的人物。

    此外,如果你願意接受的話,他也許還是一個"作畫鐵筆強"的畫家,雖然,他的作品一幅也沒有留傳下來,正如我們也讀不到他一字半句遺文。

     他的魅力既無可懷疑,又影影綽綽。

     ————————————— 聖化的關羽 作者:反客生 一張一弛,文武之道。

    文治武功,永遠中國帝王人臣所向往的勳業。

    于是兩個真實的曆史人物,逐漸被神化,分别成為了中國的“文聖”與“武聖”。

     文聖與武聖的地位是不同的。

    小說戲曲裡經常刻畫關雲長秉燭讀《春秋》的形象,由此可見,武聖還是籠罩在文聖的教化之下的。

    而他們的信徒也各自不同。

    應該可以說,武聖的信徒無論是在數量還是在行業上,都要比文聖的信徒寬廣的多。

    文聖的信徒,多是勞心治人的文士;武聖的信徒,多是勞力治于人的武夫。

    文聖武聖,大概就是“仁”與“義”的關系吧。

    世俗不懂仁内義外的道理,往往将二者視為兩個不同的範疇,這也許就是為什麼綠林草莽、江湖黑幫在信奉武聖的同時,可以心安理得地好勇鬥恨、殺人越貨的原因吧。

     文聖與武聖神化的方式各不相同,其區别在于一為“神化”,一為“聖化”。

    在漢代的緯書中,孔子的形象逐漸與西方教主耶蘇貼近,處處可見以超自然的神力與神迹,越來越趨向孔子自己所不反對的“怪力亂神”上來,違背了儒家塌實的真精神,因此很快,孔子又被儒者士人還原了本來的面目,轉而把他奉為中華民族的精神領袖。

    至于關羽,遠不如孔子神化的那麼離奇。

    稗史小說中隻是把他人的真實事迹轉加到了關羽的身上,剔除他性格上的一些缺憾,使之成為一個理想中的完美人物。

    《論語》裡面子貢說過:“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

    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

    ”同樣的道理,關羽之善,不如是之甚也。

    是以百姓願居上流,天下之善皆歸焉。

    從關羽的聖化中,可以看出大衆從善自強的願望來,這種精神絲毫不亞于文人對道德人文的關懷。

    應該說,孔子的神化以失敗告終,而關羽的聖化确是成功的。

     近二十年來,中國刮其了一股“走下神壇”的旋風,近代的偉人紛紛走下了自己的神壇與聖壇,民族失去可以了瞻視的馬首,人民喪失了固有的信念。

    從某一方面來看,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大凡人事的功過是非,總是要經曆百千年的沉澱才可以看得清楚的。

    貿然把心靈的主宰交付今人近人,未為明知之舉。

    然而這股旋風刮散了今人,逐漸又向古人刮去,各種翻案文章此起彼伏。

    在戲曲舞台上,這個矛頭便指向了最神聖的人物——關羽。

     近代戲曲舞台上是缺乏儒者形象的,一方面是朝廷的禁令,另一方面,絕大多數起源于民間的藝術形式缺乏擔荷起這類人物的力量與再現其精神的表現力。

    戲曲中最莊嚴的人物,恐怕莫過于關羽了,甚至較之曆代帝王皆有過之而無不及。

    每當關羽出場,武場便極盡其烘托之能事,加上左右關平周倉這一美一醜的映襯,宛如天神下降一般(即使是比較拙劣的演員,從這種固定的程式與形象中,我也能得到這種體驗)。

    ——舞台上的大将那個有他這樣的待遇呢,(呂布、趙雲、張飛、黃忠、馬超,這些武藝與關羽相當的人都沒有這種專為陪襯而設的副将的,有個馬童便很高的待遇了)?據說舊時舞台上關羽是不與人交鋒的,隻是舉一舉青龍偃月,對手便敗北而走。

    近代雖然有所增益,依然沒有火暴的開打(有些《古城會》斬蔡陽的表演我簡直厭惡之極,殺個破老頭也用吹胡子瞪眼的。

    我覺得關羽三天不吃飯也應該一刀結果了他——《珠簾寨》唱的多幹脆,那才是大衆心目中的關羽!)。

    他的演唱,甚至要比王帽還要堂皇肅穆。

    然而關羽半人半神的形象(聖像)卻逐漸被私人化,更多的是暴露做為人的關羽的弱點,如驕傲剛愎等等。

    甚至近來劇作家特别愛在關羽和貂禅的身上捕風捉影,總要弄出點事來才算圓滿。

    記得好久以前有一期九州戲苑裡播放了徽劇《情義千秋》的片段,大概是《斬貂》的改編,說關貂如何情投意合,但是關羽要去尋兄,不能帶貂禅同行,貂遂為之歌舞訣别,乘其不意拔劍自刎,完全是《霸王别姬》的翻版,真真拙劣不堪!第一,《别姬》是史實,完全是吻合人物性格;而關貂之事純屬子虛,且違反人物一貫性格。

    第二,《别姬》表現的是英雄末路,令人歎惋;關貂表現的卻是英雄氣短,令人郁悶。

    而況且霸王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始終是不能與關羽相提并論的。

     每當關羽出場時,我感覺到舞台上呈現的不是某個曆史人物(不能用《三國志》的關羽來衡量),不是某個藝術形象(不能用其他舞台藝術形象來衡量),而是一團形象化的民族精神。

