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的女權至上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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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封建社會的森嚴氛圍中,以男子為中心的社會格局是誰也不可動搖的,男尊女卑素來被奉為金科玉律。但在賈府這個小社會裡,賈寶玉卻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女權至上論者,他同情女性、崇拜女性,讴歌女性,簡直是不遺餘力,而對于須眉濁物的男子,鄙夷、厭惡、痛恨,并為自己身在男子行列而深以為恥。

    他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第2回)。

    他“便料定,原來天生人為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隻鐘于女兒,須眉男子們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因此,“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濁物,可有可無”(第20回)。

    寶玉這些思想頗有點“民主”意味,豈隻是鼓吹男女平等,而是疾呼女尊男卑了,可說是對以男子為中心的社會信條的一種最為徹底的叛逆!

    深居賈府的寶玉,既沒有機會讀過鼓吹民主思想的啟蒙著作(當時的中國還沒有産生這種著作),又不可能走出重門大戶去參加社會實踐,以感受階級壓迫的殘酷從而構建自己的思想大廈。那麼他的這種重女輕男的思想是從哪裡來的呢?

    羅素在《婚姻革命》一書中說:“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所著的《維護婦女權利》(1792年),是那些造成法國革命并為法國革命所造成的思想的産品。從她那時直到現在,男女平等的要求越發受到重視。”

    曹雪芹活在世上的時間(1715年或1724年生,1763年或是1764年卒),與法國的這場大革命的時間遙相對應。但中國當時仍籠罩着封建社會的濃雲密霧,既不可能産生先進的啟蒙思想,也不可能翻譯進口國外的理論著作,曹雪芹通過寶玉所表述的這種“先進”觀念,到底是怎麼形成的?

    我們不能不重視寶玉所存在的典型環境,在賈府這個名義上是男性作為主宰的小社會裡,實質上是女性在調理一切事情,上有賈母的至高無上的威儀,中有鳳姐的大權獨攬,下有一大批由美麗的女性所構成的“泱泱大國”,賈寶玉由少及長,生活在這個天真、自由、美麗、溫柔的環境裡,陶醉在芳郁纏綿的脂粉香中,“心滿意足,再無别項可生貪求之心,每日隻和姊妹丫鬟們一起……以至描鸾刺鳳,鬥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

    試舉女性中的人物,鳳姐、秦可卿、黛玉、寶钗、湘雲,探春、迎春、襲人、晴雯、妙玉、尤二姐、尤三姐、紫鵑、平兒……哪一個不是美麗、聰明、多情,盡管她們身上也有各種不同的缺陷,但寶玉一概略去不計,隻是一味地稱頌不已。

    而賈府中的男性世界,留給他的卻是一幅虛僞、刻闆、愚蠢、庸俗、荒淫的圖畫。賈政的平庸和毫無生氣,整日裡把仕途經濟、光宗耀祖當歌唱,對賈寶玉督促甚嚴,威赫可懼;賈敬“一味好道,隻愛燒丹煉汞,餘者一概不在他心上”(第2回);賈赦隻知獵色,寡廉鮮恥,竟把自己沾染過的丫鬟秋桐,賞給賈琏為妾;賈珍、賈琏除了淫亂,别無他事;賈芹、賈蓉之流更是壞種;薛蟠胸無點墨,寵男色,嫖女妓,橫行霸道,劣迹累累……至于那些男性奴才們,一個個相貌卑俗,操行不良。

    女性世界與男性世界形成強烈的鮮明的對比,前者使寶玉感受到一種美的生活情趣,一種鮮活的性靈氛圍,而後者卻使他反感——從生理到心理。于是,寶玉從最切身的體驗中,領悟了美與醜、善與惡、真與假的分野,很自然地便産生了“尊女抑男”的思想傾向。

    他對男性的厭惡,甚至不排斥自己在内,常為自己的這個男兒之身抱憾不已,自貶為“濁物”,“濁玉”,“俗而又俗”。

    在寶玉偷祭金钏兒時,深谙他心事的焙茗禱告說:“你在陰間保佑着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

    當賈寶玉和甄寶玉見面時,雖相貌、身材、衣着盡皆相同,而心性卻相去甚遠。聽了甄寶玉一番顯親揚名、立德立言之類的“祿蠹”之語,寶玉頗為不耐煩,回來後對寶钗說:“隻可惜他也生了這樣一個相貌,我想來,有了他,我竟要連我這個相貌都不要了。”(第115回)

    寶玉的崇尚女性,也可說是出于一個年輕男子的性心理。寶玉的性心理正是在這個女性世界中開啟的、發展的。當一個個美麗的女子,在寶玉面前,或香殘玉殒,或遠走高飛,或落入苦海,也就不斷地破滅着他的夢幻,增添着他對以男子為中心的封建社會的憎恨。于是,他的出路也就隻有遁入空門了。

    欲與美麗而溫柔的女性同生共死卻不可能,同時又不願與“濁物”男子在名利場上奔逐,惟空門之中可以安置寶玉的存在——遠離情欲、物欲,擺脫一種精神的惶惑和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