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未圓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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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在這深夜裡還在凝了霜的荒涼的小路上走着。

     一彎殘月,在西邊,在柳溪河對岸的環形山巒上挂着,依稀的月光被柳溪河上的夜霧隔斷了。

    她看不見腳下的路面,時而跌到路邊的紅花草田裡,爬起來,不得不費神地将沾在衣褲上的紅花草葉兒、花瓣兒拍打幹淨。

    後來,她終于一腳踏進冬水田裡了,褲子給打濕了半截,她爬起來繼續走,但是,還是包不住淚水,她哭起來了。

     她是在她的三姐由羅袓華陪着離開她的小屋以後,花了多麼巨大的努力,冒着多麼巨大的風險,才抱起那件小棉襖出門的啊!然而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呢? 當然,是為那個叫人心痛的小長秀!大約是十天以前吧,黃昏時分,她和幾個婦女從地裡收工回屋,正在葫蘆壩中間那條聯結着桑園壩和梨樹坪的“公路”上走着,突然背後傳來長秀的聲音:“四娘!……”她立即回頭循聲看去,隻見大姐夫金東水挑着一擔籮筐,前頭裝着一隻油桶,後頭坐着小長秀。

    長秀被一件大人的開花棉襖裹着,隻露出個紅噴噴的臉蛋在外邊,兩隻小手抓着籮筐繩子,臉朝着她這裡,真是久别重逢呵,孩子高興地叫着: “四娘!四娘!四娘!” 她也驚喜地叫了一聲:“長秀!” 婦女們也都回過頭來,有的熱情招呼着這位前任支部書記,現在是抽水員的金東水,有的親昵地喚着那個沒娘的小姑娘的名字。

    金東水含笑回答着社員們的招呼,但卻望都沒有望他四姨子一眼,隻是那小長秀還把臉對着後面一疊連聲呼叫着四娘,孩子拼命地叫着、蹦着,籮筐搖晃着……四姑娘眼裡湧出淚水,心都被小長秀的叫聲撕碎了! “可憐!這沒娘的娃娃!死在地下的親娘要知道是這個樣兒,也會痛得再死一回的!” “是啊,你們沒有看到小孩子還穿着出生時候的小襖啊!要不是那件開花棉衣裹着……” “看那雙小手啊,腫得紅亮亮的……” 婦女們這些心酸的議論像刀一樣刺着許秀雲發痛的心。

     “要是長秀還在我這裡,也不至造孽到這個樣兒!”她不由得這樣想道。

    但是,她一想到大姐夫那副蒼涼而又冷峻的面孔,想到曾經發生過的那種無中生有的謠言,她的心又冷了半截。

    那天晚上回到屋裡,她便開始避開老子和九妹的眼睛,撕了一件從前姑娘時代穿過、至今壓在箱底的襯衣,開始為小長秀縫棉衣。

    一連幾天夜裡,都是等九姑娘睡熟以後,她才動手縫,一盞孤燈,一根針線,一邊縫,一邊想着長秀,想着自己,想着現在,想着未來。

    有多少回,無邊的遐想被她自己有意地塗上一點美麗的顔色,有多少回,淚水模糊了眼睛,針尖刺紅了手指。

    這千針萬線真真織進了她的辛酸,織進了她的幻想,織進了她的眼淚。

    她朦胧地意識到:她的命運,她往後的生活再也和小長秀的命運和生活分不開!是的,分不開!要是分開了,她真不知道生活将是什麼樣兒,還有什麼希望!……這個手闆粗糙,面容俊俏的農村婦女,心有針尖那麼細,任憑感情的狂濤在胸中澎湃,任憑思想的風暴在胸中洶湧,她總不露半點兒聲色。

    她細心地拾取着那狂濤過後留下的一粒粒美麗的貝殼,認真地揀起暴風給吹刮過來的一顆顆希望的種子,把它們積蓄起來,蔵在心底,耐心地等待着舂天到來,盼望着一場透實的喜雨,貝殼将閃光,種子要發芽。

