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莫斯科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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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的秤具倉庫,全部改換成電子的。

    他打算用電場的能量,把世上那個笨拙的常數&mdash&mdash受地球引力所緻&mdash&mdash變成一個輕盈的常數。

    這樣一來,那秤上一應的機械裝置,就将獲得敏銳而精确的感知力,并且那秤器,生産起來也會很便宜。

     夏天之後,下起了淅淅瀝瀝的雨來,讓人甚為憂愁,就好似過去資本主義時代,那陰郁的童年。

    沙爾托利烏斯很少回宿舍;他深愛着的莫斯科娃,一去杳無音信,他思念成疾,實在害怕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屋子裡。

    于是乎,他懷着極大的熱情,全身心地紮進那一摞摞的圖紙裡;每當他覺得,自己這一手改良秤具市場的技術,對國家和集體農莊都有好處,可以省下數百萬的盧布,一顆心也就平複和舒坦了。

     就在這個地方,在這家&ldquo老顧客商場&rdquo裡,在這個屬于貧下中農的、不太為人所知的工業機構裡,沙爾托利烏斯憑借自己出色的工作,不僅赢得了榮譽和尊重,而且還在自己憂傷失落的時候,收獲了溫暖的人情關懷。

     維克多·瓦西裡耶維奇·博日科,原是這家秤具公司工會基層委員會的主席,他了解沙爾托利烏斯的一些私事兒。

    一天,跟往常一樣,沙爾托利烏斯又工作到深夜。

    公司裡就留下一名會計,正在裝訂這個地區的資産負債表。

    當然,還有那個博日科,離得遠遠的,在把近期的一些報紙糊在牆上。

    沙爾托利烏斯看着那大街上,一群一群的人從劇院或者親友家出來,紛紛擠上了電車;大夥兒看上去都很開心,仿佛那未來幸福的生活,妥妥當當地就會向他們招手并到來,隻是他們身下那電車上的科技裝置,卻不堪重負&mdash&mdash車廂的彈簧被壓得變了形狀,那馬達,累得聲音也都嘶啞了。

     見此情形,沙爾托利烏斯越發地專心于自己的工作,腰也彎得更厲害了。

    看來,不僅得解決秤的問題,還需要操心處置鐵路運輸和北冰洋上的船舶通行問題,最好再試着确定一下那個人體内在的力學法則,這玩意兒可關乎着人的幸福、痛苦和死亡。

    桑比金顯然是搞錯了,那位女公民的屍身上所發現的,位于糞便和新的食物殘渣之間的,那節小腸裡的空當,他認為是人的靈魂,這應該是不對的。

    腸子,就如同人的腦子,有貪婪的心思,完全是合情合理的,畢竟都要受制于滿足欲望的需求。

    若是生命的激情,僅僅隻彙聚并龜縮在那麼一小節兒黑暗的腸道中,則整個世界的曆史,就不應該這樣長久,也不應該這樣貧瘠得都快秃了;并且,全體所有的生命存在,即便是建立在同一的腸胃欲望之上的,也早就應該變得更加優秀和美好了。

    不對,壓根兒就不是那麼一小節兒腸子中的漆黑空當,在主導着整個世界過去幾千年的曆史發展,而是别的另外一樣東西,它更加隐秘,也更加邪惡和無恥,相比于這家夥,那個該死的腸胃系統,是多麼地正确和讓人感激動容,這就好比那孩子們身上的悲傷,&mdash&mdash它根本就擠不進他們的意識,也就無從談起,如何事先能夠有所覺察和明白:能夠進入意識[神智](4)之中的,隻能是跟它相當的同類東西,而絕非跟思想本身很接近的一類玩意兒。

    不過,就是眼下!眼下&mdash&mdash必須得把一切都搞清楚,因為,要麼是社會主義成功地深入人的心靈,直接觸及其内心深處的神秘所在,并從那裡把有史以來一點一滴積攢下來的緻命膿液,給釋放清除幹淨;要麼是什麼新情況都沒有發生,則每個居民都将脫離集體,獨自過活,同時小心翼翼地守護着自己心中那個可怕的神秘所在,從而又再陷入極度的肉欲之中,并彼此相互啃咬和吞噬,進而将這整個地球的表面,都變成一片孤寂的荒漠,隻剩下最後一個人類在仰天号哭。

     &ldquo我們要操勞的事情,真是太多了!&rdquo沙爾托利烏斯響亮地感歎了一句,&ldquo别來了,莫斯科娃,我現在可沒時間&hellip&hellip&rdquo 夜深了,博日科用電熱水器燒了一壺茶,招待起沙爾托利烏斯來,态度很是恭敬客氣。

    對這位年青而又勤勞的工程師,他是打心眼兒裡尊重和敬佩;他來搭把手幫忙的這個行業,名氣又不大,也沒多少意義,可這青年卻完全置自己在航空航天領域的巨大榮譽而不顧,停下了手上分解原子和揭開高速飛行之秘的事業,就這麼自覺自願地來了。

    他倆邊喝邊聊,聊到了如何徹底解決秤砣的毛病問題,談起了檢查秤具的第二十一條規則,還說了一些其他類似的事情,盡管這一類事情有些枯燥乏味,可也是實實在在的話題。

    不過,在這場談話背後,博日科心裡卻一直暗懷着一份巨大的熱情,甚至可以說他的整個心思都撲在了上面,因為他明白,精準的秤砣,不僅直接關乎着,每個集體農莊家庭幸福而安康的命運,而且也将有助于社會主義的繁榮,并最終給大地上所有的窮苦人家,都帶來心靈上的希望。

    秤砣,确實,不過是個小玩意兒,隻是博日科自認為,自個兒也不是個什麼大人物,而對那幸福而言,這樣一些小物件,畢竟也是不可或缺的有益成分。

     整個都城都睡下了。

    隻有辦公室裡面,某個較為僻靜的旮旯角落處,傳來一陣陣打字機的敲打聲,聽起來,有點像莫斯科國營電站聯合公司的水管,在咕咚咕咚地吞咽着喘息,不過,絕大多數人,都已經歇息了,不是摟在了一起,就是在一間漆黑的屋子裡,暗暗地咀嚼着自己内心深處的秘密和一些自私自利的、幻想着幸福美滿的、也見不得光的謀算與念頭。

     茶喝得差不多了,沙爾托利烏斯說道:&ldquo很晚了,整個莫斯科城裡,人們都進入夢鄉了,大概,隻有那最最混蛋的家夥,才睡不着,身上欲火難消,心裡備受煎熬。

    &rdquo &ldquo而這,是一些什麼樣的人呢,謝苗·阿列克謝耶維奇?&rdquo博日科問道。

     &ldquo就是那些,有靈魂的人呗。

    &rdquo 博日科本想說幾句漂亮的恭維話,可這會兒卻接不上口了,他實在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啥。

     &ldquo而那靈魂呢,誰都不缺。

    &rdquo沙爾托利烏斯接着又來了一句,一臉的憂郁和苦悶;他累得撐不住了,腦袋趴在桌子上,心中既蒼涼,又恨意難消,這該死的午夜,慢騰騰的,實在令人厭煩,就好像那可憐巴巴的胸膛裡,一直響着單調的心跳聲。

     &ldquo莫非,這到處都有靈魂的事兒,如今是确鑿無疑了?&rdquo博日科這才問了一句。

     &ldquo沒有呢,還不十分确切。

    &rdquo沙爾托利烏斯解釋道,&ldquo這玩意兒,仍然神秘如故喲。

    &rdquo 沙爾托利烏斯突然住口了;他腦子裡,理智正在與某個偏激而哀傷的情感,進行着激烈的交鋒;那份對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的執着感情,無時無刻不在糾纏着他,弄得他整個腦海裡,隻有那麼一小塊兒微微發亮的意識,在牽挂着外面多姿多彩的大千世界。

