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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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巾來擦着紅腫的眼皮。

    金東水同情地看着這個代理支書,想說幾句安慰的話,但卻說不出口。

     龍慶又說了:“三年了!當時上面宣布你停職檢查。

    可至今也沒個發落……” “這你是知道的,”老金說,“我一份檢查書都沒有寫。

    這叫人家怎麼發落呀?” “唉,這鬼日子!” “老龍呀!還是打起精神來吧。

    工作還得幹,還要争取幹!為人民服務這份權力,看來如今是不能丢。

    大道理不用多說,就說葫蘆壩眼面前的事情吧,群衆缺吃少穿,生活困難到了這樣,難道你忍心看着不管?土地改革,合作化運動,你是親自參加的,共産黨把農民引上社會主義道路,創造美好幸福的生活,如今還沒有走到那一步,路上出了點問題,難道你這個拉車的黨員就丢了這輛車不管啦。

    現在還沒有輪到不叫你管的時候,你就得管!”老金說起話來,不由得有些激動。

    他停了停,讓自己稍稍平靜一下,才又接下去: “記得從前在部隊上聽首長講革命回憶,說過去幹革命,流血,死的事天天都有,什麼時候輪到自己都不知道。

    在那樣艱苦困難的情況下,大家對革命的未來前程從不喪失信心。

    這個話,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我常常用革命前輩說的這個話來檢查我自己。

    當我苦悶的時候,信心不足的時候,我就罵我自己。

    說實話,人一輩子總得走些溝溝坎坎的。

    ” 老金又激動起來了。

     龍慶抹着眼睛,說:“好了,你不要往下說,我知道。

    我今晚上不該引起你傷心。

    ”說着,四十多歲的老實漢子像個小媳婦似的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了。

     老金忙說:“不能怪你啊,這兩年我一個人呆在這兒,腦子裡總要想些事情。

    要不,可真會悶死啦!……呃,還是說一說規劃的事吧,我看,鄭百如那個規劃全是瞎胡鬧,也許他自己還沒弄清楚呢,不過是為了趕潮流,臨時翻翻報紙文件,胡亂湊了出來應付上級領導。

    說真的,葫蘆壩倒也真是需要一個紮紮實實地遠景規劃呢!我倆來閑扯閑扯吧,先說你的打算。

    ” 龍慶困惑地望着老金:“我說什麼?現在搞遠景規劃有啥用場?遠水救不了近火啊,葫蘆壩的問題是:等米下鍋!說實話,我從來沒有去想過‘規劃’,怎麼說得出個道道來嘛。

    ” 金東水從床枕頭下拿出個舊的文件夾來,輕輕打開,翻着,說道:“這兩年,我閑着沒事,弄了個草稿,一份是近期生産計劃,一份是遠景規劃。

    ” 龍慶忙湊過臉去。

    當他草草地翻了翻那厚厚的一沓草稿,掂了掂重量,立刻流露出驚訝的神情來。

    别的不說,單是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大大小小的圖表,就足以使他為老金那種頑強的勁頭兒所感動了。

    過去他佩服金東水的為人,佩服金東水的工作能力,同情金東水的不幸遭遇,然而,卻沒有想到這位受了處分,燒了房子,喪失了一切家産,死了妻子,困守孤屋的人,竟有着這等堅強的生命力!真是個整不垮、踩不爛、打不死的漢子! 金東水送上文件夾,笑道:“這是個草稿,還比較粗略。

    我想把它交給你。

    ” “交給我幹啥啊?我可沒這能力。

    ” “你有!你是支部負責人。

    你把它拿去先看一看,如果有點價值,就讓群衆讨論補充,然後由支部作出決定。

    我不交出來,恐怕會永遠壓在這枕頭下了,交出來,也算一個黨員對黨貢獻一點心意吧!” 金東水說着,眼睛有些濕潤了,龍慶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

