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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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便發生大火,整棟建築付之一炬。

    當時連從金木町,都能清楚地看到烈焰沖天。

    聽說起火點是放映室。

    有十個去看電影的小學生在那場大火中喪了命。

    電影的放映師被問了罪,罪名是過失傷害緻死。

    盡管我那時還小,不曉得為什麼,卻牢牢地記住了那位放映師的罪名和最後的命運。

    我還聽過坊間傳言,說是旭座這個名稱的發音、字義和“火”字相關,這才招來了那場無名火。

    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七八歲時,我有一回走在五所川原的鬧街上,一個沒留神竟掉進了下水溝。

    裡面水很深,淹到我的下巴這邊,或許接近一米深。

    當時是晚上。

    忽然有個男人從上面朝我伸手,我趕忙抓住他的手。

    他把我拉上來,就在衆目睽睽之下将我身上的衣服全脫了,害我羞得發窘。

    我掉下去的地方恰好是在一家舊衣店的前面,大人很快就讓我穿上了那家店裡的舊衣服。

    那是一件女孩子的浴衣,就連腰帶也是綠色的棉布腰帶(25),實在太丢臉了。

    不一會兒,姨母大驚失色地跑來了。

    我是在姨母的百般呵護下帶大的。

    由于我相貌不夠男子氣概,不時受到嘲笑,性格因此有些孤僻,但隻有姨母稱贊我是個美男子。

    每當有人批評我的長相,姨母就會勃然大怒。

    這些事,都已成了遙遠的回憶。

     我随着中先生的獨生女惠子一起出了家門。

     “我想看一看岩木川,離這裡遠嗎?” 惠子說就在前面不遠處。

     “那,帶我去吧。

    ” 惠子領着我在街上走了約莫五分鐘,一條大河就出現在我眼前了。

    小時候姨母曾帶我來過這個河邊許多次,印象中離大街來得遠一些。

    可能是因為孩子步伐小,那時候總覺得好遠。

    況且我老是窩在家裡,很害怕出門,一到外頭便要緊張得頭暈目眩,所以愈發覺得遙遠。

    河上有一座橋。

    這座橋倒是與記憶中的差不多,如今看來還是同樣地長。

     “我記得這叫乾橋,對嗎?” “對,沒錯。

    ” “乾……是哪個字來着?表示方位的那個‘乾’字嗎?” “我也不曉得,應該是吧。

    ”惠子笑了。

     “沒把握嗎?管他的,上橋過去看看吧!” 我伸出一隻手,輕撫着欄杆緩緩地上了橋。

    景色很美。

    拿東京近郊的河流來比,和荒川洩洪道最是相像。

    河邊綠草如茵,地氣蒸騰,教人有些眼花。

    岩木川滋潤着兩岸的綠草,閃着粼粼波光流淌而去。

     “到了夏天的傍晚,大家都來這裡乘涼,橫豎也沒别的地方可去。

    ” 五所川原的人們喜好出遊,想必那景象格外熱鬧。

     “那裡就是剛蓋好的招魂堂。

    ”惠子伸手指着上遊的方向告訴我,又笑着小聲補了一句,“就是我爹揚揚得意的那間招魂堂。

    ” 那座建築看來相當氣派。

    中先生是預備役軍人的幹部,為了這座招魂堂的改建,想必他又發揮了一貫的俠氣,四處奔走。

    我們已經過了橋,便站在橋畔聊了一會兒。

     “我聽說蘋果樹已經疏伐(26)了。

    慢慢砍掉一部分蘋果樹,在多出來的空地上栽種馬鈴薯或其他什麼作物。

    ” “每個地方的做法應該不一樣吧?我們這裡還沒聽說要砍樹的。

    ” 河堤的後面就是一片蘋果園,粉白色的花朵開了滿園。

