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莫斯科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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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生一堆孩子,這就足夠了,也滿足了,那心靈上的痛苦,會慢慢消散的,一顆跳動的心髒,也會因為平靜卻又成效非凡的思想活動,而漸漸老去,直到永遠地死去。

     &ldquo我小時候,看到過,&rdquo莫斯科娃說起往事來,&ldquo有個人,在一個漆黑的夜晚,手上拿着火把,火光很耀眼,奔跑在大街上。

    他朝一座監獄跑去,那裡關着很多人,他想把監獄燒了&hellip&hellip&rdquo &ldquo那時,那樣的人很多的。

    &rdquo沙爾托利烏斯說道。

     &ldquo我一直為他感到深深的惋惜,他沒過多久,就被打死了&hellip&hellip&rdquo &ldquo你這是,到底怎麼了!&rdquo沙爾托利烏斯有些驚奇不解,&ldquo這地下,躺着很多死人,而且,大概,永遠也不會有誰,一下子就想起所有的死者,并為他們哭泣。

    這根本就是白費力氣。

    &rdquo 莫斯科娃沉默了一陣子;她看着這周圍的一切,臉色蒼白,目光黯然,仿佛生病了似的。

     &ldquo謝苗&hellip&hellip你要明白:你最好别再愛我了&hellip&hellip我呢,已經愛過很多人了,而你呢&mdash&mdash愛上我,應是頭一個吧!你呀&mdash&mdash如同一位少女,而我呢,卻已是一個大媽了!&rdquo 沙爾托利烏斯沒有說話。

    莫斯科娃伸過一隻胳膊來,抱了抱他。

     &ldquo真的,謝苗,放棄吧!我經曆過多少人,心裡又想過多少人,你不知道吧?那簡直太恐怖了!可最後,卻什麼也沒得到。

    &rdquo &ldquo沒得到什麼呢?&rdquo沙爾托利烏斯問道。

     &ldquo沒得到過生活。

    我很害怕,擔心生活恐怕永遠也不會到來,如今,我還得抓緊時間&hellip&hellip有一次,我看見一個女人,她趴在牆上,哭得很傷心。

    她哭,是因為她痛苦&mdash&mdash她34歲了,為過去那些再也回不來的時光而傷悲、而痛哭,那樣子看上去,我還以為&mdash&mdash她搞丢了100盧布或者更多值錢的東西。

    &rdquo &ldquo不,莫斯科娃,我要愛你。

    &rdquo沙爾托利烏斯皺起眉頭,幽幽地說道,&ldquo我跟你一起過日子,會很開心的!&rdquo &ldquo可我跟你一起,卻不會開心呀!&rdquo莫斯科娃争辯道,&ldquo你呀,會很難過的:開心嗎,都這樣了,你又何必撒謊呢?!&hellip&hellip曾經多少回,我想把自己的生活與别人分享,就算現在,我還這麼想&mdash&mdash我一點也不,甚至永遠也不會吝惜自己的生活!如果沒有了人們,沒有了整個蘇聯,我幹嗎還需要她?我來當這個共青團員,并不是因為我曾經是個可憐無助的小女孩&hellip&hellip&rdquo 切斯特諾娃說起這番話,很嚴肅,也很沉重,如同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婦人,一顆蜷縮起來的心靈,虛弱得暗淡無光,如同陷入了漆黑的死寂之地。

     &ldquo你要是不相信的話,我再吻一下你,就一定會明白的!&rdquo莫斯科娃吻了吻憂傷得孤苦的沙爾托利烏斯;他一下子驚恐萬分地發現,莫斯科娃那明媚耀眼的美麗,正在迅速衰退,不過,他心裡那股愛戀和心疼之情,卻越發強烈了。

     &ldquo如今,我倒是想明白了,人們彼此間,究竟為啥活得這樣糟糕。

    因為,用愛來聯結大家,是行不通的,我曾經聯結過多少次,還不就那麼回事兒&mdash&mdash并不如何如何,除了留下點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快感,啥也沒有&hellip&hellip你這會兒,不也跟我一起過了日子了,那感覺如何&mdash&mdash新鮮驚奇吧,那又如何,爽了或者快活了!不過如此&hellip&hellip&rdquo &ldquo不過如此。

    &rdquo謝苗·沙爾托利烏斯點了點頭。

     &ldquo每次幹完這事兒,我身上的皮膚,總是感到一陣一陣地發冷。

    &rdquo莫斯科娃繼續說道,&ldquo愛情,成不了共産主義:我想過,反複想過,也見識過了,她就不可能&hellip&hellip愛,也許是必需的,我呢,還會再愛的,跟吃飯喝水沒什麼兩樣,&mdash&mdash隻是,這僅僅是不可或缺的需要之一,而不是主要的生活。

    &rdquo 沙爾托利烏斯心裡很受打擊,他的愛情,他一生下來就為此積攢的愛情,頭一次開花,就這般毫無結果地死去了。

    不過,莫斯科娃的痛苦感受,他倒是很能理解,那最最美好的感情,始終拽在别人手裡,始終在于要與自己之外的另一份陌生的生活,患難與共,喜樂同享;而那相互抱來抱去的愛情,除了能夠給人一點孩子般的新奇和歡喜外,什麼也給不了,也實現不了人們心中的美好願望&mdash&mdash人人都向往那彼此相互依存的神秘樂園。

     &ldquo那如今我倆到底該咋辦呢?&rdquo沙爾托利烏斯問道。

     &ldquo我倆嘛,日子還長着呢。

    &rdquo莫斯科娃笑了笑,&ldquo你就等着我好了,先去博日科那家秤呀砣什麼的工廠幹着,我會再去找你的&hellip&hellip現在嘛,我得走了。

    &rdquo &ldquo上哪兒?跟我再坐會兒吧。

    &rdquo沙爾托利烏斯請求道。

     &ldquo不了,真得走了。

    &rdquo莫斯科娃說完,就站了起來。

     天上日頭正高,看上去小了不少,陽光越發地猛了一些,也更加溫熱了。

    附近幾處建築工地站線上的火車,此起彼落地吼叫起來;幾架小型的教練機從天上飛過;幾輛載重五噸的大貨車跑在硬土路上,激得塵土四下飛揚,&mdash&mdash晨光大亮,大地上熱氣騰騰,一派勞動的景象。

     莫斯科娃抱了抱沙爾托利烏斯的頭,就跟他告了别。

    她感覺又快活幸福了,那無窮無盡的生活,那曾經因追求某種莫名的快活而久久地折磨着她的心靈的生活,正在向她招手;她想回到那個人們彼此生疏、相互拘束的黑暗之地,跟那樣的人群在一起,好擺脫自己獨個兒活着的難言之痛。