     &ldquo難道,就不能搞快點弄清楚,那靈魂究竟是個啥玩意兒。

    &rdquo博日科興緻勃勃地說了起來,&ldquo這樣一來,就絕對更明确和行得通了:這整個世界,我們必定會讓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也必将變成更加美好。

    而過去殘暴的幾千年時間裡,有多少不幹不淨的東西,最後都流進了人類的身體呀,是該找個地方,把它們統統都幹掉才行!&hellip&hellip甚至連我們自個兒的身體,都不是它本來該長成的那個樣子,裡面橫七豎八地躺着的,盡是些下流的東西。

    &rdquo &ldquo确實,裡面盡是些下流的東西。

    &rdquo沙爾托利烏斯點頭說道。

     &ldquo我年輕的時候,還是個少年吧。

    &rdquo博日科講起往事來,&ldquo我經常想啊&mdash&mdash最好是,全部的人一下子都死幹淨了,我早上醒來,這世上就我一個人。

    不過,所有的東西,還是可以留下來的:比如食物哇,大家的房子啦,當然還得有&mdash&mdash某個孤孤單單的美人兒,也是活着的,我倆碰上了,就生生世世地在一起了&hellip&hellip&rdquo 沙爾托利烏斯擡頭看了看他,眼裡滿是憂傷和陰郁,心想:我們倆還真是徹頭徹尾的同一類人,身上都流着同一種膿液呀! &ldquo我愛上一個女人的時候,心裡也是這麼個想法。

    &rdquo &ldquo那你,喜歡誰呢,謝苗·阿列克謝耶維奇?&rdquo &ldquo喜歡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來着。

    &rdquo沙爾托利烏斯答道。

     &ldquo哦,她呀!&rdquo博日科嘴上嗫嗫嚅嚅地動了兩下。

     &ldquo您也認識她嗎?&rdquo &ldquo算間接認識吧,隻不太熟悉,謝苗·阿列克謝耶維奇,我可沒别的意思哈。

    &rdquo &ldquo沒事兒!&rdquo沙爾托利烏斯一下子清醒了過來,&ldquo咱們啦,目前要緊的是深入人體的内部,去找到那個可憐巴巴卻又危險萬分的靈魂。

    &rdquo &ldquo早就該這樣了,謝苗·阿列克謝耶維奇!&rdquo博日科重重地說了一句,&ldquo過去那個腐朽的自然人,實在是太叫人讨厭了,一直都是:那心裡,裝的盡是苦悶和寂寞。

    曆史這個老娘們,都把咱們給搞殘廢了!&rdquo 博日科,給沙爾托利烏斯在經理的沙發椅上鋪好了床,就趴在桌上睡下了。

    這會子,他心裡是越發地滿足和舒坦:如今,有那麼多優秀的工程師,都操心上了裡面那個改造内在靈魂的問題。

    這就讓人很放心了。

    私下裡,他着實為共産主義,提心吊膽了好長一段時間:擔心那個兇殘的蠢蠢欲動[非我族類的靈魂],可别玷污了它,這家夥,每時每刻可都在從人體深處,咕咕咕地往外冒個不停!要知道,那些個曆史悠長卻又老而不死的邪惡玩意兒,深深地滲透到了每一具鮮活的生命裡,甚至我們自個兒身上也有,可能裡面,那禍亂的根源,早已泛濫成災,并且還頑強得很;要不就是,裡面有一個盡幹壞事的禍害,它存心把人們跟外面的世界分開,好去征服和占有之,最後吞噬得一幹二淨,隻剩下它自個兒&hellip&hellip 第二天早上,博日科醒來,發現沙爾托利烏斯整夜都沒合眼。

    桌子上,擺了整整一卷的圖紙,上面畫滿了密密麻麻的示意圖和計算公式,都是圍着國家那個電子秤倉庫去的。

    隻是,他臉上這會兒,卻留有一些淚痕,也平添了幾道皺紋,看來昨兒夜裡,他心中那份痛苦的感情,帶着一種絕望的掙紮,又跟他糾纏不休地戰鬥了一晚上。

     于是當天傍晚,博日科就把工會基層委員會主席團的,召集起來開了個會。

    會上,就工程師沙爾托利烏斯的私人煩惱問題,他委婉地介紹了一番,并提出了一個緩解其痛苦的辦法。

     &ldquo我們呐,隻是習慣于關注和介入一些平平凡凡也表表面面的東西。

    &rdquo博日科面對整個主席團說道,&ldquo不過,我們應該試一試,想辦法去同樣幫助一些個别特殊的和内在細微的事情。

    同志們呐,我們都摸着蘇維埃和人類的良心,好好地想一想吧,&mdash&mdash大家都還記得不,斯大林同志那會兒,是如何端着工程師費多謝延科的骨灰的&hellip&hellip盡管,沙爾托利烏斯同志的痛苦,因其個人的情感問題,顯得有點特殊,但我們應該拿出一個普普通通的辦法來,幫他緩解和克服。

    畢竟,在我看來,生活中,盡管,也許吧,或者,可能,那最難受和最折騰的,&mdash&mdash正是某些個普普通通的事情:這也就是我的看法&hellip&hellip&rdquo 打字員麗莎,也是工會基層委員會的成員,本打算順勢就偷偷地愛上沙爾托利烏斯,可後來卻有點害羞和退縮了。

    她很溫柔,性格上卻有些優柔寡斷,跟人相處心裡很緊張,經常把自己弄得個滿臉通紅。

    她還是個待字閨中的姑娘,早早地就豐滿圓潤了,一頭烏黑的頭發,越來越長,也越來越青春亮麗和迷人,很多人都對她有些想法,一想起她,就如同見到了自己的幸福。

    唯獨隻有這個沙爾托利烏斯,正眼也不瞧她一下,一點兒也不上心。

     過得兩天,博日科勸沙爾托利烏斯好生看看麗莎:&ldquo這姑娘不錯,讨人喜歡,又善良本分,就是有些害羞膽兒小,那個人的幸福,至今還沒個着落。

    &rdquo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裡,因要在一起共事的緣故,沙爾托利烏斯近距離地結識了麗莎。

    有一回,他莫名其妙地就抓起麗莎擱在打字機旁邊的手,輕輕地撫摸起來,嘴上卻不知道,一時半會兒該說點啥。

    麗莎倒也沒抽回手來,隻是在那兒默不做聲。

    那會兒已是夜裡了,機關大樓的外面,高高的天空上,月亮跑得飛快,時間也過得飛快,仿佛在提醒着人們,這青春的時光,每分每秒都彌足珍貴,不容錯過。

     麗莎和沙爾托利烏斯倆人一起出門上了街,隻見得是人流如織,似乎這滿大街的社會,整個兒地都膨脹擁擠起來了。

    他倆一塊兒坐上電車,來到郊外。

    四下裡已是一幅深秋的景象,那些高高低低的田野上,又冷又幹;一處處曾經飽滿茂盛的麥子,曾經被那莫斯科城裡午夜的燈火霞光,映照得閃閃發亮的麥子,如今也已都趴下了,一眼望去,空曠而荒涼。

    麗莎正在欣賞這周圍沉寂的漆黑夜色,沙爾托利烏斯心裡突然想起了什麼,害怕得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身子;麗莎順勢就倒在了沙爾托利烏斯的懷裡,溫柔而又實在地緊緊抱着他,宛如一個乖巧懂事的小媳婦兒。