    ……當她今天早晨,用她那種方式毅然向她的父親,向她的姐妹,向整個葫蘆壩和整個世界宣布她不去耳豉山的決定時,葫蘆壩的莊稼人大吃一驚,紛紛猜測着。

    這些粗心大意的人啊,也不看看:即使是嚴霜覆蓋的冬天,即使是被寒風刮得凋零的小草,隻要扒開泥土看看,那些秋天散落下來的種子已經吸飽着水分,那些枯萎的草莖下面的草根,還依然活着! …… 然而,此刻的四姑娘,好不悲傷!從冬水田裡爬起來,鞋子裡面汪着泥水,又濕又滑又冷。

    她渾身哆嗦,步履艱難,她從來沒有像這樣的疲乏。

    她曾經經曆了那麼多痛苦和折磨,都忍受過來了;今晚上遭到的大姐夫的冷淡,比過去從鄭百如那裡遭到的全部打擊,更加使她痛苦和悲傷!仇人的拳頭和親人的冷眼,二者相比,後者更難受得多。

    今晚上她原本是有話要向大姐夫說啊!鄭百如的突然變化,要求“破鏡重圓”,使她預感到:那條蛇準是遇上了打蛇的人的追捕,他害怕了,才不得不假裝一副悔過的樣子來籠絡她。

    她決不上當,決不會重新跳入火坑!正是羅祖華帶來的消息,促使她下了決心,她要去告訴大姐夫,鄭百如是一條毒蛇;她要向大姐夫訴說她經過深思熟慮了的決定;她想用自己對未來生活的信心去影響那個“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大姐夫,要他振作精神,鼓起勇氣,朝前看,重建新生活。

    ……但是,這一切都落了空,大姐夫竟連照面也不打。

    此刻,四姑娘真是傷心透了!她抹着悄然泉湧的清淚,一步一滑地往家走。

    然而,那個石頭院牆裡凄涼的小屋果真是她的家麼? 四姐啊!你的悲哀是廣闊的,因為它是社會性的;但也是狹窄的——比起我們祖國面臨的深重的災難來,你,這一個葫蘆壩的普普通通的農家少婦的個人的苦楚又算得了什麼呢?……是的,這些年來,從天而降的災難,摧殘着和扼殺着一切美好的東西,也摧殘和扼殺了不知多少個曾經是那麼美麗、可愛的少女!四姐啊,這個道理你懂得的,因為你是一個勞動婦女,你從小看慣了葫蘆壩大自然的春榮秋敗,你看慣了一年一度的花開花落,花兒謝了來年還開。