     她心滿意足地走了,懷揣着一份難以抑制的欣慰和滿足;她甚至想脫光身上的裙子,向前飛奔而去,就仿佛自己這會兒,正置身于南方溫暖的海岸。

     沙爾托利烏斯還待在那裡,冷冷的一個人。

    他多麼希望,切斯特諾娃能夠轉身回來,跟他一起,結為夫妻,相互信任和忠誠,直到永遠。

    沙爾托利烏斯感到,生活失去了意義,身上正在升起難以釋懷的憂愁和冷漠,&mdash&mdash那一股股灰暗而痛苦的力量,正在他的體内膨脹,漸漸漫過他的腦海,使得他再也感覺不到未來的目标,哪裡才是正确的方向。

    不過,沙爾托利烏斯也承認,在莫斯科娃懷裡,自己所獲得的,那一切溫柔、新奇和充滿人味兒的感覺,實在是令人膩味和厭煩;那不過僅僅讓他在嘗試着把握自己時,變得不那麼困難而已。

    然後,還不得照樣要明快地去動腦子思考,還不得要一天天地重複着,與一群堅韌頑強的同志們一起,熬更守夜地奮戰。

    不過,他真希望擁有一個,自己喜歡的、普普通通的妻子,以便拯救其眼下和将來動蕩不安的生活,為此,他決定等,直到莫斯科娃回來。

     8 那家單位,快要被撤銷了。

    也沒過多久,沙爾托利烏斯就鬧明白了,這樣的單位,要是注定會被撤銷,可能不僅會顯得更加牢固可靠,并且會顯出滑向某種永恒存在之物的氣象來。

    單位,位于&ldquo老顧客商場&rdquo的頂樓,那地方原本是貨物防潮倉庫。

    單位往下,樓梯直通一條青石走廊,走廊四邊,是那家舊商場的全部家當。

    單位大門上面,挂着塊鐵牌子,上面寫着&ldquo&lsquo勞動之尺&rsquo&mdash&mdash國立秤、秤砣和長度計量公司&rdquo。

     這是一家可憐巴巴的、快要被人遺忘的重工業企業,其管理處設在一間昏暗的大辦公室裡,屋子的樓頂空高很低,給人感覺仿佛是一間地下室的拱門;并且,屋頂靠近牆角的那頭尤其低矮,坐在下面的人,幾乎都要碰到腦袋了。

    屋子裡擺有幾張辦公桌,桌前坐着一個或者兩個人,在寫寫畫畫,或者撥打着算盤。

    整間辦公室,攏共30來号工作人員,不超過40人。

    可這些人在一起工作時的喧嘩,來來回回走動的響動,相互發問和獨個兒大呼小叫的聲音,混雜在一起,聽上去,就像某家頭等重要的大型單位,在轟轟烈烈地幹着大事業。

     也就在當天,沙爾托利烏斯被任命為新式秤具設計的工程師,他的辦公桌,安在了維克多·瓦西裡耶維奇·博日科的對面。

     沙爾托利烏斯的新生活開始了,日子就這麼一天天地過去。

    有幾天晚上,他為一家機械制造試制研究所搞設計,剛畫完手邊的圖紙,就到了深夜,然後轉而專心緻志地欣賞起面前的秤具來&mdash&mdash那可是世上最古老的機器。

    在人類最近五千年的曆史長河裡,沒有什麼東西,比得上秤這玩意兒,那麼亘古地缺少變化。

    從基克洛普時代,到古希臘和古老的迦太基時代,再到被馬其頓·亞曆山大大帝滅掉的偉大的波斯帝國時代,&mdash&mdash這一切過往的曆史時期和曆史地域,處處使用得最為廣泛也最為緊要的機器,莫過于秤這玩意兒了。

    秤這東西,的确太古老了,跟武器差不多,甚至可以說,這兩樣事物,本就是連在一起的夥伴,&mdash&mdash那秤,在古代就是戰士手中的寶劍,用自己的準星,在某塊石頭的側面,劃出一些紋路道理來&mdash&mdash以使打了勝仗的人們,公平公正地瓜分戰利品。

    (2) 博日科這人,一旦接下工作任務,要是沒有用上激情和理性這兩樣東西,就不會幹活了似的。

    這會兒,他正旁征博引地向沙爾托利烏斯一個勁兒地解釋着,秤這玩意兒,對人類生活所起到的至關重要的決定性作用。

     &ldquo還有那個死了的季米特裡·伊萬諾維奇·門捷列夫,&rdquo博日科講道,&ldquo他最最喜歡秤了!比起自己那個元素周期表&mdash&mdash他都沒這麼喜歡。

    怎麼說呢,這不明擺着嗎!那表上一切的一切,還不都取決于一杆杆的秤嘛:原子有重量不,這不就結了!&rdquo 博日科同樣明白,為什麼如今人們會越來越輕視,甚至忽視秤這杆寶貝:因為那人呢,他隻曉得緊張兮兮地盯着那秤上擺着的東西,&mdash&mdash什麼香腸啦面包啦,可那下面的寶貝&mdash&mdash他卻看不見了;而那些什麼香腸面包的下面,正是那無比金貴的秤&mdash&mdash這可是良心和正義的标志,簡簡單單、低調務實的一樣器具,卻是神聖的社會主義财富的計算者和保護者,它會因由一個人勞動創造的大小和核算工分的多寡,為那些工人們和集體農莊的社員們,算出應得食物的多寡。

     一想着,那些由于秤不準,而紛紛掉落的面包屑,沙爾托利烏斯就揪心揪肺地心疼不已,就愈加投入地賣力工作起來。

    他的心裡,緊閉着向外敞開的那扇大門,内中悄悄地藏着兩份感情&mdash&mdash對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的愛和對社會主義的期待,這兩樣感情在他内心深處相會,并每時每刻都糾纏在一起。

    他隐隐約約覺得,似乎夏天到了,麥田裡麥浪高飛,好幾百萬人的聲音飄搖浮蕩,他們是頭一批在地球上安家落戶,擺脫了地球的引力和悲傷的幸福人兒;于是,他仿佛看見,遠處,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正在朝他走來,來給他當老婆;她看上去,似乎這一生已經活夠了,同無數的人一起,熬過了生活,隻留下那逝去的青春背後,無數艱難而又充滿激情的歲月;她回來時,是這番模樣,穿着一身單薄的裙子,腳上光着,雙手幹活幹得變長了,不過,卻比從前,更顯快活和鮮豔豐潤;看來,她為自己那顆動蕩不安的心靈,已然尋得了慰藉和滿足。

     對,正是那顆動蕩不安的心靈!出于對未知的擔憂,它一直在人們身上,久久地跳動和戰栗;這顆心靈,長期被人們身上的骨頭和日複一日的不幸生活,所擠壓,所排斥,最後不得不逃離,一邊向前逃,一邊将自己的溫暖,撒在沿途冰冷而凄涼的道路上。