     打那之後,沙爾托利烏斯就在單位裡,找到了心靈的慰藉,那份思念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的冰涼痛苦,也漸漸變成了一種憂傷的回憶,就如同在懷念某個逝去的人&hellip&hellip石英秤的發明,給沙爾托利烏斯帶來了不少的錢财,他把麗莎也打扮得日漸花枝招展起來,他的日子也時不時地,過得越來越輕松甚至快活了,那愛情的美好,成雙成對地出入影劇院,和享受一下即時的快慰,這樣的生活,讓他無比陶醉。

    麗莎很專心如一地愛着他,也覺得自己很幸福,隻擔心着一件事兒&mdash&mdash别哪天沙爾托利烏斯抛棄了她;故而,每當沙爾托利烏斯睡着了,她就在一旁久久地盯着他的臉看,盡管他的那張臉長得并不太好看,可她心裡卻想着,看看有什麼招法,可以無傷無痛地,也不知不覺地,就把他的外貌給弄殘了,&mdash&mdash隻有這樣,他成了一個醜鬼,别的那些女人,才不會愛上他,也就可以跟他一起生活到死了。

    不過,麗莎什麼辦法也沒想出來,她不知道該如何弄,才能夠讓沙爾托利烏斯變成一個,讓全世界都讨厭的人,&mdash&mdash反而,每當沙爾托利烏斯熟睡時,夢着了什麼陌生卻又快活的事情,臉上露出的那份笑意,讓麗莎心裡醋勁兒大發、怒氣橫生,痛苦得眼淚汪汪的。

     沙爾托利烏斯的一顆心,終于平靜和舒坦了,就像種子發芽一樣,裡面又長出了一些思緒和夢想;他的腦瓜子活過來了,又靈光了,裡面又塞滿了各式各樣的發明創造和對未來的憧憬及設想;他甚至假定,自己這會兒,就是那貧窮的南部蘇維埃中國,或者,是那個早已為人世間所遺忘的瑞典學者馬爾姆格倫,一位凍死在了冰川的地球物理學家。

    如此一來,出于對自己生活的那份良知和責任,他操心不已;而又因于生活的快速變化、輕浮草率和虛幻的幸福假象,他着實恐懼萬分。

    在這樣的一種心境下,沙爾托利烏斯更加拼命地加快了工作的節奏,他怕自己說不定哪天就死掉了,或者沒準兒什麼時候,又痛苦地再愛上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了。

     冬天到了。

    無數個深夜時分,沙爾托利烏斯就守在單位裡,而那個時候,麗莎也遠遠地于某個角落處,在打字機上不停地敲敲打打。

    眼下,沙爾托利烏斯正在設計一種電子秤,以便天上的星星從東方地平線上升起時,好遠距離地稱一稱它們的重量;為着這事兒,連重工業部的副人民委員,都熱情地接見并親吻了他。

    隻是,沙爾托利烏斯卻漸漸對那些秤呀星星什麼的,失去了興趣:他覺着自己眼前這幸福的青春時光,來得莫名其妙的,難以解釋,這讓他既激動也惶恐,心裡隐隐有些惴惴不安。

    而那個人類生命之秘,對他來說,仍然神秘難測;他甚至設想,在自己之前,人們最好先别開始過活,這樣的話,他就可以先去面對并嘗嘗全部的痛苦,且體會體會一切人之初的萌芽狀态,從而為每個人的身體,尋得一個尚未開始的卻又無比偉大的生命存在。

    他很憂愁,也忍得很辛苦,一旦實在累得不行了,或者想要轉換轉換思路了,他就會去親吻自己的麗莎,而麗莎呢,對他也是鄭重其事地任由其随心所欲。

    可是,事後他卻累癱了,得虛弱不堪地睡上很久,并在無盡的哀傷絕望中醒來。

    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是對的,愛情不是共産主義[未來],并且情欲,是憂傷和凄涼的。

     11 一個冬夜,淩晨兩點時分,18号地鐵礦井裡,升降機的事故信号燈不停閃爍&mdash&mdash整個廂體被&ldquo緊急救援&rdquo信号燈照得通紅,一名女礦工,正在被快速送往地面。

    那女子,右腿膝蓋以上,整根大腿都被揉成了面團兒。

     &ldquo您呀,疼得難受不?&rdquo工地主任把頭湊近來問道,心裡既害怕也焦慮,臉色蒼白灰暗。

     &ldquo确實,疼,不過還頂得住!&rdquo那女工清醒地回答道,&ldquo看看,說不定,我這會兒還可以站起來呢&hellip&hellip&rdquo 她真兒個就從擔架上站了起來,并向前邁了幾步,然後一頭栽在了雪地裡。

    鮮血不停地溢了出來;雪面上,明晃晃的燈光下,她身上血迹斑斑,黃黃的,也幹巴巴的,看上去仿佛已流了好一陣子。

    不過,她倒下去的一張臉上,眼裡卻放着明亮的光芒;嘴唇也鮮豔欲滴,不知是由于身體壯實,還是因為發着高燒。

     &ldquo您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啊?&rdquo工地主任把她扶上了擔架,然後想問個究竟。

     &ldquo記不太清了。

    &rdquo傷者答道,&ldquo幾輛礦鬥車,沒頭沒腦地朝我沖過來,撞上了,把我也給夾住了&hellip&hellip那個,您忙您的吧,我想睡會兒,要不然,這身上的疼痛呀,就會不高興了。

    &rdquo 工地主任走了,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腿切下來,好讓這個女人完完整整的。

    來了一輛小汽車,把那位睡着了的女工,拉去了外科醫院。

     醫學實驗醫院裡,桑比金這會兒正在值夜班;沒送來什麼需要急救的病人,他也就坐在那兒,跟一具死屍,單對單地待在一起,想從它身上,抽出一些不為人知卻令人快慰的東西,那股在人體積存下來的,可以讓人長生不老,卻又從未真正發生過的生命力量。

     桑比金面前,那個他親自主刀手術的孩子,就躺在實驗台上。

    這孩子在醫院裡,受盡了病痛的折磨,卻于一天夜裡,死去了;臨死前,他頭上動過手術的地方,從一些腦殼洞洞裡,冒出了膿液,并像野火燎原般,一下子毒死了他的意識,以緻他的神經,瞬間發生了錯亂。

    護士小姐告訴桑比金,那孩子合上眼時,眼神兒是平靜而飽滿的,僅僅過了一分鐘,再打開時,兩隻眼睛就空空如也和單調乏味了,仿佛裡面的東西,一下子沖了出去,全部都散了。

     桑比金花了很長時間,一個人安靜地摩挲着死者赤裸的身體,如同在撫摸一份最為神聖的社會主義财産,而那内心的痛苦,漸漸灼燒起來,空蕩而荒涼,誰也沒法解決和代替。

     臨近午夜,桑比金先是用手術刀剖開死者的心髒,然後又從咽喉部位取了點腺體,放到一些儀器和試劑中,仔細研究起來。

    他竭力想尋找,那生命的活性能量尚未消耗殆盡的最後一發彈藥,到底藏在哪裡;桑比金十分确信,生命具有一種罕見的特别屬性,這個屬性隻在那些徹底死亡的物體身上才存在,就藏在物體最為堅固的組織之中;因此,要複活死者,需要的東西其實很少,就如同要終結他們的生命一樣,需要的東西也并不多。