    他的精神被金東水鼓舞起來了,他感動地接受了那一份規劃草稿。

     接着,金東水就粗略介紹起這個規劃的内容來。

     不知不覺地,從梨樹坪方向傳來幾聲雞啼。

    龍慶聽完介紹以後說:“大緻聽一下,覺得有點譜了,葫蘆壩真的這麼幹起來,可真有奔頭呢!你把所有的問題也都考慮得仔細,很實際。

    你當過幾年支書,葫蘆壩邊邊角角你都了解,換個人,搞不出這樣實際的規劃來。

    ” 金東水送龍慶出門。

    心裡很難為情的是自己隻有一張床,一條被蓋,三爺子睡。

    要不的話,該叫龍慶住一夜,也免得這位害着眼病的同志還要摸夜路回家。

    但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隻好送他出門。

     龍慶把金東水的文件夾緊緊地掖在棉襖下。

    他叫老金不要送了。

    “轉去睡吧,莫把娃娃涼着了。

    ”他這樣說,十分同情這位中年喪妻的同志。

     一路上,龍慶都想着金東水。

    他對自己說:“以後情形好轉了,看哪兒有那種合适的女人,得給老金介紹一個。

    這件事,我來親自辦。

    要不,這個同志真是太凄惶了……”想着這個的時候,另一件事卻從他大腦的某一個角落裡跳了出來: “哎,金順玉不是叫我向許茂提說一下昌全和老九的問題麼!” 他捶了捶腦袋,罵自己竟然把一個黨員同志托辦的私事給忘記了。

    何況,昌全是他很喜愛的一個青年呢! “現在雞都叫二遍了,明天一定記住這件事。

    ” 月亮西垂,柳溪河又在起霧了。

     六 雞叫二遍是莊稼人起床煮早飯的時候。

    九姑娘許琴習慣地睜開了眼睛,醒來的第一眼她就看見桌上還點着燈,顔組長還在伏案工作。

    她立即翻身起床,同時驚叫道: “顔組長,你還沒有睡呀?在寫什麼,寫書麼?” 顔少春轉過疲倦的臉,笑道:“我要能寫一本書的話,一定第一個請你提意見。

    ” “怎麼不能寫啊!”許琴迅速穿衣服,大聲說着,“我看你就像個作家。

    ” “哈哈……作家?你見過作家是啥樣子?” “我沒有見過,不過,我想,大概就是你這樣的吧?說話清清楚楚的,做事文文靜靜的,老是愛思考,夜裡不睡覺,總是寫啊寫啊的……嘻嘻……” 顔少春聲明道:“你是做夢,在夢裡看見了什麼作家了吧?我,小時候沒進過一天學堂,解放後,背上拖着一根大辮子上掃盲識字班,開始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掃盲老師教我好幾天,‘顔’字我還畫不像呢。

    ” “聽說你當過宣傳部長,是吧?作家都是在宣傳部工作的,你别哄我了。

    ” “哈哈哈……九姑娘,我給你說不清。

    ” 金順玉大娘的睡眠是很好的,這會兒被吵醒了。

    許琴要她繼續再睡一會兒,大娘卻堅持不再睡,她說她得回家了。

     “還沒天亮呢!黑糊糊的,不放你走,睡吧,我去燒火煮飯。

    ”許琴跳下床來。

     金順玉大娘堅持要回去。

    她說,她夢見昌全和小齊同志吵嘴了,她很不放心,得回去看看。

     這一說,把顔少春和許琴二人又逗笑了,她倆不相信夢。

     “當真!我清楚我家昌全那個性子。

    ”大娘認真說道,“他是個直杠杠,一點兒也不會待人處世的。

    昨天我就有察覺,他說話做事沒頭沒腦,準會把工作組同志得罪的。

    ” 但是,顔少春和許琴還是說服了她。

    她答應留下吃過早飯再走。

     許琴點着燈進竈屋去了。

    金順玉大娘斜躺在被窩裡,跟顔少春說着話。

    顔少春很疲倦,也就合上她的筆記本,脫了鞋,歪到床上去,拉開被子蓋住腳。

    她又一次要金順玉大娘說一說原支部書記金東水當年受處分的情況。

     大娘說:“那純是冤枉。

    一九七二年整黨學習班上,因為經營管理評工記分上的問題,他和工作組意見不一緻,頂碰了一場,工作組說他‘反大寨’,犯了政治上的錯誤,叫停職檢查。

    ” “處分意見你們讨論過麼” “還不是工作組說了算!事後我們才知道。

    我向公社黨委反映意見,人家還批評我有宗族觀念,缺少組織性。

    ……東水是我娘家一個叔伯哥哥的兒子,他從小在這葫蘆壩長大的,參軍以後入的黨,複員回來正是三年困難時期,公社提名選他當支書的,咋能說我有什麼宗族觀念嘛!他當支書期間,我也是個支委,少不了我還常常批評他呢。