     沙爾托利烏斯躬足身體,趴在辦公桌上,竭盡全力地,加速推進着秤具裝置的改良工作。

    公司領導過來告訴他,為着這秤,集體農莊發生了好些恐怖事件,那情形,趕得上古時候發生的那場食鹽暴動了。

    比方說,由于秤稱得不準,這本身就意謂着,按勞動日計算的糧食收成,要麼分量不足,要麼出現剩餘,結果,受損失的、遭欺騙的,隻能是國家。

    此外,要是商用天平秤的秤盤不精确,那麼,這塊小小的領地,就會演變成富農們搞陰謀和階級鬥争的戰場。

    秤砣的問題,也相當嚴峻,都惹出暴風驟雨般的大麻煩來了&mdash&mdash好多居民點上,人們已經把那打有烙印的秤砣,用一些讓人看着就心驚肉跳的玩意兒給替換了下來,諸如什麼小塊兒小塊兒的磚頭哇,小錠小錠的鑄鐵砣砣哇,更有甚者,在意想不到的情形下,連那懷着身孕的婦女,都坐了上去,說是要用她們的身體,來抵那一天的公糧租子。

    這麼一搞,國家不可避免地會損失掉好幾十萬擔的糧食。

     有時候,沙爾托利烏斯想莫斯科娃想得實在太狠了,不敢一個人獨自待在自己的房間裡,也就留在單位上過夜。

    每到晚上10點,這個臨時充當看守的家夥,就在公司進門口的小凳子上,事先眯糊一會兒,然後再走進那間管理處的大辦公室,把自己摁進軟和的沙發椅裡,沉沉地睡去。

    牆上,公事公辦的大挂鐘,不緊不慢地走着時間,空空蕩蕩的辦公桌子,想念工作人員想得憂傷,偶爾,還會竄出幾隻老鼠來,眼神溫柔地瞧上一瞧沙爾托利烏斯。

     他就一個人獨自坐在那裡,思考起阿基米德曾經琢磨過的,後來門捷列夫也盤算過的,天大的難題。

    這道難題,他沒辦法徹底解決,秤都是些好秤,不過是需要一些更為便宜的,能少用一點鋼材的新家夥罷了。

    為此,沙爾托利烏斯在桌子上,鋪開整整一大卷圖紙,不斷計算着那些角架、杠杆、壓力變形、物料成本,和其它一些諸如此類事物的數據。

    某次,沙爾托利烏斯幹着幹着,眼裡突然就流下淚水來,爬得滿臉都是,這讓他很是有些驚訝;他感到,自己身體内部深處,好像有個不受控制的家夥,在那裡自顧自地哭泣,看來,這家夥并不喜歡秤量工業。

    到後半夜,每當從通風的氣窗&mdash&mdash全城最高的地方&mdash&mdash吹進來,遠方的植物和清新的田野呼吸的氣息,沙爾托利烏斯就會将一顆腦袋松了,放趴在桌子上,再也集中不了精神。

    他恍惚覺得,莫斯科娃不知啥時候來到了他的身旁,在那裡輕輕地吐着芬芳,是那麼天然純淨和仁慈美好。

    這時,他不再為她吃醋了:就算她吃得再香再多,隻要不生病就好;開開心心地,碰上誰,就愛誰,然後随便找個什麼地方,暖暖和和地睡一覺,隻要忘了那悉數的不幸就好。

     深夜裡,有那麼一兩回,電話鈴聲突然響了,沙爾托利烏斯着急忙慌地跑過去接起來,一聽,卻不是找他的,原來對方打錯了,&mdash&mdash對方說了聲對不起,就永遠地消失了,電話那頭是好一陣子的沉默無語;沙爾托利烏斯那麼多朋友,誰也不知道他上哪兒鬼混去了,他已經遠離自己那條寬闊輝煌的技術大道有好一陣子了,都快不記得自己頭上那道機械專家的榮耀光環了;這光環,曾經是有可能要照亮全世界的。

     一天,桑比金上他這兒來做客。

    這位外科醫生告訴沙爾托利烏斯,說那人身上的脊髓,也有某些理性思考的能力,這樣一來,就不單單是人的腦子獨個兒在想問題了;前不久,桑比金在一個小孩子身上,驗證了這個假設,他對那個孩子的頭部,進行了第二次環鑽手術;他不得不去掉(3) &ldquo那這又能如何!&rdquo沙爾托利烏斯并不是太樂觀。

     &ldquo這可關乎着生命的核心奧秘,尤其關乎着整個人最根本的奧秘。

    &rdquo桑比金想了想,說道,&ldquo過去,人們都認為,脊髓,隻服務于心髒,隻起着單純的神經控制作用,而腦髓&mdash&mdash才是最高的綜合協調中樞&hellip&hellip可是,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兒:脊髓也可以思考,而正是那腦髓,把它吸收進來,參與那些最平常的本能直覺過程&hellip&hellip&rdquo 桑比金為自己的發現,感覺幸福萬分。

    他甚至還相信,可以一下子攀上一座雄偉之極的高峰,從那裡放眼,人們身上普普通通的灰色目光,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見那時間和空間。

    沙爾托利烏斯看着這異想天開的桑比金,不由得搖頭笑了笑:根據他的計算,這大自然,要比如此短暫的閃電式勝利,複雜和困難得多,單靠某一條規則,就想把她給框住,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ldquo那,接下來呢?&rdquo沙爾托利烏斯問道。

     這會兒,桑比金心裡,一浪又一浪豐富之極的體驗和感受,開始沸騰喧嘩起來,嘴上一個勁兒地直咕哝。

     &ldquo接下來嘛,就這樣&hellip&hellip須得再做上個千把次的試驗。

    不過,這結果,卻是絕對可以拿捏得八九不離十的;生命的奧秘就在于,人的身上有雙重意識。

    我們想問題時,身上的兩個思想,永遠是一下子在同時思考,而單一的思想,我們是做不到的!我們身上呀,顯然是兩樣器官,在對着一個目标!盡管隻對着一個問題,這兩樣思想二者是面對面地交互思考着&hellip&hellip你要曉得,這也許是真正科學的辯證心理學之實踐基礎,這門學問,世上還從來沒有過。

    人類,正是因于對同一個問題,能夠同時進行二元複合式的倍增思考,才使得他成為地球上最優秀的動物&hellip&hellip&rdquo &ldquo那别的那些動物呢?&rdquo沙爾托利烏斯問道,&ldquo它們可也有腦袋和脊梁骨哇。

    &rdquo &ldquo沒錯。

    不過,兩者的差别就在于一些瑣碎的細節上,并且,這個細節,決定了整個世界的曆史。

    當兩個思想&mdash&mdash一個源自大地本身,從骨頭内核處升起,而另一個則從頭顱上方降下,當這二者在同一次脈搏中相交彙時,重要的是應當習慣性地相互協調。

    這二者應當,總是能在一刹那間就碰在一起,并且掀起一潮又一潮的思想浪花,而它們相互間,又能彼此和諧共振&hellip&hellip而動物們呢,它們在面對每一個印象時,也能産生兩個思想,不過這兩個思想運轉起來,卻有些混亂和零散,不能形成有效的一次性沖擊。

    這個差别,也就是人類進化的奧妙,就是人超越動物的原因!人之行事,幾乎總是具有細節性:兩種情感,或者兩類漆黑的意識流,他能夠使之習慣于相互遇見,并相互比試力量&hellip&hellip當二者遇見時,它們就一起變成了人類的思想。