    此外,被死亡所折磨的人,其身上激越的求生張力,是異常巨大的,這使得病人比健康的人,要強大得多,而死者也比生者,要生機盎然得多。

     桑比金決定,用死人來複活死人,不過這時,有人叫他去救治一個受傷的活人。

     那女礦工被包紮得嚴嚴實實的,擺在手術台上,雙層的薄紗布,把一張臉都蒙住了&mdash&mdash她睡着了。

     桑比金仔細檢查了那條腿;鮮血因血壓作用,不停往外冒,泛起一層層泡沫;骨頭,簡直慘不忍睹,被徹底絞得個粉碎,傷口上粘滿了各種各樣的髒東西。

    不過,她的身上,從頭到腳都散發着一種柔和而黝黑的光澤,并且,其外形幹幹淨淨,給人一種熟透了的新鮮和豐潤,讓人覺得這名女工,似乎永遠也不會死去;甚至,從她皮膚裡滲出來的汗水,飄散出濃郁的氣息,使得她看上去既香甜迷人,又充滿了蓬勃朝氣,不免叫人聯想起那美食美味和一望無際的青草地。

     桑比金吩咐下去,準備第二天做截肢手術。

     第二天一早,桑比金來探望手術台上的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她這會兒意識很清醒,跟他熱情地打了個招呼,可她的那條腿,卻變得全然一片烏黑了,血管裡面,到處都是壞死的血液;腿也腫了,跟一個硬邦邦的老太婆身上的差不多。

    莫斯科娃已清洗幹淨,連腹股溝上的毛發,也刮得一幹二淨了。

     &ldquo那麼,現在就再見吧!&rdquo桑比金一邊塗抹着自己的那雙大手,一邊說道。

     &ldquo再見。

    &rdquo莫斯科娃答了一句,眼神就開始迷離了,護士已給她吸了催眠的藥劑。

     她昏迷了過去,身體火熱,嘴唇焦渴地嚅動起來,發出了啧啧啧的聲響。

     &ldquo她睡着了。

    &rdquo護士小姐說了一句,并把莫斯科娃脫得光溜溜的。

     為避免身上的機體組織壞死生蛆,桑比金的手術動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幹淨徹底地把那條腿給拿掉。

    莫斯科娃安安靜靜地躺着;腦海裡,飄起了一個朦胧而憂傷的幻夢&mdash&mdash她夢見跑在大街上,到處都是野獸和人&mdash&mdash野獸一塊兒一塊兒地把她身上的肉,撕扯下來吃掉,人們死死地把她圍上并拖住,而她呢,就一個勁兒地跑,想逃得遠遠的,向着低處,朝着空曠的大海,一陣猛沖,那個地方,傳來陣陣某個朝她哭喊的聲音;她夢見自己的身體,每時每刻都在變小,衣服早已經給人扒光了,最後隻剩下了一具鼓鼓囊囊的骨頭架子&mdash&mdash接着,連骨頭架子,也被路過的孩子順手折斷了,不過這時的莫斯科娃,即便覺得自己已枯瘦如柴,也越來越細小了,還是強忍着一個勁兒地往前跑,隻求再也不回到那個她開始跑的,恐怖至極的老地方;隻求能竭力保證自己的身體再完整些,哪怕這會兒,她身上吊着的幾根枯骨,那樣子看上去,隻能勉強算一個微不起眼的活物&hellip&hellip她摔倒在了一片堅硬的石頭上,那些在逃跑途中,不斷地撕扯和啃食她的人,全都撲上來,重重地擠壓着她。

     莫斯科娃蘇醒了過來。

    桑比金彎下腰,将她抱在懷裡;她身上的血,把他整個前胸、臉頰和肚子,都敷得髒兮兮的。

     &ldquo渴!&rdquo莫斯科娃想喝水。

     手術室裡沒别人,桑比金把幾個打下手的護士,老早就打發走了。

    屋子角落上,一把煤氣熱水壺,正咕咕咕地開得歡。

     &ldquo我現在是個瘸子了。

    &rdquo切斯特諾娃歎了口氣。

     &ldquo沒錯。

    &rdquo桑比金點了點頭,手卻沒有松開,&ldquo不過,這有什麼關系呢,我真不知道,該如何跟您開口&hellip&hellip&rdquo 他一口吻在了她的嘴上;她嘴裡,還散發着三氯甲烷的悶人氣味兒,不過這會兒,隻要是她身上冒出來的氣息,他碰上啥,都可以吸了進去。

     &ldquo等一等,快停下,我可還是個病人嘞。

    &rdquo莫斯科娃央求道。

     &ldquo不好意思。

    &rdquo桑比金松開了嘴,&ldquo世上有那麼一樣東西,可以消滅一切,這個&mdash&mdash就是您這号兒的。

    我一看見您,啥都想不起來了,隻想着,我要死了&hellip&hellip&rdquo &ldquo得了吧。

    &rdquo莫斯科娃微微地笑了笑,&ldquo把我的那條腿,給我瞧瞧。

    &rdquo &ldquo沒在這兒,我讓人把它送回家去了。

    &rdquo &ldquo幹嗎呢,我可不是一條腿呀&hellip&hellip&rdquo &ldquo那您是啥?&rdquo &ldquo我不是大腿,也不是胸脯,不是肚子,不是眼睛,&mdash&mdash我自己也不曉得是啥&hellip&hellip把我弄過去睡會兒吧。

    &rdquo 第二天,莫斯科娃的健康開始惡化了,高燒不斷,還出現了血尿。

    桑比金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想擺脫愛情的糾纏,并從心理上和生理上都琢磨了一下自己的狀态,又笑了笑,再使勁兒地把臉皺了皺,可一切動作都是徒勞,還是老樣子。

    緊張而又忙碌的工作,把他給拖垮了;他跑到外面去,像個流浪漢似的,獨自一個人在街上遊蕩,到了很遠的地方,可心中那一動不動的愛情,讓他很苦惱,不斷折磨着他的思想。

    夜幕下的林蔭道上,他偶爾也停下來,把一顆發熱的腦袋靠在大樹上歇息,可裡面的痛苦,卻一再膨脹,讓他甚是難受;那從不輕彈的眼淚,順着臉頰流了下來,讓他很是羞愧和窘迫,就用舌頭把嘴邊的淚水打掃幹淨,然後再吞了下去。

     第二天深夜,桑比金從那個死去的孩子的心髒部位和脖子上的腺體中,取出了一些神秘的黏液,略作一番收拾,就注射進了切斯特諾娃的身體。

    這大半夜的,他實在睡不着,就又跑到街上,滿城市地遊逛,直到天亮才回來。

    一大早,他就在醫院門口碰到了那個孩子的母親&mdash&mdash她是來拿回自己兒子的屍體去安葬的。

    桑比金跟她一起,忙前忙後地辦完了所有手續,一直忙到下午,才跟那個瘦小的、一路不斷發抖的女人,雙雙推着一輛平闆車走了出去。

    車上,放着那孩子的棺材,屍身胸部,空空蕩蕩的。

    兩人面前,擺着一個茫然陌生又古怪稀奇的生命&mdash&mdash那個讓人痛苦和揪心的生命,那個叫人無限懷念的生命,那個需要安慰和戀戀不舍的生命。

    這一生命是如此的高大,就如同那腦海裡翻騰的思想,和辛勤勞作中的澎湃熱情,隻不過,它要安靜得多,一直默默無語。

     花了很長一段時間,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的身體才好轉起來,隻是,臉蛋兒瘦了,也變黃了;許久不活動,手兒也枯萎了。

    她朝窗外望去,看見一些光秃秃的枯枝,應是院子裡某棵大樹的生命;樹枝搖曳,輕輕敲打在窗玻璃上,不停地打着寒顫,顯得愁苦不堪,許是在這三月漫長的午夜,預感到了即将來臨的溫暖。

