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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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巍然峨然。

    十三歲的孩子解下自己的羊毛圍巾,踮起腳跟圍在老頭兒脖子上,眼淚在眼圈裡打轉。

    老頭兒一動不動,慢慢垂下頭,他的眼淚先流了出來,滴在那條孩子氣的圍巾上。

    但當他擡起頭時,又恢複了平素那種笑容:“小東西,連你也來憐憫我了嗎?”他的聲音充滿痛苦、自嘲,然而不減驕傲。

    孩子被老頭兒冷酷的聲音刺痛了,把預先準備的安慰話統統忘了。

    火車開動,他委屈而傷感地獨自站在月台上哭了很久…… 兩年後,老教授重返北京。

    那時“樣闆戲”風起雲湧,須集中全國精英大壯聲勢。

    音樂學院的新貴給了老頭兒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要他培養“樣闆戲”急用的人材。

     廖崎去拜望老頭兒時,見他穿一身黑布襖褲,頭發全秃了,正伏在桌邊很響地啜着一碗豆漿,一邊把油餅往豆漿裡蘸,連手指也一起蘸進去!。

    他立刻發現老頭兒的手不再是那樣白晳修長——帶着貴族的病态,變得和油餅及黑棉襖很和諧,而昔日曾是多麼典雅地抿着小杯的濃咖啡!見他進來,老頭兒恍惚地看他一眼,似乎并不吃驚,并不興奮,也不熱情,仿佛精力全集中在這頓早餐上。

    他的手已出現了老年性震顫,不會再象當年那樣輕拂琴鍵了。

    十五歲的少年再一次冒出眼淚,老頭兒卻似乎覺得他哭起來很好玩,專注地盯了他半晌。

     他掏出指揮棒,想讓老頭兒想起親密的往事。

    而老頭兒倒顯出些許不耐煩,應付地笑笑。

    他不甘心,結巴巴回述着那些他視若珍寶的趣事,而老頭兒仍打不起精神。

    他懷疑他是否喪失了記憶力,但他堅信他不會忘記音樂。

    他談起貝多芬、舒伯特、柏遼茲、葛裡格……而老頭将最後一口油餅咽下(他竟吃了三張油餅),打了個嗝,說:“拉倒吧!我看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把音樂看得比油餅重要。

    ” 于是他滔滔不絕地、邏輯混亂地談起他往日的信念,以至信念的破碎,并用這破碎的信念來摧毀這孩子的信念。

    他斷言沒有人理解音樂,正象無人理解他一樣。

     孩子冒失而興奮地接話:“可……有我呀!” “你?你将來也會順着杆子往上爬,因為這是你唯一能獲得成功的途徑,你得去弄那些狗屁不通的東西。

    如果那叫音樂的話,我不如去聽拉拉蛄叫喚!” 他們的久别重逢很不愉快地結束了。

    一個星期後,他獲悉老教授病重,急忙趕到醫院。

    教授的兩個女兒也從内蒙趕回,正抱頭痛哭。

    他什麼都明白了。

    他景仰的恩師,帶着他一生的驕傲去了…… 老教授在臨終時,用震顫的手寫了一封信,把他推薦給一位朋友。

    他們曾經是勢均力敵的對手,雖相互仰慕,卻礙于各自的驕傲而幾乎不往來,如兩座對峙的山峰。

    他在信中委婉地說:“請收下這個頗具才分的孩子!為了這個孩子,也為音樂後繼有人,我願意與你講和……” 他不喜歡新老師,或許因為他太喜歡故去的老頭兒了。

    新老師正得意,而“老”老師終生都太不得意。

    他對老師的感情隻能有那麼一次,再把同樣的感情給另一個人,他受不了。

    他不否認自己對新老師過于挑剔。

    所以他得走,走得遠遠的。

    他拒絕了新老師的苦苦挽留,登上接兵的列車…… 一聲長而低沉的尾音,在萬人體育館上空回旋。

    年輕的指揮仰着頭,整個身體仿佛要向後傾倒。

    他那雪亮的指揮棒在頭頂劃出一個光環——漂亮之極的收勢,音樂止住了…… 音樂消失了…… 一時間這個萬人體育館多靜啊…… 現在隻剩下他一個人,孤零零的。

    他的樂隊呐?他那個被他輕視的集體呐?此一時,彼一時。

    他端詳着指揮棒,它太華麗了。

    他将它一節節抽出,抽到最應手的長度,象過去那樣把握它——它現在也是孤零零的,去指揮誰呢?離開了樂隊,它沒有絲毫價值;離開集體,指揮是不存在的。

    他依賴集體,而不是集體依賴他,指揮棒是發不出任何聲響的。

    他即或有超等能量,也必須靠那個集體才可釋放,他的智慧需要衆人來體現,否則便等于零。

    奇怪,命運把他抛在這荒僻的山林裡,就是要他領略這麼簡單的道理嗎?既然簡單,他為何從未領略過?為什麼要等一切都不可挽回時,命運才把做人的真谛告訴他呢? ……這是一根精緻、高檔的指揮棒,他曾經多次向人們講起它的來曆。

    這故事後來被衆人聽膩了,而隻有一位聽衆始終是忠實的,就是那個笨拙的大提琴手。

    每次聽他用一模一樣的語言複述這個故事時,大提琴手總是驚羨地眨着眼…… 大提琴手那樣善良,毫不因他的驕橫記恨他——可現在醒悟到這些太晚啦! 靜默了一刹那的觀衆沸騰了。

     季曉舟和喬怡從座位上站起來,希望廖崎能看見他們在為他鼓掌,為他驕傲。

    季曉舟的眼睛裡甚至噙着淚水。

     而這時的廖崎卻什麼也看不見,他重重地從指揮台上墜落下來,眼神困惑,象在吃力地追索一個即刻就要消失的東西。

    他似乎不明白眼前為什麼會有這麼多攢動的、熱烈的臉。

    他有些倦意或遺憾。

     萍萍也慢慢站起身,鼓着掌。

    她似乎也意識到,這不是那個心安理得接受人們捧場的神童了。

    喬怡忽然捅捅她,朝前面兩個空座位努努嘴:“丁萬沒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