    很顯然,這又是根本不可能察覺到的&hellip&hellip在動物身上,可能也有這樣的一些過程,不過,卻是十分罕見和偶然性的。

    可人呢,他習慣于培養這種偶然性,因而也就變成了具有雙重性的生物&hellip&hellip這樣說吧,人有時生病了,遭遇不幸了,陷入戀愛了,做噩夢了,等等&mdash&mdash凡是處于這樣那樣超乎常規的時刻,我們明顯感覺得到,我們兩分了:也就是說,我是一個,在我的身上,還有一個某某誰。

    這個某某誰,那個神性的&lsquo他&rsquo,經常在那裡唠唠叨叨,有時還會哭泣,想從你身上離得遠遠的,他很難受,他在害怕&hellip&hellip我們很清楚&mdash&mdash我們有兩個,并且還相互讨厭着對方。

    我們感覺到輕松、自由的時候,體會到動物們那個毫無意義的天堂時,那時,我們的意識并非雙重性的,而是單一性的。

    要是我們丢了自身意識的雙重性,那麼我們離瞬間做回動物,也就一步之遙,并且,要是我們不能理解和明白這個雙重性的意義,則我們就會經常活回到太古時代&hellip&hellip不過,隻要我們的兩個意識重新又聯結糾纏在一起,那我們就又能夠做回人,回到我們那&lsquo雙重思想性&rsquo的思想海洋之懷抱,而大自然,她是按照可憐的單一性來建構的,在那可怕的雙重性生命組織的作用下,她隻能龜縮起來,隻能咯吱咯吱地直哆嗦;而這個雙重性生命組織,卻不是她所能夠創造和誕生的,是他們自己創造了自己&hellip&hellip這會兒,我變成單一性的了,多麼可怕!這是我頭腦裡那兩個燃燒的欲望之情,在永遠地糾纏結合&hellip&hellip&rdquo 看來,桑比金顯然有好一段時日,沒吃過什麼東西,也沒睡過什麼覺了,全然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癱坐在那裡,一臉的絕望。

     沙爾托利烏斯招待他吃了點罐頭食品,喝了幾口伏特加。

    他們倆實在太勞累,慢慢平靜了下來,衣服也沒脫,就倒下睡了,燈也沒關,熱熱地亮着,身上的腦子和心靈,還堵得慌,不停地動彈着,想趕在限定的時期内,把那些尋常的感情和世界性難題,都作個了結。

     半夜裡,斯帕斯基塔樓的鐘聲已經響過好幾遍了,嘹亮的國際歌聲,也早已歇下了;不久,黎明就要打開了,那些最是溫柔,卻又很少留下來做客的小鳥們,從一處處灌木叢和花叢中,蘇醒過來,迎接那新生的曙光,然後振翅待發,遠遠地飛了出去,身後留下一個,夏天漸漸淡去的清涼國度。

     當得朝霞初升、燈光泛黃之際,長條條的桑比金和矮墩墩的沙爾托利烏斯,仍擠在一張沙發椅上,昏昏然地沉睡,呼吸聲驚天動地,就仿佛是兩個空心人。

    那擠在一起的夢魇,還在操心着這個世界的終極結構,折磨得他倆的良心不停地翻轉,時不時冒出幾句夢呓來,以稍稍釋放一下心中的不安。

    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如今在哪裡,這會兒又在何處睡下;在将一群朋友,留給自己的背影,留在無盡的期待之中後,她于這個初秋,是否找到了自己生活的盛夏,而那又是怎樣的一番光景? 沙爾托利烏斯夢醒前,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因性格使然,他總那麼謙和恭順;這會兒,他夢見自己死了,埋在了地下溫暖的深處,地上,正是大白天,隻有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一個人,獨自趴在他的墳墓上,默默地流淚。

    除了她,上面就沒别人&mdash&mdash他死去了,誰也沒有驚動;他就是那樣的一個人,實實在在地完成了自己全部的使命,卻又默默無聞:共和的國家裡,秤具已經足夠用了,甚而都堆積得有富餘的了;為将來的曆史時間所開展的方程式計算也已編算妥當,未來的日子有保障了,再也不會陷入絕望的深淵了。

     他心滿意足地醒了過來,下定決心要完成并最終完善全部的技術設備裝置,好從那大自然中,将一切食物帶來的生存之基和生命之能,自動地抽離出來,轉嫁到人們身上。

    然而,早上一醒來,他的一雙眼睛,就在對莫斯科娃的思念中,暗淡了下來,他痛苦得難受甚至害怕,不得不叫醒了桑比金。

     &ldquo喂,桑比金!&rdquo他叫着,并問了一句,&ldquo你是個醫生,應該知道生命的全部起因吧&hellip&hellip你說說,生命為何要這麼長久,如何才能慰藉她,并讓她永遠都開心?&rdquo &ldquo唉,沙爾托利烏斯!&rdquo桑比金樂呵呵地回了他一句,&ldquo你是個機械工程師,想來應該知道,什麼是真空吧&hellip&hellip&rdquo &ldquo我嘛,當然知道,空空的,随便什麼都可以爬進去&hellip&hellip&rdquo &ldquo空空的哈。

    &rdquo桑比金說道,&ldquo那你跟我走,我給你看看,生命的全部起因。

    &rdquo 他倆出了門,上了電車。

    隔着車窗,沙爾托利烏斯看盡了差不多10萬個人,可卻沒有見着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那張熟悉的臉。

    她沒準兒死翹翹了,畢竟,時光荏苒,世事滄桑,什麼意外都是有可能的。

     他倆一路到了醫學實驗醫院外科部。

     &ldquo今天,我要打開四具屍體。

    &rdquo桑比金說,&ldquo算上屍體,我們仨兒一起行動,隻為一個目的:找到一種神性的物質,其痕迹,每具新鮮的屍體上都有。

    這一物質,對正在衰老的鮮活機體來說,有着最為強大的修複能力。

    它究竟是什麼&mdash&mdash目前尚不清楚!不過,我們會想辦法搞清楚的&hellip&hellip&rdquo 跟平常一樣,桑比金作好準備,就帶着沙爾托利烏斯進了病理解剖室。

    這是一間冷冰冰的大廳,裡面有四具死人的屍體,都裝在冰櫃裡,櫃子的雙層玻璃間,隔着厚厚的冰層。

     桑比金的兩名助手,從一隻冰櫃裡,拉出了一個年輕女子的屍體,将其擺在一張半傾斜的手術桌上,桌子如同一張放大了的琴譜架。

    那女子躺在上面,眼睛睜着,色澤明亮:她眼睛裡的物質,極其冷漠,以緻死後,都閃爍着冰冷的光芒,直到徹底腐爛為止。

    沙爾托利烏斯感到甚是難受,想轉身就從醫院跑開,盡快回到自己的公司,紮進基層工會委員會裡,随便找個什麼同志,安慰安慰自己那顆受傷嚴重的心靈,排解排解身上的恐懼。

     &ldquo差不多了。

    &rdquo桑比金一邊做着最後的準備工作,一邊跟沙爾托利烏斯解釋道,&ldquo在死亡的那一刻,人體會打開最後一道閘門,目前我們還沒搞清楚這道閘門是怎麼回事兒。

    這道閘門後面,在機體的某條黑暗的峽谷中,隐藏着生命最後的一發彈藥,藏得很吝啬也很忠誠,除了死亡,什麼也别想打開這道源泉。

    那是一個寶庫,在死亡真正降臨前,密封得嚴嚴實實的&hellip&hellip不過,我現在,就是要找到這個永生物質的倉庫&hellip&hellip&rdquo &ldquo你找吧。