    莫斯科娃聽着窗外潮濕的風聲和樹枝的響動,用手指敲了敲玻璃,跟它們打了個招呼,她全然不相信,世上有多麼不幸和凄慘的事物&mdash&mdash那根本是不可能的!&ldquo我很快就會出來,看看你們!&rdquo&mdash&mdash她把嘴唇貼在玻璃上,輕輕地說着。

     四月的一天晚上,醫院已到了睡覺的時間,切斯特諾娃聽見遙遙地傳來一陣小提琴聲。

    她仔細聽了聽,發現這音樂很熟悉&mdash&mdash是那個住宅租賃合作社旁的琴師在演奏,科米亞金就住在那裡。

    那時光、生活和天氣都已成往事&mdash&mdash春天來了,那名合作社的小提琴手,琴拉得也比從前更好了:莫斯科娃一邊聽,一邊想到了荒野外的條條峽谷,和那些飛鳥,它們饑腸辘辘,正穿過那寒冷的黑夜,一直朝前飛去。

     日間,幾個從前在地下一起幹活兒的女友,時不時地都來探望她;手術後,地鐵工地三人小組的領導,也曾來慰問過兩次,每回都給她帶來一大盒蛋糕,錢是由工會出的。

     &ldquo出院後,我就嫁給科米亞金去。

    &rdquo每當深夜,住宅租賃合作社的小提琴聲,一遍又一遍地在四周回蕩,莫斯科娃時常聽着聽着,心裡不由暗自感歎道。

    &ldquo我如今成個跛婆娘了!&rdquo 四月底,莫斯科娃出院了。

    桑比金送給了她一副結實的拐杖&mdash&mdash她餘生的漫長道路,興許都得靠它了。

    可莫斯科娃如今卻沒地方可去了,入院前,她住在地鐵工地的45号宿舍,而眼下,也不知道搬到哪裡去了。

     桑比金打開車門,一直等莫斯科娃給個地址,可她隻是笑了笑,什麼話也沒說。

    于是,桑比金隻好把她帶回了自己的家。

     過得幾日,莫斯科娃腿上的傷還沒好利索,桑比金就跟她一起去了高加索,到黑海邊療養去了。

     每天清晨,桑比金把莫斯科娃送到海邊,她在那兒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一直看着那沸騰咆哮的大海,看着那綿綿不絕的蒼茫天際,嘴裡不停嚷嚷着一句話,&ldquo我要去,我要去那個地方。

    &rdquo桑比金就在她身旁,内心很難過,仿佛裡面生病壞了,在慢慢地腐爛;他腦子裡一片茫然,隻有莫斯科娃那瘸了腿的蕭索身軀,在折磨着他那可憐巴巴的愛戀,令他痛苦不堪。

    這份凄涼傷感的生活,讓桑比金感到很是羞愧和沮喪;午飯後,時光孤寂而沉悶,他爬上附近的小樹林,在那裡喃喃自語,折下幾根樹枝,胡亂地唱幾曲;又懇求這周遭的天地,讓自己解脫,賜予他心靈的平靜和理順生活的能力;末了,他倒在地上,全然沒了生趣。

     太陽快落坡時,桑比金下得山來,常常都靠不攏莫斯科娃的身旁,她實在是太引人注目了,周圍聚了一大群上這兒來休假的男人,個個兒都挺着肥肥的大肚子,又是關心,又是谄媚,糾纏不休。

    莫斯科娃身上的瘸腿,眼下倒是很少有人能看出來,&mdash&mdash她裝了條圖阿普謝市産的假肢,走起路來就棄了雙拐,隻用一根拐杖。

    那根單拐上面,一群讨好莫斯科娃的男人,早不早地就刻上了自己的姓名和地址,還畫了些表達自己瘋狂愛慕之情的标志和符号。

    莫斯科娃瞧了瞧自己的拐杖,心裡明白,要是把那些畫上去的東西都當了真的話,蠢得就該去自殺了:這夥在那上面寫寫畫畫的熱心人,實際上,隻想着一件事兒:看如何能跟她一起生生孩子。

    有一次,莫斯科娃突然想吃葡萄,可那會兒才春天,壓根兒就還沒長出來。

    桑比金走遍了周邊的集體農莊,可家家戶戶的葡萄,早就釀成了葡萄酒。

    莫斯科娃傷心得不得了&mdash&mdash自從瘸腿和生病之後,她腦袋裡經常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并且隻要碰上一丁點兒不如意的地方,她就受不了。

    比如,她老覺得自己頭發裡有髒東西,天天都要洗頭,甚至有時還号啕大哭,覺得那髒東西怎麼洗也洗不掉。

    有天下午,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莫斯科娃像平常一樣,又在花園裡洗起頭來,用一個大杯子,不停往頭上澆水,這時,一個上了點歲數的山民,靠近籬笆牆,默默地在那裡看着她。

     &ldquo老大爺,給我帶點葡萄來吧!&rdquo莫斯科娃央求道,&ldquo或者說連您那兒也沒有?&rdquo &ldquo沒有。

    &rdquo那山裡人回答道,&ldquo這會兒上哪兒弄去!&rdquo &ldquo那你,就别盯着我看啦。

    &rdquo莫斯科娃說道,&ldquo難道說,你那裡一顆野果子也沒有,你也看見啦&mdash&mdash我瘸着腿呢&hellip&hellip&rdquo 那山民不再答話,徑直就走了;第二天一大早,莫斯科娃又看見他來了。

    他就站在那兒,等到莫斯科娃走到門外的台階上,他上前遞給她一個嶄新的籃子,裡面裝着不久前小心翼翼摘下來的葡萄,還帶着新鮮的葉子,重量起碼有1普特。

    而後,他又送了一件小東西給莫斯科娃&mdash&mdash用彩色的碎花布包着;莫斯科娃打開一看,裡面有一塊兒手指甲,從人的大拇指上取下來的。

    她一時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ldquo拿着吧,俄羅斯的女兒。

    &rdquo那位老農民跟她解釋道,&ldquo我60歲了,所以隻能給你這個指甲。

    要是我40歲,那我就把我的整根手指都給你,而要是30歲,我就把我的腿取下來給你,你瘸哪條,我就取哪條。

    &rdquo 莫斯科娃心裡高興得快飛起了,卻故意闆着個臉,好讓自己平複一下心情,然後轉身就想跑,卻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那條死硬死硬的木腿,重重地磕在了門檻石上。

     那個山民,并不想認識所有的人,除了那些最優秀的之外;所以這會兒,他扭頭就回了自家住處,從此,再也沒到這兒來過。

     休息和療養了一段時日,莫斯科娃完全康複了,一條木腿使喚起來,跟長在自個兒身上似的。

    每天還是老樣子,桑比金把她送到海邊,就讓她一個人待在那裡。

     空空的大海上,潮來潮往,讓莫斯科娃不禁想起,她生活中那個浩大的命運,想到這個世界,真真是無邊無際,到哪裡,都碰不到它的盡頭,&mdash&mdash人啦,都是一去不複返的。

     快返程那天,桑比金對莫斯科娃的愛慕之情,已經變成了一個充滿理性的啞謎,整個人都圍着莫斯科娃的想法轉,全然忘記了自己心中那份愛的煎熬和痛楚。

     12 沙爾托利烏斯頭上,如今已沒了全聯盟工程師的榮耀光環;他一門心思撲在了那家毫不起眼的小單位身上,昔日的那些同志和一些著名的科研院所,漸漸都把他給忘了。

    他差不多都待在單位裡休息,越來越不常回家過夜了,以緻後來有一天,被順理成章地從戶口簿上除了名,他的私人物品也上繳給了轄區警察分局,鎖在了一個房間裡。

    沙爾托利烏斯這人,如今正沉迷于自己眼下這份默默無聞的生活,他上警察局取回了自己的物品,很随意地往單位辦公室角落裡一丢,就算了事;而那個堆放東西的角落,往常則是公司的門衛夜間小睡的地方&mdash&mdash這門衛,誰要是來盜竊公家的财物,他就跟誰鬥争。