    ……生産麼?倒是年年上升的。

    文化大革命開始,鄭百如他們起來造反,也沒抓住東水一點什麼劣迹。

    工作是難搞一些了。

    鄭百如要入黨,支委會一時通不過,整黨工作組來了以後,這一條我們也挨了批評的。

    鄭百如是工作組讓他入黨的,批下來的第二天就宣布他當副支書。

    這事,黨員們意見很大,可也沒辦法。

    ” “金東水停職檢查,三年了,可是公社黨委的組織委員那裡至今沒有收到他一份檢查。

    這是怎麼回事啊?” “怎麼回事?”大娘笑道,“他呀,他不承認自己犯了錯誤,所以他就沒有寫什麼檢查。

    事後公社也不再過問,這事就擱起了。

    ” “不承認犯錯誤?‘反大寨’不是錯誤麼?” “他根本不承認自己‘反大寨’。

    大寨大隊他還親自去參觀學習過咧。

    他說大寨的同志告訴參觀的人,叫大家學大寨要因地制宜地學嘛。

    工分問題,按勞分配有什麼錯?社會主義的分配原則嘛。

    這兩年可好了,取消了按勞分配的辦法,有些人硬是要伸展了!一兩個月評一次,能說會道的掙标兵工分,有個大隊婦女委員,一天活路不做,還掙滿分呢!顔組長,你說說看,社員們誰願意展勁啊?” 顔少春突然覺得渾身發熱,剛才那一點兒疲勞和睡意一掃而光了。

    她仿佛感到自己抓住了葫蘆壩以至連雲公社問題的一點什麼線索了。

    這是一條什麼樣的線索呢?她覺得必須馬上追溯下去。

    她不再問了,她現在需要思考。

    于是下了床,穿上鞋子,跨出卧室。

     院子裡的空氣是冷冽冽的,飄散着臘梅的幽香。

    她走過樹下,打開院子的大門,倚在結實的柏木門框上,望着葫蘆壩将近黎明時的景色,冷靜地清理着自己的思路。

     然而,剛剛抓到的那點兒線索,突然又在腦子裡失蹤了。

    什麼主要的,次要的,這個人,那個人……問題像亂麻一樣攪成了團。

     “連雲公社這個黨委的班子怎麼樣?幾天的接觸和調查得來的印象是:一把手還可以,公道,但能力差一點;二、三把手不顧大局,各自在下面拉幫結派,形成各自的勢力圈,熱衷于派性鬥争,争權奪利,根本不把生産建設放在心上。

    ……是這樣的麼?不能輕易這樣下結論啊!……” 她這樣肯定着,又否定着。

    她覺得還需要研究一下,因為過幾天要去參加太平區的區委會,自己要發言。

     “那麼,葫蘆壩的問題呢?”她的思路一下子又轉到葫蘆壩來了,“這個大隊的主要問題是什麼?與公社的問題哪些是共通的?哪些又是它自己的,特殊的?” 一時得不出一個明确的答案來,而迅速展開着的思路也突然停滞了。

    她茫然望着眼前這塊似曾相識而又感到陌生的土地。

     月光隐沒了。

     經過短暫的黑暗,東邊,耳鼓山叢林上空露出斑斑青白的顔色,雲層後面跳蕩着一種亮光,它好像在尋找着雲層稀薄的地方,從那兒沖将出來。

    漸漸地,葫蘆壩的面目,影影綽綽地顯露在晨曦之中了。

    白茫茫的原野,黑森森的竹林,升起袅袅炊煙的房舍……看清了,看清了,這會兒的葫蘆壩好美啊!簡直像一個端莊的少婦,靜靜地、默默地站在黎明之中,莊嚴靜穆,沒有痛苦,也沒有假裝的快樂。

    她似在沉思,在思念,在向往;為什麼當微風吹過,晨霧缭繞時,又現出一抹淡淡的輕愁? 柳溪河的白霧升起來了。

    葫蘆壩脈脈含愁的容顔整個隐沒在茫茫大霧之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