    我每一回看到蘋果花,就覺得好像聞到了美味的香氣。

     “謝謝你寄了好多蘋果給我。

    聽說,你要招女婿了?” “是呀。

    ”惠子老老實實地點了頭,一點都沒有羞澀的模樣。

     “什麼時候?最近嗎?” “就是後天呀!” “什麼?”我吓了一跳。

    但惠子卻像事不關己,一派輕松。

     “回去吧。

    你忙着打點婚事吧?” “不會呀,一點都不忙。

    ”惠子仍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

    一個要迎婿入門繼承家業的獨生女,盡管芳齡才十九還是二十,畢竟膽識氣度就是不一樣。

    我不禁暗暗佩服。

     “我明天要去一趟小沼,”我們回頭,再度踏上了那座長橋,我提起了别的話題,“我打算去見見阿竹。

    ” “阿竹?就是小說中的那個阿竹嗎?” “嗯,對。

    ” “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也不知道她會不會開心。

    希望見得到面。

    ” 這趟來到津輕,有個人我說什麼都非見上一面不可。

    我一直把她當成是自己的母親。

    盡管已經闊别了近三十年,但我永遠不會忘記她的容顔。

    甚或可以說,就是她,為我勾勒出了這一生的樣貌。

    以下是我的作品《回憶》中的一段文字: 長到六七歲以後,那時發生的事情都記得很清楚了。

    一個叫作阿竹的女傭教我認字讀書,我和她一起讀了很多書。

    阿竹為了我的教育花費很大的苦心。

    我體弱多病,隻能躺在床上看很多書。

    家裡的書都看完了,阿竹就去村裡教會的主日學為我一趟趟借回兒童書。

    我學會了默讀的方法,不管讀多久都不會覺得累。

    阿竹也教我道德倫理,時常帶我去寺院,指着《地獄變相圖》的挂軸(27)講給我聽:放火的人身上背着紅火熊熊的柴筐、養小妾的人被雙頭青蛇纏繞身上……臉上的表情看起來痛苦萬分。

    圖上有血池,有針山,還有叫作無間地獄(28)的一處白煙蹿冒的無底深淵,到處擠滿了蒼白而幹瘦的人嘴巴微張在哭喊。

    阿竹告訴我,撒謊的人會下地獄,還會像這樣被惡鬼拔掉舌頭。

    聽到這裡,我吓得哭了出來。

     那座寺院的後面是一片地勢略高的墳場,種了一排棣棠之類的樹籬,樹籬邊豎着很多供養用的長木條(29)。

    有的長木條上面還裝有和滿月一般大的黑色鐵輪圈。

    阿竹一面啷啷地轉動輪圈,一面告訴我,如果過一會兒輪圈停下了不動,轉輪圈的人就能到極樂世界;如果眼看着就要靜止,又突然開始倒轉的話,轉輪圈的人就要掉到地獄去。

    阿竹轉輪圈時,輪圈總會發出悅耳的響聲轉動一陣子,接下來必定悄悄地停下來;可是,換成我去轉的時候,卻偶然會發生倒轉的情況。

    記得那是某個秋日,我獨自去了寺院試試,可不管我轉動哪個輪圈,它們簡直像一齊說定了似的,一個個全都啷啷地倒轉起來。

    我強抑着即将爆發的滿腔怒火,賭氣地連連轉動了好幾十次,直到暮色披籠,我才絕望地離開了那片墓地。

    (中略)不久,我上了故鄉的小學,而我的回憶也在此時戛然變色。

    阿竹忽然消失了。

    她嫁到了某座漁村。

    或許是擔心我會跑去她的夫家纏鬧,她才突然不告而别。

    出嫁後來年的中元節,阿竹曾來我家做客,卻變得非常生疏而客套。

    她問了我的學校成績,我沒有回答,忘了是誰在旁邊幫我代答。

    阿竹并沒有特别誇獎我,隻說了一句:千萬不可大意呀! 由于母親體弱多病,我不曾喝過一滴母乳,出生沒多久就由乳母抱去喂養,直到三歲,能夠搖搖晃晃走路了,便改由女傭代替乳母帶我。