    從此,沙爾托利烏斯就把單位當成了自己最後的一處栖身之地、一間逃逸之所和一個新的世界:在這裡,他跟鐘情于自己的姑娘麗莎一起生活,與同事們相處個個兒都很融洽,而博日科領頭的工會基層委員會,也對他照顧有加,一切煩惱、痛苦和不幸,都被這個委員會統統擋在了外面。

     白天,沙爾托利烏斯一心撲在工作上,基本上總是很滿足和幸福的;而到了晚間,每當他躺在一堆陳舊的文件夾上,望着天花闆,内心不免生出種種愁緒來;這愁緒,仿佛從他胸膛上的骨頭深處,不斷往外蔓延和滋長,就如同有棵大樹,一直在向上生長,樹冠幾乎遮住了&ldquo老顧客商場&rdquo拱形的穹頂,而那些黝黑的樹葉子還不停地在那裡顫動。

    沙爾托利烏斯這人,從來都不會幻想,他會的,隻有感受痛苦和觀察琢磨&mdash&mdash這是個什麼東西。

     沙爾托利烏斯的心神,是越來越疲倦和蒼白了,由于長時的勞作,脊背也越來越彎了,不過,他卻頑強地堅持了下來,從不放棄自己;隻是,有時候,他會感到格外心痛&mdash&mdash那痛,就在他身體遙遠的深處,猛烈而又持久,仿佛裡面有一個黑漆漆的聲音在掙紮和翻騰。

    每當這會兒,他就會來到一間大櫃子後面,櫃子裡裝着些陳年的舊物,外面擺了許多器材;他在那些器材堆子裡,默默地站上一會兒,直到心中那份病恹恹的哀愁,在沉默的孤寂和乏味中,慢慢消散。

     一到深夜,沙爾托利烏斯通常都睡不着,就會到打字員麗莎家去拜訪一陣子,跟麗莎和她那個年邁又瘦小的老母親,一起喝喝茶聊聊天。

    麗莎的母親,喜歡談談現代文學,尤其喜歡說說文學形象藝術的未來發展道路,&mdash&mdash不過通常,她都會比較失望地呵呵兩聲。

    時不時,維克多·瓦西裡耶維奇·博日科也會上這兒來:過去,在沙爾托利烏斯之前,麗莎曾是博日科内定的新娘,不過,由于實在身陷于單位上的事情,再加上要操心全體同志家長裡短的生活,博日科對自己得去結婚分房子和過獨居的小日子這碼子事兒,即便是瞧在眼裡,也是揣着明白裝糊塗;不但如此,他反而慫恿麗莎去接近沙爾托利烏斯,去安慰軟化他心中的痛苦。

    比起同事們的利益和幸福,博日科永遠把自己個人情感上的本能需求,把那在自己小家庭的暖爐中享受溫馨的私生活時光,遠遠地放在了第二位;他得服從并服務于這家秤和砣的公司。

    故而,既然碰巧趕上沙爾托利烏斯和麗莎在一起,她的母親也當面在場,通常這個時候,維克多·瓦西裡耶維奇就會極為熱心地,勸他倆把婚事定下來;瞅着兩個年青人能相親相愛,又同時留在一家單位和一個工會裡,還不會離開這個不大不小的、卻組織非常緊湊的秤具行當,博日科是打心眼裡感到很陶醉。

     若是沙爾托利烏斯不去麗莎家,他就在城裡滿大街閑逛,走上個好幾俄裡;要是哪家商店,在用他設計的秤做糧食和蔬菜生意,他就在那兒盯着看好一陣子,看人們如何稱來稱去,然後心中那個始終擠在一起、折騰不休的陰郁心結,才會略略舒緩,并長長地歎出一口氣來。

    之後,當夜間最後一班電車,從他身旁飛馳而過時,沙爾托利烏斯通常會仔細地往車窗裡面瞅,車上稀稀拉拉坐着幾位乘客,盡是些難以理解的陌生面孔。

    他巴望着什麼時候,那車窗裡,能閃出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的臉兒來,一顆美麗的腦袋靠在窗沿上,于微風中打着小盹兒,一頭迷人的長發,如瀑布般,軟軟地挂在那裡。

     他一直都深愛着她;她的音容笑貌,在他身邊不停地盤旋和環繞&mdash&mdash莫斯科娃說過的任何一句話,一旦在他腦海裡響起,這時,他眼前立即就會浮現出她那迷人的小嘴兒,感受到那濕軟的雙唇上的溫度,也會看見她那雙憂郁而誠實的眼睛。

    有時,沙爾托利烏斯會夢見莫斯科娃,夢見她楚楚可憐的容貌,或者夢見她死去時的樣子,靜靜地躺在那裡等着下葬,那最後的時光,蒼白而貧窮。

    這時,要是沙爾托利烏斯從夢中,掙紮着痛苦地醒了過來,他立馬就會一頭撲進單位的工作中,幹些有用的事情,好壓制住心中那一陣陣的憂傷,藏起腦海裡那紛繁的荒唐念頭。

    通常來說,沙爾托利烏斯是不會做夢的,畢竟他對那些空幻的心靈體驗,并沒有什麼天賦異禀。

     日複一日,生活幾乎都在老調重彈,得過上好幾個月,才有那麼一點點小小的變化。

    女人們,早就戴上了暖和的冬帽,溜冰場又開了,林蔭道上的花草樹木也紛紛沉睡了,樹葉上積雪累累,隻待來年的春天;發電站工作起來是越發地賣力了,好照亮那日漸漫長的黑暗,&mdash&mdash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在人間找不着,在住址查詢處也打聽不到。

     一個冬日的間隙,沙爾托利烏斯去了桑比金家裡。

    這醫生剛上完夜班回來,坐在那裡發呆,腦子裡徘徊着那揮之不散的,如同例行公事般來訪的神秘猜想。

     奇怪的是,這倆人許久未見面了,這會兒碰上了,卻絲毫也不見欣喜;其實,在桑比金眼裡,跟往常一樣,他早已經看出來了,沙爾托利烏斯這次來訪,目的并不單純,恐怕是有些意味深長。

    可是,他卻全然不知所措。

     後來,事情搞清楚了,桑比金覺得對莫斯科娃的愛,沒有任何結果和意義,于是決定故意疏遠她,好讓自己抽出身來,想想如何幹淨徹底地解決愛情這個問題,而這,實在是個非常嚴峻的任務,&mdash&mdash要把那愛情從腦子裡抛開,變成一件毫無關聯的事情,這真是太難受了。

    而隻有當桑比金裡裡外外都想清楚了,讓那個感情問題變得清楚又明朗,他才會去見莫斯科娃,才會跟她一起過日子,用盡餘生,直到化為灰燼。

     &ldquo她如今腿瘸了。

    &rdquo桑比金這才說道,&ldquo住在協警科米亞金同志家裡。

    她現在也不姓切斯特諾娃了。

    &rdquo &ldquo那你幹嗎把她這個瘸子,一個人抛下了?&rdquo沙爾托利烏斯很是不解,&ldquo你是愛她的呀。

    &rdquo 桑比金頓時大為吃驚起來: &ldquo這簡直太奇怪了!世上有那麼多女人,起碼足足10億都不止,我要是去愛那麼一個的話,其中大概總有那麼一個最最迷人的吧。

