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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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有一天,王老娘、曹新姑二人,在個河岸邊空場上照常說書唱書。

     那天說的一段書是一件甯波府象山縣城裡的故事,講:“那象山在甯波府屬五縣之中最偏僻瘠苦的一個地方,風俗蠻而且陋,百姓都是撐海船、種罂粟花的居多,讀書人發秀的也少,卻四鄉多有些土财主。

    内中有一家,單剩了一個孤孀,該了些田産,并無子侄,同族中也沒有什麼多人,隻落得肖遙自在,自享自受。

    鄉鄰親戚雖然各處往來,窮的也極肯照應,但生平從不肯瞎用一錢,靠着自然之利,不想什麼富上加富、财上添财,也從不肯拿出一百八十送給地方上做事。

    若是地方官,挽出鄉董紳耆要捐她幾文,說替她請旌請封,她總不願答應。

    就用聲勢來逼勒他,她也不怕不動,隻是做人做在理上,用錢用得得當。

    同鄉的人看她是個孀居寡婦,沒奈何到她。

    後來有幾位,再三登門理勸,情分難卻,她才答應說,讓她看事而行。

    那年就有人派她助赈,又有人派她修廟宇,派她捐善堂裡的常款,她都躊躇着分文不出。

    那些勸她的人,不免就啧有煩言,連官府也很恨她,漸漸的結怨不少。

    那時候風氣與現在不同,最重的是八股文章,象山城裡,人文雖是極壞,應考的童生還有好幾百名,鄉試的監生也有好幾百名。

    那童生到甯波府考,就爬山過嶺的不便,遇着三年大比,那監生們到了甯波,還要從甯波過江到杭州,辛苦是不消說了,盤纏也就不菲。

    小縣分的寒士,比不得大縣分裡,盡有帶着幾百個錢動身,一路起旱搭航船,一到省城,腰裡早已幹癟,顧不及租考寓、買卷子的事。

    那沒有科舉要錄遺的,從七月初便須由家動身,等三場考完,足足三十幾天,好不容易挨了下去,真真同女人懷胎,挨了十個月工夫,還不曉得生下地來是男是女,弄得不好,還是死胎呢。

    大凡應考的相公們中正榜,譬如生兒子,副榜譬如生女兒,不中不就是個死胎嗎?” 說到這裡,王老娘敲着镗鑼,曹新姑點了兩記鼓闆,笑了笑,又往下說道:“那孤孀女人,早經存了一條心,要将所積的家私做個正用,曉得銀錢一捐到地方上,經了官府紳士的手,多沒有實濟,名目好聽,一定十個錢,倒有八個糜費中飽的。

    想來想去,又沒有一件事不要經過紳士官府。

    末後又想到,平日因錢财結怨漸空,要是解悅人心,順了張三,堵不住李四的氣,反為不美,而且總不算正用。

    有個實在正用,又叫人人個個,不論官府紳士,四鄉八鎮的好人歹人,都要稱贊拜服,就是冤家對頭,也打不動的一樁事情。

    你道是什麼事?她那一年從家裡帶了些銀錢,借着到杭州西湖上玩耍,在杭州買了一片地,雇了她甯波家鄉的木匠,造了十幾間寬大樓房。

    造成之後,她才就近具個呈子到撫台學台衙門,把房子作為象山試館,等撫台學台批到府縣,立案傳獎,這個信息,便将象山全邑的讀書人鼓動起來,那個不說一聲好兒!其實她卻花了多少錢呢?不過二千幾百塊鷹洋。

    向例捐出一千塊,便可奏立樂善好施的牌坊,況且加了一倍有餘,那讀書人家感激她的,就連她守節的年分,造了事實冊子,禀請府縣官,詳到上司,替他請獎請旌,十分體面。

    你們想,一所試館不過三年一回,預備考先生住上三四十天,以外還隻是租給人住,收點房租,作為修費,并沒有什麼希罕大不了的事,就能買服人心,倒這樣妥貼。

    如今風氣改了,八股廢了,考秀才考舉人,也要一科一科的裁了,那試館似乎無用,在當時不能不說她是一件大正經。

    如今的正經,是在開學堂,皇上家下了旨意,官府們也出了告示。

    聽說這學堂,不像從前的義塾,光教貧苦的小孩子識幾個字,也不比向來的書院,光叫童生秀才們每月做兩篇文章,騙幾個花紅膏火,要叫進了學堂之後,人人能通天文、地理,能知古往今來,做成大英雄、大豪傑,敵得過那外國人,外國人都來學我們的本事呢。

    這樣講,莫非有天神天将下凡,到了學堂裡頭?可又不要亂說,大概總在讀書上來的。

    ” 王老娘、曹新姑二人,一抵一換的滔滔不絕,講個未了。

    這一段原也講得長些,講的時候,恰好畢去柔畢太太的船攏到了岸,正對着王老娘們說書的場子。

     畢太太停了船,打發人上岸雇挑夫。

    這人一去不來,畢太太到船頭上等候,望見說書的是兩個女人,便吩咐别的人看着船艙,她也上岸,擠在一群女人當中。

    略為一聽,聽聽這說的書不是尋常所有,猜着一定有人指授。

    又端詳王老娘曹新姑二人的面目神氣,不像是說大書唱彈詞的。

    要仔細再聽下去,那雇來的挑夫等得不耐煩,到畢太太身背後催道:“不要聽了。

    ”趁勢朝前一望,頓然說道:“這分明是我從前住的隔壁兩個覺迷庵裡的尼姑,再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