    你親手播過種,又親手收獲。

    你深深地懂得冬天過了,春天就要來。

    你決不會沉湎于個人的悲哀。

     四姑娘好容易才走近了許家的院牆。

     她加快腳步向大門口走去。

    細心的四姑娘在出門的時候就曾想到了老九還在外面,假如粗心大意的老九回家闩上了大門,她回來時可就麻煩了,叫門準會把老頭子驚醒的。

    所以,她臨行時用一截草根兒将大門兩個門環系住,這是給老九的通知,讓九姑娘知道她還沒有回來,須要留門。

    至于明天老九問她昨夜上哪兒去了?她準備撒個謊說到三姐家去了。

     當她走到大門口的陰影裡的時候,見草根兒已經不在了,她料想老九早已回來。

    便上前輕輕去推門。

    可是就在這時候,從後面傳來了清晰的腳步聲,她的手一哆嗦,忙縮回來。

    她怕開門弄出響聲,驚動了過路人,一閃身,躲在黑暗的門樓底下,屏住呼吸,舉目望去,隻見兩個人影,一高一矮,向着她走來了。

     “天哪,這是誰?”她倒抽了一口冷氣,捏緊拳頭。

    原來他們不是過路的。

     但是,那一高一矮兩個人走到離着大門三丈遠的那棵梨樹底下時,站住不動了。

     “好了吧,把你送攏了。

    ”是個男子的聲音。

     “難為你了……明天見。

    ”是老九的聲音。

     稍停,老九又說:“我送你回去吧,我們再一起走一會兒……” 男的說:“不啦,送來送去,不送到天亮麼?你快回去吧,我走了。

    ”說完轉身飛快地走去。

     而老九還站在原地,向人家去了的方向望着。

    雖然田野像一幅黑色的大幕,什麼也看不見…… 四姑娘望着這幅情景,驚懼消失了,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她向九姑娘走去,輕聲問道: “老九!那……那個青年是……” 九姑娘一驚,回過神來,返身一把将四姐抱住,把她那滾燙的臉頰緊貼在四姐那冰涼的臉上。

    四姐已經明白了一切。

    隻是催問道: “那人是誰?” “昌全哥!” “啊!”四姐提着的心放下來了。

     九妹子已經不小了,開始戀愛了,當姐姐的當然高興。

    隻是她害怕姑娘家一時被熱情弄花了眼睛,找錯了對象,贻誤終身。

    聽說男的叫吳昌全,四姐放心了。

    沒錯,那是葫蘆壩上百裡挑一的好青年! 姐妹倆在寒風飕飕的田野上,相對站了好一陣。

    四姐的心變得暖和了。

    她拉着幺妹子的手,臉上飛過兩朵紅雲,她想告訴妹子一件重要的事情,但那是什麼事情呢?……她也覺得渺茫啊!而初戀的少女卻沒有注意到四姐感情上的變化,她這會兒隻想着自己的事,竟然沒有問一聲她的不幸的四姐上哪兒去來。

    當然,這點疏忽是應該原諒的。

     她們手拉着手緩步向大門口走着。

    來到門口的時候,九姑娘突然問道: “四姐,你說,一個人為什麼要結婚?” 四姑娘茫然望着老九,回答不上。

     這個高中畢業生,葫蘆壩大隊的團支書竟然說出這樣古怪的話來:“哎,不結婚才好!結婚有什麼益處!” 四姑娘的視線從幺妹臉上移開,沉思地凝望着黑糊糊的天上幾朵草白色的流雲,心想:“這姑娘原來還沒有到戀愛的時候啊!她眼前的熱情,隻不過是小孩子們的遊戲罷了。

    ……”但她嘴卻忍不住反問九姑娘道: “你是說一個人不結婚才好麼,可是,誰又不希望有一個自己的家?螞蟻子不是也有一家子,一個自己的窩?” 說着她輕輕推開大門。

    激動在自己熱切的希望的情緒之中,細心的四姐也忘了門環上那個草根兒的事。

     輕悄悄地闩好大門之後,兩姐妹就分手了,九妹子向她自己的卧室走去。

     四姑娘掀開小草屋的破門,一腳跨進屋裡,伸手向窗台上摸火柴。

    突然,一條黑影從床上跳起來,撲到她面前,“冬”的一聲跪了下去! 四姑娘驚得“啊呀”地尖叫了一聲,就仰身倒在門檻上,頓時吓昏了過去。

    那條黑影卻哀聲說道: “秀雲,你上哪兒去了?門也沒關,我等了你好一陣……你,你原諒我吧。

    ” 九姑娘剛剛走上高高的階沿石,就聽見四姐的尖叫聲,還以為是跌在什麼樹子上了,忙返身奔了過來,叫着: “四姐,怎麼啦?” 老九來到小屋門口的時候,黑暗中嗖地跳出一條黑影,竄過院子,打開大門飛也似的逃走了;差點兒把九姑娘也吓昏了過去。

    慌亂中,她尖聲叫起來: “有賊!抓賊啊!……” 她蹲下身子去,把手指頭放在四姐的鼻子底下一摸,覺得好像已經沒有出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