    可是,這種事兒,總得事先就明白無誤地搞清楚吧,那人的心靈中,是否存在明顯的誤會&mdash&mdash就這麼回事兒。

    &rdquo 沙爾托利烏斯要了莫斯科娃的地址,不再理會桑比金,徑直一個人走了。

    桑比金醫生也沒起身送他出門,仍舊坐在那裡,憂心忡忡地,思考着人類一系列的重大問題,并期望全世界都能搞清楚并約定好,那些事關幸福和痛苦的全部要素。

     傍晚的時候,沙爾托利烏斯去找科米亞金,來到位于巴烏曼區的那棟住宅租賃合作社,進了院子。

    院牆外,醫學實驗醫院已修建一新,到處都燈火通明。

    房屋管理辦公室門口,坐了一個秃頭的老乞丐,地上擺了頂帽子,裡面空空的,帽子旁邊,躺着一根小提琴的琴弓。

    沙爾托利烏斯往帽子裡投了幾個錢,就問那讨飯的:他的琴弓擺在那兒是什麼意思。

     &ldquo這是我的身份标志。

    &rdquo老人說道,&ldquo我在這兒要的不是施舍,而是在收取退休金:我一輩子都在這莫斯科城裡拉琴,奉獻了全部熱情;這周圍整個兒的居民,好幾代人都享受過我的琴音&mdash&mdash既然我還剩下些時間才死,那麼他們就該供我一口飯吃!&rdquo &ldquo那您,還是可以拉一拉琴嘛!&mdash&mdash何必乞讨為生呢!&rdquo沙爾托利烏斯好心地勸道。

     &ldquo不行啰。

    &rdquo老頭兒搖了搖頭,&ldquo如今,我一雙手衰弱得厲害,老是抖個不停。

    而這種情況下,再來搞藝術,顯然是不合适的&mdash&mdash我當不了糊弄人的騙子。

    當個乞丐&mdash&mdash還是可以的。

    &rdquo 這棟老房子的樓道很長,裡面還殘留有多年前的老味道,一股黃碘和漂白粉的味兒;這地方,看來,在國内戰争時期,可能是家醫院,裡面收治過紅軍戰士,&mdash&mdash如今,住上了和平的居民。

     沙爾托利烏斯來到科米亞金家門口;隔着門,他聽見了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的聲音;想來,她這會兒正躺在床上,跟同居的那口子男人說着話。

     &ldquo你記得不,我跟你說過,我小時候那會兒,看見一個漆黑的人,手裡拿着火把,燒得可亮了&mdash&mdash那人大半夜的在街上跑,應該是秋天,天黑黑的,低沉得悶人&hellip&hellip都喘不過氣來了&hellip&hellip&rdquo &ldquo記得呢。

    &rdquo屋裡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ldquo我早就跟你表明過,我那會兒是如何如何在沖向敵人:那人就是我。

    &rdquo &ldquo那可是個老家夥呢。

    &rdquo莫斯科娃顯然不信,還有點沮喪。

     &ldquo就算是個老家夥吧。

    當時呀,在一個小女孩眼裡,那人啦,即便隻有16歲,看上去,也差不多算是個上了歲數的老家夥了。

    &rdquo &ldquo這倒也是。

    &rdquo莫斯科娃回了一句。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輕浮調皮,又有些低沉憂郁,就仿佛是一個40來歲的女人,生活在19世紀,這事呢也發生在一所大宅子裡。

    &ldquo你現在呀,可是燒焦了,也烤煳了喲。

    &rdquo &ldquo完全正确,穆夏。

    &rdquo科米亞金答道,他把她的名字給簡化了,喜歡這麼叫。

    &ldquo我墜入了紅塵,成了一首老歌,我的人生快到終點了,不久就要倒在一條山溝溝裡,悄悄地死去&hellip&hellip&rdquo 穆夏沉默了一陣子,然後開口道。

     &ldquo那隻唱着你的歌兒的鳥哇,早就飛到暖和的遠方去了喲。

    你呀,怎麼看,都是個可憐透頂的人,跟那過去的農民一樣兒一樣兒的!&rdquo &ldquo我呀,是徹底磨爛了,沒脾氣了。

    &rdquo科米亞金附和道,&ldquo啥事兒都看透了。

    如今啦,除了咱們共和國的那些條條框框,沒啥子可上心的了。

    &rdquo 穆夏溫柔地笑了笑,這個她最擅長了。

     &ldquo你呀,可還是個二等候補的預備役士兵嘞!那汪洋大海的隊伍中,我怎麼就碰上了你這号的呢?&rdquo 他跟她解釋起來: &ldquo這世界呀,還真不是那麼大。

    這個問題,我曾經專門仔細地琢磨過兩回。

    你看那地球儀或者地圖時,覺得那地兒呀人啦&mdash&mdash好像多得不得了,而事實上呢&mdash&mdash卻沒那麼多,所有的東西,都統計得清清楚楚,也記錄得明明白白的:你要是看那本兒人口和地域的目錄冊,保準兒半小時就浏覽個精光&mdash&mdash那上面什麼姓甚名誰、父親叫什麼等等有明顯特征的重要信息,全都一目了然!&rdquo 樓道裡,燈已經熄了火,時刻準備着給那最黑暗的深夜時光,以猛烈的暴擊;也準備着迎接那節能大使,巡視經濟領域的安全保障。

    沙爾托利烏斯把腦袋,靠在了冰冷的下水管上,曾幾何時,莫斯科娃也把這根家夥,緊緊地抱在了懷裡;他聽了聽管子裡,污水從樓上一瀉而下的滾動聲。

     &ldquo這多好的事情呀,整個兒地球都小小的,在這顆球的上面,可以安靜舒服地過日子啰!&rdquo科米亞金感歎道。

     穆夏-莫斯科娃不言語了。

    末了,突然響起一連串咔咔咔的響動聲,聽來像是有條木頭腿在敲打。

    沙爾托利烏斯明白,這是她坐起來了。

     &ldquo科米亞金,你莫非曾是個布爾什維克?&rdquo莫斯科娃問道。

     &ldquo那哪能啊&mdash&mdash沒當過,不是,永遠也不當!&rdquo &ldquo那17年那會兒,你幹嗎要舉着個火把瞎跑跑?我那會兒才剛剛長成個小不點呢。

    &rdquo &ldquo不這樣不行啊。

    &rdquo科米亞金說,&ldquo那個時候,既沒有正兒八經的警察,況且&mdash&mdash也沒有民間組織的協警。

    到處都是敵人,老百姓還不得起來自保自衛不是。

    &rdquo &ldquo可那個我們,也包括你住的那地方&mdash&mdash到處都是乞丐和清一色的餓痨鬼呀&hellip&hellip我老爹的全部财産,攏共不到3個盧布,這還得算上他身上揪下來的肉和肚子裡面吐出來的存貨,&mdash&mdash你們那一群傻瓜蛋,有啥東西可守護的,你又拿着那火把瞎跑啥呢?&rdquo &ldquo我那會兒可是自衛組織的巡邏員呢,也就跑呗&mdash&mdash去檢查檢查各個崗哨呗&mdash&mdash那個時候呀,東西可少了,這麼說吧,窮得是丁當響,就更加需要好生守護啦,那剩下的可都是最最寶貴的财富了:一把木勺子,可都比那銀子做的還要金貴得多!你瞧,不就這麼回事兒嘛!&rdquo &ldquo那又是誰開的槍呢,還有,那監獄裡,尖聲大叫地又是咋回事兒呢?&hellip&hellip你可不要騙我哈!&rdquo &ldquo騙你幹嗎!都是真的&mdash&mdash還有更糟糕的呢。