    &rdquo沙爾托利烏斯嘴裡蹦出了一聲。

     桑比金切開那女子的左胸,接着取下整顆乳腺囊袋,然後極其謹慎地接近了心髒。

    在助手的幫襯下,他摘下那顆心髒,并用器械,小心翼翼地放進玻璃容器裡&mdash&mdash以便繼續深入地研究;他們帶上容器,去了實驗室。

     &ldquo這顆心髒裡面,也有我之前跟你提到過的,那一神秘分泌物的痕迹。

    &rdquo桑比金跟身旁的夥伴說道,&ldquo死的那一瞬間,死亡會快速散布全身,消滅身上殘存的、不斷退縮的生機,而這個時候,那一神秘的分泌物,則最後一次發威,從側面進攻人的身體,盡管其出擊徒勞無功,卻也在心髒部位,隐隐約約留下了些許模糊的痕迹&hellip&hellip不過,這一物質,因其能量之強大,而彌足珍貴。

    真是奇怪呀,最最具有生命活力的東西,卻出現在了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刻&hellip&hellip看來,這大自然防患于未然的措施,做得可是真料事如神啊!&rdquo 接着,桑比金開始将那個死去的女子翻來倒去,給沙爾托利烏斯仔細展示,其肥瘦狀況和尚未破處的身子。

     &ldquo她,很不錯。

    &rdquo外科醫生桑比金這話,說得個含含糊糊的。

    此時,他腦子裡升起一個念頭,是否就娶了這名死去的女子&mdash&mdash她可比許多活着的女人,漂亮得多、更加忠誠和楚楚可憐。

    然後,他溫柔體貼地,将那女子打開的胸部,用繃帶包紮妥當。

    &ldquo那麼現在,我們就看一看,生命的共同起因吧&hellip&hellip&rdquo 桑比金拉開那屍體的肚子,剖開一層脂肪膜,然後用小小的手術刀,順着腸道一路劃開,讓沙爾托利烏斯看看,裡面有什麼:腸道裡,有一根柱狀物,是沒消化透的食物,很快,食物就到了盡頭,露出一節空寂的腸道。

    桑比金輕輕繞過這一小塊兒空當,直接摸到了初始的糞便位置,于此就停止不前了。

     &ldquo看着,這裡!&rdquo桑比金一邊說,一邊撐開那塊兒食物與糞便之間的空當,&ldquo就是這處腸子中的空當,它把整個人類都扯了進來,并推動着全部世界曆史的發展。

    這,就是靈魂&mdash&mdash你聞聞!&rdquo 沙爾托利烏斯聞了聞。

     &ldquo沒啥東西。

    &rdquo他說道,&ldquo我們要是把這個空當給填滿喽,那靈魂,不就得變成别的什麼玩意兒了。

    &rdquo &ldquo隻是,到底會變成啥呢?&rdquo桑比金笑了起來。

     &ldquo我也不曉得會變成個啥。

    &rdquo沙爾托利烏斯答道,心裡有些戚戚然,還有點委屈,&ldquo還是先把人們給喂飽了吧,免得被扯進這節空腸子裡去&hellip&hellip&rdquo &ldquo沒了靈魂,就喂不飽誰,也填不滿誰。

    &rdquo桑比金悶悶不樂地表達了自己的不滿,&ldquo這根本就不可能。

    &rdquo 沙爾托利烏斯彎下腰,瞅了瞅屍體上那處空當,那個人類空蕩蕩的靈魂駐紮的地方,然後用手指,撥了撥那些食物和糞便殘渣,再仔細端詳了一番,那整個身體最為狹窄而貧瘠的部位,最後說道: &ldquo這個,就是最好的,也最平凡的靈魂。

    無論何處,絕無僅有。

    &rdquo 工程師沙爾托利烏斯走出藏屍間,回到出口。

    他離開的時候,一直躬着身體,隐隐覺察到身後的桑比金,露出了微笑。

    他為生命的愁苦和貧瘠,傷心不已,生命是那麼無助,出于對自己本真狀态的認識,她一路丢棄了多少幻想。

    甚至連桑比金本人,都在自己的思想和發現中,尋找着一個幻想,&mdash&mdash而他,也在自己的意識中,沉迷于這個世界所面臨的複雜性和偉大的存在性。

    不過,在沙爾托利烏斯眼中,世界,它更多地是由那些一貧如洗的物質所組成,愛它,幾乎不可能,但卻要理解它。

     9 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決定不再回到自己的住處,也不再愛沙爾托利烏斯了,這之後,她哪兒也去不成了。

    她一個人在這座城市裡,要麼走走,要麼坐坐車,一逛就是好幾個小時,沒誰招呼她一下,也沒誰問她一句。

    仿佛她周圍的全部生活,就是那些漂浮着的垃圾灰塵,這讓莫斯科娃覺得&mdash&mdash人們,沒什麼可聯結的,彼此之間的那點距離,充滿了相互猜忌和困惑不解。

     太陽快落山時,她去了那棟住宅租賃合作社,樓裡住着那個臨訓預備役士兵。

    那位樂師還在房屋管理處門口,擺弄着他的小提琴;圍牆外面,醫院建築工地上,仍傳來陣陣電動大圓鋸刺耳的尖叫聲;而樓裡的居民們,也已聚在了走廊上,準備開始一天例行的閑談。

     在自家的那間小屋子裡,臨訓預備役士兵科米亞金,正躺在小鐵床上。

    他在自己腦海裡,徒勞地翻弄着,想随便找點什麼思想、感情或情緒之類的東西,卻發現,裡面什麼也沒有。

    他正艱辛而努力地打算拼命想起點什麼,可稍稍往前想那麼一小步,他就對自己思想的目标,失去了興緻,因而隻能,止步于想要思考的那一瞬間。

    要是,他的意識裡突然闖進來某個謎一般的玩意兒,他恐怕無論如何,也是解不開的,而這個謎一般的東西,隻能待在他的腦子裡生病等死,直到某一天,他弄一些非同尋常的手段,把這東西從物理上清除消滅掉,比如,跟一些女人鬼混,使勁兒搞搞生活,再做一個長長的夢。