    那個女傭就是阿竹。

    我晚上總由姨母抱着睡覺,其他時間都由阿竹陪我。

    從三歲到八歲,都是由阿竹教育我的。

    某一天的早晨,我忽然醒過來,喚了阿竹,阿竹卻沒來。

    我吃了一驚,憑着直覺感到情況有異,立時放聲大哭。

    我哭得肝腸寸斷,不停号叫着阿竹不見了!阿竹不見了!接下來的兩三天,我一直抽抽噎噎的,不曾停歇。

    即便到了今天,我始終無法忘記當時的錐心之痛。

    然後,過了一年左右,我偶然遇到了阿竹,可阿竹卻顯得很疏遠,為此我非常恨她。

    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到阿竹了。

     四五年前,我曾應邀上了一個名為《寄語故鄉》的廣播電台節目,當時我挑了那篇《回憶》中有關阿竹的段落朗讀。

    因為一提到故鄉,我便會想起阿竹。

    不曉得阿竹那時候是否聽到我的朗讀。

    直到今天,我依然沒有接到她捎來的隻字片語。

    這一趟津輕之旅,我從出發時就殷切盼望能夠見上阿竹一面。

    我有個癖好,喜歡把最珍貴的留在最後,如此暗暗享受自我克制的快感。

    阿竹住在小泊港。

    所以,我把前往小泊港的行程,留到了這趟旅程的最後。

    不對,我原先的計劃是,在去小泊港之前,我想先從五所川原直接到弘前,逛一逛弘前的市街以後,還要到大鳄溫泉住上一晚,最後再去小泊。

    無奈的是,從東京帶來的那一丁點兒盤纏快要見底,況且這幾天下來,已經很疲憊了,實在沒什麼氣力繼續走訪各地。

    我于是決定放棄大鳄溫泉,而弘前市就安排在回東京前順道去看看。

    今天到五所川原的姨母家借住一晚,明天就從五所川原直接前往小泊港。

    計劃好了以後,我跟惠子一起去了摩登町的姨母家,可是姨母不在。

    說是姨母的孫子生病住進弘前的醫院,姨母也去陪床了。

     “我媽知道你要來,還打了電話說非見你不可,讓你去弘前一趟呢。

    ”表姐笑着告訴我。

    姨母讓這位表姐招了一位當醫生的門婿來繼承家業。

     “哦,我原本就打算回東京前順道去一趟弘前,一定會去醫院找姨母的。

    ” “說是明天要去小泊見阿竹呢!”惠子本該忙着張羅自己的婚事,卻不見她趕着回家,還優哉遊哉地陪我們閑聊。

     “要去找阿竹?”表姐斂起了笑意,“那可再好不過了!不曉得阿竹會有多高興呢!”表姐好像很清楚我小時候有多麼依賴阿竹。

     “還不知道能不能見到面。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

    當然,我根本沒事先探聽過,隻憑着“小泊的越野竹”這唯一的線索就要去找人了。

     “聽說開往小泊的巴士,一天隻有一趟。

    ”惠子起身查看了貼在廚房裡的巴士時刻表,“假如明天沒搭上從這裡發車的頭班火車,後面就趕不上從中裡發車的巴士。

    明天是個重要日子,可千萬别賴床喽!”惠子隻顧着叮咛我,卻像是把自己要出嫁的日子給抛到了腦後。

    我按照建議拟了個行程:搭上八點鐘從五所川原出發的第一班火車,沿着津輕鐵路北上,途經金木町,九點鐘到達津輕鐵路終點的中裡車站,然後換乘開往小泊的巴士大約兩個小時,這樣算來可在明天的中午到達小泊。

    天色晚了,惠子終于回家。

    她才剛走,醫生(我們從以前就這樣稱呼那位當醫生的門婿)就從醫院下班回來。

    我們一起喝酒,聊着聊着就夜深了。

     隔天一早我被表姐叫醒,匆匆忙忙吃過早飯就跑到車站,總算趕上了第一班火車。

    今天又是豔陽高照,曬得我腦袋昏沉,感覺像是宿醉未醒。

    因為摩登町的姨母家沒有會罵人的大人在,所以昨天晚上喝多了,現下額頭直冒虛汗。

    舒爽的晨光從車窗灑了進來,仿佛隻我一個渾身肮髒腐敗,感覺難受極了。

    每回一喝多,總會萌生這種自我厭惡的情緒,而且這經驗大抵不下數千次,可我到現在還是沒能斷然戒酒。

    就因為我有這個貪杯的缺點,人們才那麼瞧不起我。

    倘使人世間沒有酒這種東西,保不準我早已成了聖人呢!我很當一回事地思索着如此可笑之事,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的津輕平原。

     不久,火車經過金木町車站,來到一處叫作蘆野公園的小車站,像個平交道(30)的崗哨似的。

     這時,我想起了一件往昔的趣事:有一位金木町的町長去東京回來時,在上野車站購買到蘆野公園的車票,結果站務員告訴他沒這個車站,町長頓時大動肝火,朝站務員咆哮:“怎會連津輕鐵路的蘆野公園都不知道?!”逼得站務員查了三十分鐘之久,總算讓他弄到蘆野公園站的車票。

     我從車窗探出頭來,打量那座小車站,隻見一個身穿久留米白紋布傳統上衣與相同布料燈籠褲的年輕姑娘,兩手各提一隻大包袱,嘴裡銜着車票跑向了剪票閘,然後輕輕閉上眼睛,朝俊美的年輕剪票員把臉往前一湊。

    剪票員馬上默契十足地拿着剪票鉗,利索地剪了那枚咬在姑娘白齒間的紅色車票,宛如一位老練的牙醫拔門牙似的。

    姑娘和剪票員的臉上都沒有絲毫笑意,仿佛這事是天經地義的。

     姑娘一上了車,火車就“當”的一聲開動了,好像司機就在等着這個小姑娘上車。

    這般悠哉的車站,肯定全日本也找不出第二個來。

    我覺得金木町的町長下回到上野車站時,大可以理直氣壯地放聲高喊:“給我一張到蘆野公園的票!” 火車在落葉松林中奔馳,這一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