    開槍的,是一個不合群的、[神神秘秘的]二流子;而監獄裡呢,那會兒正開會來着,在裡面吃得可好了,誰也不想出去呀&mdash&mdash可正好趕上,要放他們出去自由了,這還不得打起來,鬧得個翻天覆地的。

    我那會兒,認識裡面一個看守,可是天天都有菜湯喝的喲。

    &rdquo 莫斯科娃又是脫衣服,又是擺弄那條木腿,哼哧哼哧地折騰了好一陣子&mdash&mdash看來,她打算一覺睡到天亮了。

     沙爾托利烏斯提心吊膽地,等那場話兒什麼時候有個收尾。

    這樓裡住着的居民,隔三岔五就有人起夜,廁所是公用的;見着樓裡有個陌生人,黑黑的,也不細看,仿佛是早已習慣了,跟見着那些雜七雜八的、也鬧不明白的事物,沒什麼兩樣。

     &ldquo你這個花心蘿蔔的瞎子。

    &rdquo門後面,莫斯科娃嚷嚷起來,&ldquo别挨着我,滾一邊兒躺去,髒不拉幾的,惡心死了!&rdquo &ldquo小心那條木腿,你把它弄得嘎嘎嘎地響啦!&rdquo科米亞金耐着性子,指了指莫斯科娃身上,&ldquo你根本不懂,我們倆一起,那翻着倍兒的日子是啥滋味兒&hellip&hellip&rdquo &ldquo咋不懂,清楚得很。

    把你給斃了,那日子就有滋味兒了。

    &rdquo &ldquo那可得再等等,我還沒哪件事兒,是幹完了的呢,還有好多萬分重要的想法,沒理出個道道兒來呢&hellip&hellip&rdquo &ldquo那你呀,可得抓緊啰,不然就越來越老啦&hellip&hellip你還抱着啥打算呢?&rdquo 科米亞金這會兒倒謙虛了,說他想買點國債,中一個大獎,掙上個幾千盧布,然後再回心轉意,不去理會那些想法,把那些剛起了個頭的事情,通通都弄出個結尾來。

     &ldquo不過,這一檔子的事情,明擺着,一時半會兒恐怕是完不了吧!&rdquo莫斯科娃幽幽地說道。

     &ldquo就算馬上就要死了,哪怕還有一個鐘頭,在我來說,也足夠了!&rdquo科米亞金說得信誓旦旦的,&ldquo就算中不了獎,就算自己的日子,弄得不像那麼回事兒,又有啥關系呢,還不就那麼回事兒&mdash&mdash我都搞定了&mdash&mdash老天給個什麼樣的死法,我要是感應到了,就用什麼樣的法子去整那些事情,再把一切的一切,該想明白的想明白,該了結的做個了結&mdash&mdash頂多隻需一個晝夜,也就完事兒了,再多又有啥用場呢。

    甚至,僅要一個鐘頭,生活上那些亂七八糟的大小事情,還不照樣都可以拿下!&hellip&hellip過日子,就沒啥特别了不起的玩意兒&mdash&mdash日子這個東西,我專門思考過,就那麼回事兒,保準兒沒錯。

    比方說,表面上看來,似乎需要活上個百來歲,才夠用;可真要是活那麼久,難道所有的事情,就真的可以辦完!這絕對是不可能的!所以呀,可以先一事無成地白白活上個40來歲,然後,等到快進棺材的時候,隻需要提前那麼個把小時,把那生下來就該按照次序操辦的一檔子事情,立馬着手,挨個兒挨個兒地辦呗&hellip&hellip&rdquo 倆人不再起言語了。

    聽那響動,科米亞金想來是睡在了地闆上,一個勁兒地在那兒哀歎,時間溜走了,可事情還擺在那裡,心裡着實苦悶得慌。

    沙爾托利烏斯站在外面,一臉的沮喪,心裡是啥心思和主意都沒有。

    他聽見,某某最後一個在外面活動的人,将樓裡的大門鎖上後,回自家屋子睡覺去了。

    漆黑的樓道裡,就剩沙爾托利烏斯一個人了,不過,就這麼過上一宿,他也并不發怵;他在等着&mdash&mdash科米亞金說不定很快就死翹翹了,自己正好可以摸到屋裡去,與莫斯科娃待在一起。

    他就一直幹等着,一點睡意也沒有,看看那深夜的時光,如何在漆黑的寂靜中,一寸一寸地流逝,并不斷翻出形形色色的故事。

    從下水管往裡面數,第三個門洞,屋裡響起錯落有緻的歡愛聲;廁所空蕩蕩的,牆邊有一個抽水馬桶在空氣的作用下一陣兒一陣兒地嘶吼着,一會兒大,一會兒小,似乎在表明,那根強大的管子,工作有多麼地賣力;再遠一點,走廊盡頭的屋子裡,隻住有一個人,許是碰見可怕的噩夢了,尖聲尖氣地大叫了好幾回,可卻又無人來安慰,隻好自個兒親自動起手來寬寬心;科米亞金家對面,不知是誰,深夜裡特地醒來,小小聲聲地向上帝禱告:&ldquo主啊,請祝福我平安吉祥吧,在你的王國裡,我也祝福你吉祥如意來着,&mdash&mdash請随便賜予我點兒什麼實實在在的東西吧:拿來吧,求你了!&rdquo樓道兩旁别的一些房間裡,同樣上演着各自的故事&mdash&mdash雖然細小瑣碎,卻絡繹不絕,也斷斷不可或缺,畢竟這夜裡的緊張生活和繁忙節奏,比起那日間的,絲毫也不差。

    沙爾托利烏斯聽着聽着,心裡漸漸明白,他實在太可憐了,除了有一副與世隔絕的皮囊,他啥都沒有,也啥都沒發生:莫斯科娃與科米亞金就睡在門裡面;人們的心髒,平平順順的,該怎樣跳就怎樣跳,整個樓道裡,充盈着一片祥和的呼吸聲,似乎每個人的胸膛裡,都滿是仁慈和善良。

     沙爾托利烏斯苦悶極了。

    他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看看有誰能起了身來,再發生點兒什麼事情。

    莫斯科娃比較警醒,在床上翻騰了幾下,就叫起科米亞金來。

    科米亞金氣嘟嘟地應了一聲,心裡老不安逸:就夜裡這會兒她愛使喚,一旦天亮,他啥用場也派不上了。

     &ldquo快去翻翻你的那些債券吧。

    &rdquo莫斯科娃說道,&ldquo把燈打開。

    &rdquo &ldquo幹啥呢?&rdquo科米亞金吓了一跳。

     &ldquo沒準兒,中獎了呢&hellip&hellip要是真中了,你就該咋過就咋過吧,要是沒中&mdash&mdash你最好呀,倒下去死了算了。

    全蘇聯呀,你這号兒的,堪稱一絕,你好意思不?&rdquo 科米亞金努力地集中了一下精神,腦子裡可費勁兒了。

     &ldquo全蘇聯,關我啥事兒呢&mdash&mdash好大個全蘇聯喲!說起它,如今大夥兒都唧唧歪歪的,可我卻覺着,在這裡過活,就跟躺在溫暖的懷抱裡,是一個勁兒&hellip&hellip&rdquo &ldquo夠了,還過活啥呢,趕緊死去,勇敢點,像個英雄。

    &rdquo莫斯科娃看來是不依不饒了,這主意拿得,還真有點惡毒。

     科米亞金想了想:就算這會兒就死了吧,其實,也真沒啥了不起的,&mdash&mdash那過去呀,好幾萬億的靈魂,都死了又死,也沒見有誰回來抱怨些啥。

    不過,他的身子骨兒,看來,骨頭還紮得緊緊的,一身肉呢,也挂得滿滿的,那血管啦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