    之後,他就會啥事兒也沒有地,心平氣和地醒來,再也不記得,自己身上那曾經潛藏的某種危機和禍事兒。

    有時,他剛覺得有些痛苦或者氣憤,就如同那荒蕪之地長出來一棵野草,這當口,科米亞金迅速采取自己拿手的本事,把那一應的感覺,重新征服成一片寂靜的荒漠。

     不過,最近這幾年,他跟自己鬥争,如同一直在跟什麼人作戰一樣,鬥得已經累了倦了,就很少在黑暗中哭泣了。

    他原先要哭那會兒,愛用被子捂着臉,而那床被子,卻是自從其縫制出來,就再也沒有洗過。

     然而,老早之前,科米亞金就活得有些非同凡響了。

    一直到現在,他家的牆上,還挂着幾幅未曾完事兒的油畫,有的畫着羅馬,有的畫着風景,還有的畫了幾間樣貌迥異的小木屋和一株峽谷頂子上的麥子。

    這些畫是科米亞金什麼時候開始畫的,已說不清楚了,隻是沒有哪一幅畫,是畫完事兒了的,盡管自他操起畫筆、塗脂抹油開始,已過去差不多有十來年或者更久了。

    這樣一來,那幾間小木屋,看上去永遠都那般破破爛爛的&mdash&mdash屋頂子都飛了;那棵麥子,永遠也長不過膝蓋;那座羅馬城,整得個跟一坨外省鄉野之城似的。

    那床的下面,一地的廢物堆堆裡,四仰八叉地躺着一冊小本子,上面有他年青時起了個頭的幾首詩,還有一本賣相完整的日記本,裡面同樣隻有隻言片語,統統都有頭無尾,不了了之,就好像是有人打了他一下,筆頭不慎掉到地上,就再也沒有撿起來過。

    大約三年前,科米亞金想着拉一個清單,算算自己的财物。

    可就這麼一個清單,他照樣沒有搞得很順溜,那上面也隻勉勉強強整了四排字兒,寫着:我自個兒、床、被子和椅子,至于剩下的那些玩意兒,他盤算着等将來自己什麼時候有空了,時機也成熟了,再來清點和補上。

     前不久,科米亞金到處找一枚扣子,才發現那冊小本子,上面寫着幾首半截子詩作。

    他的那些詩,起自于鄉村生活,有一首的開頭是這樣的: 那一夜,那一夜,禾田夢難寐,野村心欲飛, 四周的道路默默喚情歸,齊齊踏星途。

     心兒空,身兒窮,疲憊的草原,呼吸着慵懶, 一步一膽寒,好似行走在橋面,動蕩,漂浮&hellip&hellip 小詩到此為止,尾巴卻不見了;屋裡,僅有的一把椅子,腿腳站不穩了,需要緊急救治,為着這事兒,科米亞金不知啥時候就弄來兩顆釘子,打算下手,可這一拖沓耽擱,到現在都還瘸着。

     有時候,科米亞金自個兒心裡起着盤算:再過一個月,或者兩月,我就開始新的生活&mdash&mdash畫完那些畫,寫完那些詩,徹底完整地想出自己的世界觀,把所有的手續都辦了,找一份穩定的工作,當上一名突擊手,再找一個女人當朋友愛上,并把婚也結了&hellip&hellip他也曾盼着,過得一兩月,到那會兒,會突然降臨一起特别的行動,一直就擱淺在那裡,專等着把他吸納進去後,再向前發展。

    可年複一年,時光路過他家的窗口,半步也未停留,也從沒賜予他什麼幸福的時刻。

    于是,他又隻好從床上爬起來,到外面去抖一抖協警的身份,專門擠在人群紮堆兒的地方,去罰一罰那些民衆。

     時光如流,歲月不居,堪堪又到了一年的八月份。

    傍晚悄悄來臨,天上,彌漫着四下逃逸的,悠長而又傷感的聲音,讓人兒聽見了,一顆敞開的心靈,不免湧進陣陣黯然和遺憾。

    正當這會兒,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敲響了科米亞金家的房門。

    也不見爬起床來,科米亞金甩出一隻左手,就把那門扣兒給彈了開去,請了一聲,讓那客人進來。

    她站在他的面前,是那麼陌生而又熟悉,還穿着自己那身貴氣的裙子,眼睛掃視了一遍整間屋子,活像在看自己住慣了的居所一樣。

    臨訓預備役士兵決定,立馬就繳械投降:那些本該準備好的手續材料,這會兒還亂七八糟、一團糨糊,根本就找不到任何托辭。

    不過,切斯特諾娃隻問了他一句,過得咋樣,老這麼一個人,孤單乏味不,還是壓根兒就無所謂。

     &ldquo我無所謂啦。

    &rdquo科米亞金歎道,&ldquo我這,那算什麼過日子,隻是勉勉強強地混入了生活罷了,也不知是咋弄的,某些人就把我給牽扯了進來&hellip&hellip可這,不過是白費力氣而已!&rdquo &ldquo怎麼就白費力氣了?&rdquo莫斯科娃問道。

     &ldquo非我所願啦。

    &rdquo科米亞金歎道,&ldquo全部的時間,擠得都滿滿當當的:一會兒要思考,一會兒要說話,一會兒要出門,一會兒要做事兒&hellip&hellip隻是這些,統統都非我所願;我老不記得,我還活着,可要是往回頭一想&mdash&mdash就怕得要死&hellip&hellip&rdquo 莫斯科娃留了下來,跟他相處了一陣子,心裡不免暗暗吃驚于這人的生存環境,這是一個早就開了個頭、卻又遠未結束的家夥。

    科米亞金先是煮了一碗粥,給莫斯科娃當晚飯,然後拿出一幅自己最得意的畫來給她看,至于這畫是什麼時候畫下的,切斯特諾娃壓根兒就沒瞧明白。

    這幅畫,原本藏在床下那處僻靜的破落貨堆堆裡;畫呢,絕對沒畫完全,可上面的思想意蘊,卻也已是相當地清楚明顯。

     &ldquo要是國家不反對,我原本是也要那樣生活的。

    &rdquo科米亞金指着那畫說道。

     畫上,畫着一個農夫或者商販,小有點财産的樣子,可身上卻髒兮兮的,還光着一雙腳丫子。

    他站在一道破破爛爛的木台階上,從上往下正尿得歡。

    風從下面把他身上的襯衣,吹得都鼓起來了,一小撮樣子還算過得去的胡子上面,粘了些垃圾和幹草;那人,正神情淡然地,朝着一處荒蕪的世界遠望,遠處畫有一輪太陽,看不出是要升起,還是在落下。

    那人的身後,立着一間大房子,外觀看不出有什麼來頭,屋子裡面,隐隐約約擺放了一些果醬罐頭、大餡餅子和一張木頭床;那床大得,差不多可以在上面一睡不醒了。

    還畫有一位上了點歲數的老太婆,坐在院内一間安有玻璃窗的偏房中&mdash&mdash也就露出了顆腦袋&mdash&mdash神色呆呆傻傻地望着院子的空處。

    那農夫大概剛從夢中醒過來,這會兒走出門,跟往常一樣,樸實而平凡,打算檢查檢查&mdash&mdash是否發生了什麼異乎尋常的事情,&mdash&mdash不過,似乎一切也都還是老樣子,吹過來了風,仍是起自那一處處不招人喜歡的衰敗田野;那人,看樣子是打算馬上縮回去,回屋裡複歸安甯&mdash&mdash再睡上一覺,隻要不做夢就成,好快點無牽無挂地打發掉難受的日子。