    一個民族精神的建立,是要經曆成百上千年的選擇與積澱的;然而要打破他,也許隻需要幾十年甚至十幾年就足夠了。

     ————————————————————— 三國毀于關羽 初看《三國演義》時,書中隻有兩種人:好人和壞人,忠臣和奸臣。

    關羽是好人與忠臣的完美典型,而曹操則是壞人和奸臣的集中代表。

    黑白分明的幼稚,抵擋不住歲月的磨砺。

    再讀《三國》,對這兩個人的印象差不多完全颠倒了過來。

     且不說曹操,隻說關羽。

    關羽過五關斬六将給人的快感,遠遠不能抵補大意失荊州給人的痛感。

    由于降曹,桃園兄弟之義令人生疑;而由于辱吳,他成了孫劉聯盟的一個分裂因素,則可以肯定。

     有人說,諸葛亮最怕的人不是曹操,不是司馬懿,而是關羽。

    作為本集團的中堅力量,反而比敵對集團的中堅力量,比自己的死對頭更可怕,這很耐人尋味。

     諸葛亮怕關羽什麼?是怕他身在漢營心在曹?證據不足。

    他雖在華容道放走了曹操,但據此認為他賣國通敵,恐怕不妥。

    是怕他武藝不精,不能在兩軍陣前斬将奪旗?也不是。

    他在百萬軍中取上将首級,如探囊取物。

    是怕他輕舉妄動,不堪軍國大任?還不是。

    不能謀而後動,并不是他的主要缺點。

     到底怕他什麼?怕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怕他使自己的隆中對毀于一旦。

    怕他終究會成一塊暗礁,撞沉聯吳抗曹的聯合艦隊。

    而聯吳抗曹,則使諸葛亮三國鼎立的根本大計。

    此計不成,蜀國難保,諸葛孔明的殷殷心血将付諸東流。

     說到底,是怕他搞不好與東吳的關系。

    荊州與東吳接壤,又是一塊“借”而未還的有争議的地方。

    作為這個地方的邊将守臣,最難處理的是保住荊州與維護孫劉聯盟這兩者之間的關系。

    上策是既不傷害吳蜀聯盟,又長“借”荊州還。

    這正是諸葛亮處理這個難題的一貫方針。

     但諸葛亮害怕關羽不能貫徹這個方針。

     他深知關羽其人,識小義而未必明大義,盡小忠而可能害大忠,逞小勇而未能奮大勇。

     關羽濃厚桃園之義,卻淡薄天下大義。

    否則,他不會再三阻撓劉備三顧茅廬,也不會刁難諸葛亮初行軍令。

    他隻知道諸葛避見乃兄,使三兄弟失了面子,不知道乃兄如果見不到諸葛,會失去争奪天下的機會,會在瓜分國土的軍事競賽中被淘汰出局,連最後一勺殘山剩水也得不到。

     馬超不懂規矩,口稱玄德,而不稱陛下。

    關羽和張飛都很惱怒。

    但兩人要出的招數卻不相同。

    關羽要處死馬超,張飛則要作個樣子給馬超看。

    第二天上朝,馬超不見關張二人在班,正自納罕,一擡頭,看見二公正站在蜀帝身後,垂手而立,甚是恭敬。

    馬超深自慚愧,從此對玄德再不敢失禮。

     可見,張飛識大體而關羽執小義。

    張飛比關公更懂得,得人和,是劉備與曹操、孫權分庭抗禮的最大資本。

    如果因失禮而失人,劉備就會失去這個資本。

    況且蜀國偏居一隅,人才凋零,得失一員身經百戰的虎将,關系軍國大計。

    易張飛,劉備得義得計得人和;如果依關羽,劉備則可能失義失計失人和。

     關羽降曹,曹操善待于他,此“義”(其實是計)不忘,故有華容放曹之舉。

    聯吳抗曹,對關羽來說,似乎是聯疏(吳)抗親(曹),此義(國家大義)不記,故有拒親辱吳之舉。

     這正是諸葛亮最怕的。

     怕關公守荊州,荊州與孫劉聯盟不可兼得,卻可能俱失。

     既如此,換個人守荊州行不行?不行。

    荊州重地,非至親之人,非文武雙全之臣不能守。

    劉備至親之人唯關張,關張之中,文武兼備是關公。

     諸葛亮怎能不怕?在劉備看來,非關公不能守荊州;而在諸葛亮看來,關公最不能守荊州。

    但疏不間親,此話怎好對劉備直說。

     為了讓關公心悅誠服地執行他親手制訂的聯吳抗曹之基本路線,諸葛亮可謂煞費苦心。

    他智算華容,陽算曹操,陰算關公。

    他料定關公的“曹操情結”不解,不能真心聯吳抗曹。

    所以,故意給關公一個放走曹操的機會,同時又要他立下軍令狀。

     起目的有四:一是刹刹他的傲氣,赢了他的腦袋,又還給他,是要折服他的心;二是抓抓他的把柄,提醒他注意,他有曆史問題,他的曆史不清白,正因為這個原因,才不讓他執行重要軍事任務,如果放走曹操,則又有了現行問題;三是解除他的“曹操情結”,放曹操一條生路,足以報答曹操所給他的一切,此後抗曹不會背不義的名聲;四是小以大義,讓他體會守小義(報曹)而損大義(誤國)的真實後果。

     盡管諸葛費盡心機,但關公有他自己的行為邏輯。

    邏輯的結果是腹背受敵:腹受國家之敵曹軍,背受自己創造的敵人吳軍。

    結局是喪師失地,敗走麥城,窮途末路,軍沒身死。

     這就造成了劉備的大不幸,逼着他面對自己一生最困難的選擇:要顧孫劉聯盟的大局,就不能為關羽報仇,不報仇,結義誓言(不能同日生,但願同日死)便不能遵守,便會失去自己的立身之本——人和;要報仇,就要傷害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