     過了一會兒,科米亞金的前妻上門來找他;那女人,老得都快磨光了,那一臉的疲憊,看上去也已有好長一段時日了。

    科米亞金的這位前妻,倒是很少上門來找他,也看得出來,他有點小觸動,那昔日的恩恩怨怨,那過往的種種回憶,仍然揪着他心中的不安。

    科米亞金趕忙招呼着客人,不過,那前妻,默默地喝完茶,就起身打算離開,免得影響了丈夫,和這個新來的豐滿女子相處。

    她覺得切斯特諾娃胖胖的,在這個女人眼裡,所有的人都是胖胖的,隻是沒誰,對她一個孤老太婆感興趣。

    然而,科米亞金卻把切斯特諾娃叫出了房間,來到走廊裡,請她在外面稍稍逛一陣子,之後,如果她需要的話,可以再回來。

     &ldquo我呢,要是不跟了一個女人過日子,就實在苦悶得慌。

    &rdquo科米亞金老老實實地招認起來,&ldquo我哪兒也去不了,橫豎也沒啥興趣愛好&hellip&hellip而您和我之間,對不起,反正您也不打算跟我交往。

    &rdquo &ldquo不,我想交往來着。

    &rdquo莫斯科娃表了個态,心裡着實為科米亞金的痛苦,感到惴惴不安,&ldquo您去找她吧。

    &rdquo 可是,科米亞金卻沒動,仍跟她一起站在樓道裡。

     &ldquo您可别生氣哈&hellip&hellip&rdquo &ldquo我不會生氣的,多多少少,我有那麼點兒喜歡您了。

    &rdquo切斯特諾娃回了他一句。

     科米亞金很是痛苦,一直耷拉着腦袋。

     &ldquo她呢,曾經,是我的老婆&hellip&hellip她身上有股味兒,不太好聞;她給我生了幾個孩子,後來都沒了&hellip&hellip我再跟她睡一起,是不道德的。

    對我來說,她就像我的兄弟;她如今瘦了,也變得愚蠢了,&mdash&mdash我們倆的感情,已經升華了&mdash&mdash變成了我們共同的貧窮,變成了我們的親情,和相互摟在一起的憂傷&hellip&hellip&rdquo &ldquo這我理解。

    &rdquo莫斯科娃點了下頭,輕輕說道,&ldquo你呢,就像一隻小小的爬蟲,常年都住在自己那個狹小的地洞裡。

    我那會兒,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曾經趴在田野上,瞧見過那些蟲子。

    &rdquo &ldquo您說得太對了。

    &rdquo科米亞金樂呵呵地接受了,&ldquo我呀,就是個微不足道的家夥。

    &rdquo 莫斯科娃心裡一下子給堵住了,想着:&ldquo那為什麼,為什麼他要來到這個世上?難道單單就因為,要給所有的人都看見,就是這麼一個混蛋敗類,然後,每個人,随時随地都可以打他,直到打死為止!&rdquo &ldquo到時候,我會再來找您的,給您當老婆。

    &rdquo莫斯科娃說道。

     &ldquo那我等着您。

    &rdquo科米亞金點了點頭。

     不過,莫斯科娃很快改變了主意,就仿佛她還是一個沒有凝固下來的,還有些不穩當牢固的事物一樣: &ldquo不,您别等了,我再也不會上這兒來了,&mdash&mdash你呀,就是一個可憐巴巴的死人!&rdquo 她看上去有些惱怒,心裡很不開心,腦袋沉沉地靠在了牆上。

     為節約電,走廊裡已熄了燈光。

    科米亞金回到自己房間,隔着一道臨時夾牆,可清楚地聽見,屋裡傳來陣陣傷心于愛情的哀歎,和那疲憊不堪的沉重呼吸。

    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把胸口緊緊地擠壓在冰冷的下水道上,水管從上往下,依次一層層直通底樓;她感到有些羞愧,也有些擔憂,情緒漸漸冷靜了下來,可一顆心卻跳動得,比隔壁的科米亞金還要厲害。

    隻是,她不知道,每當自己陷入這種不能自拔的困境時,周圍的那些别人,是否也這般痛苦和憂郁,是否也跟她一樣,也如此這般地莫名其妙。

     不,那條通向遠方的生活大道,不應該隻抵達這裡&mdash&mdash不應該陷入那貧瘠而不幸的愛情,不應該隻停留在那一節一節的腸子裡,也不應該龜縮于沙爾托利烏斯所積極思考的,那個隻涉及一些精細小玩意兒的念頭裡。

     她來到外面,已是深夜。

    天上稠雲密布,隻微微灑下些許暗淡的光芒;雲層低懸于城市頭頂,飛速向遠處漆黑的田野卷去,湧向那空曠無邊、狂野無際的大地深處,那一方歪歪斜斜的地平線盡頭。

     切斯特諾娃向市中心走去,一路順道兒,打量起家家戶戶窗子上明亮的燈火,有時還停下來,仔細欣賞觀看。

    屋子裡,一家子,或者幾個客人,坐在一起喝茶;一些讨人喜歡的小姑娘,在彈着鋼琴;收音機裡,傳出陣陣歌劇聲和跳舞的音樂;年青的人們,在争論着北極地帶和同溫層的問題;母親們在給孩子洗澡;三三兩兩的反革命分子在竊竊私語,門邊的小凳子上,放了一台大開的氣爐子,正燒得嗡嗡作響,以提防鄰居們偷聽了去&hellip&hellip莫斯科娃,為這世間所發生的一切,漸漸心醉神迷,情不自禁地踮起了腳尖,踩着房子的基座,探着頭向屋子裡望去,直到幾個過路的,笑話起她來,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她就這樣一邊走,一邊看,一晃就是好幾個鐘頭,可卻處處都覺得開心和滿足,隻是她自個兒内心深處,卻越發地憂郁和哀傷了。

    看起來,大家都忙得很,僅僅因為一份陶醉,于友人間私密的交談,于熱衷的思想間暗自的碰撞;還有那麼一點點沉迷,于新房的溫馨,于内心的舒适和安甯。

    而莫斯科娃卻不知道,什麼事兒才會讓自己着迷沉醉,什麼人兒才能讓自己走近,以便活得更幸福一些,也更平凡一些。

    在過往的那一棟棟房子裡,她并不快樂,在那爐火的溫暖中,在那桌上台燈的亮光下,她也并沒有尋得一份甯靜。

    她固然喜歡那爐子裡的柴火和那燈光,隻是因為看着它們,她忘記了自己是個人,而是将自己當成了那火和那光&mdash&mdash它們,就是那帶給大地幸福和世界祥和的,一股又一股的力量源泉。

     莫斯科娃早就餓了,想吃東西,于是走進一家夜間餐廳。

    她身上一個錢也沒有,卻也坐了下來,叫了一份晚餐。

    餐廳裡,樂隊一遍又一遍地,演奏着同一首曲子,是首瘋狂的歐式音樂,内容狂野,直叫人想要逃離;伴着那音樂跳完舞,整個人就想找個什麼暖和的地方,把自己緊緊地縮起來,或者找一口狹窄的棺材,孤零零地躺下,直到永遠。

    莫斯科娃可顧不上這些,徑直就跑到舞廳中央,忘情地跳起舞來;凡是到場的,差不多都請她跳了一曲,好從她身上,找回幾分曾經丢失的自己。

    沒過多久,有些人竟痛哭起來,一頭紮進了莫斯科娃的裙子裡,原來是酒喝多了;而另一些人,卻一本正經絮絮叨叨地忏悔起來,說了好多自己瑣碎的破事兒。

    餐廳的舞廳像顆圓球,裡面充滿了震耳欲聾的音樂和人們歇斯底裡的嚎叫,到處都是嗆人的煙味兒和膨脹的情欲氣息;這個舞廳似乎在旋轉&mdash&mdash每喊一嗓子,都要來回響兩遍,那痛苦,也就往複地在回蕩;這裡,隻要是個人,就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一種尋常狀态&mdash&mdash擺脫不了自己腦袋上的那顆圓圓的球,裡面,自己的思想,循着一條老路子,翻來覆去地不停滾蕩;那思想,源于自個兒心子上的那個口袋,袋子裡有一些陳舊的情感,在沸騰跳躍,不過,又好像是剛摘下來的花朵,既容不得什麼新來的野花,又舍不得早已習慣了的盛開方式。

    如此一來,那些在音樂聲中,或者從結識某個女子的暧昧之情中,淘來的意亂神迷之即時陶醉,就隻能借助一次次狂野的放縱宣洩,或者一場場絕望的痛哭流淚,來終結和遺忘。

    時間越走越深,歡娛越舞越濃,那球形的舞廳,也就越發地旋轉得厲害,以至于,大多數客人,都不記得門在何方了,老是在一個位置的中間,忐忑不安地旋轉搖晃,還以為,自己是在跳着舞蹈。

    一個年歲不大,卻沉默了好一陣子的人,起身來邀請莫斯科娃吃點東西,這人眼裡冒着黑光,帶點歡喜,膨脹着濃濃的色欲,就仿佛他不是想把一些美味佳肴,塞進莫斯科娃的肚子裡,而是要把自己那顆親密無間的心,揉進她的身體裡。

    不過,莫斯科娃這個時候,卻想起了另外一些夜晚,那時,她跟自己同齡的朋友們在一起;那時,夏日的夜窗,清澈明亮,眼目所及的遼闊田野,遠遠地伸展開去,無邊無際;同志夥伴們的胸中,也不像這裡,隻有一個球形的、永遠在原地反複搖晃的、終将陷入絕望深淵的思想念頭,在不停地旋轉;而是有&mdash&mdash一支希望和行動的利箭,它筆直地射向遠方,一往無前、永不回頭,誓要刺穿那自古就堅硬如鐵的真理禁區。

     夜,漸漸來到黎明。

    科米亞金已同他那個瘦弱的老婆,一起睡下了。

    沙爾托利烏斯坐在一大堆問題面前,苦苦地尋找着答案。

    樂隊仍在老調重彈,隻偶爾變換一下節奏,如同在一個密封的球體内部,徘徊于那渾圓的邊緣。

    莫斯科娃身旁,那家夥還在喋喋不休地,傾訴着自己陳年的愛情和痛苦,叨叨着自己的孤獨,一雙不老實的嘴唇,不停地磨蹭着莫斯科娃手臂上那純潔的肌膚。

    切斯特諾娃一直默默地忍受着。

    她的這位熟人,為了喘口氣,吞下了幾口酒,之後,複又跟她聊起,自己對她是一見傾心,要是她能同樣回報以愛情的話,那麼将來,肯定是會很幸福的。

    這時,莫斯科娃忍不住發話了。

     &ldquo您啦,就别老在這一個地方磨磨叽叽的了。

    &rdquo她回絕了他,&ldquo要是您已經愛上我了,那就請打住吧&hellip&hellip&rdquo 莫斯科娃的這位攀談者卻不肯罷手。

     &ldquo女人的那對乳房,是我們生之所降,也是我們死之所歸。

    &rdquo他神色惬意地笑了笑,&ldquo如此,我們就應該服從那命運的起伏山巒,和那一切幸福的循環圓圈&hellip&hellip&rdquo &ldquo您呀,應該活成一根筋兒,直直的,就不用服從什麼山巒和圓圈了。

    &rdquo莫斯科娃給了他一條建議;同時,還拿出一根意味深長的手指,輕輕地,指了指自己的乳房。

    &ldquo瞧見沒,在我這兒,您想舒服快活地死去,是很難的,我可并不軟和&hellip&hellip&rdquo 頓時,這位不請自來的同志,黑洞洞的眼珠子裡,射出了一束閃亮的親密光芒;他掃了掃莫斯科娃的一對兒乳房,然後說道: &ldquo您說得對,我親愛的。

    您還是那麼硬邦邦的,看來,就算死命地揉,恐怕也把您揉不軟和&hellip&hellip甚至您那兩顆乳頭,也像兩根尖尖的矛頭,直直地在向前沖刺&hellip&hellip我瞧着吧,心裡實在震驚和沉重!&rdquo 那人,把自己的腦袋,從一臉的憂愁中拔了出來;看得出,他對莫斯科娃的愛戀,是越發地強烈了,他越來越傾心于,她身上那一切未曾開發的新領地,甚至包括那對兒乳罩的顔色;曾幾何時,沙爾托利烏斯,也這般模樣地熱愛着她,興許&mdash&mdash還有桑比金&hellip&hellip莫斯科娃瞅了瞅自己的這位追求者,神情很是冷漠和不屑;無論是誰,隻要是被她留在了過去的記憶中的,她都不想從他們身上看見一副新的面孔。

    如果現在,她面前當真就坐了這麼一個人,比如沙爾托利烏斯,那麼她希望這個沙爾托利烏斯,能夠回到他們初見時的那個模樣,如此,她就将再也不會離開他了。

     天亮前,響起了最勁爆的狐步舞曲,這玩意兒甚至有助于食物消化。

    莫斯科娃起身,同自己新結識的這位朋友,一起跳舞;舞廳中央,因長時的歡娛,像是經曆了一場災難,這會子空空蕩蕩的,幾乎隻有他倆一對兒在跳着。

    大多數人客人都已睡得昏昏沉沉,好些個看上去,就像死了似的,顯見是給那些食物和裝模作樣的激情撐着了。

     音樂越轉越快,就像是那硬骨頭圓腦袋裡的憂傷,無處可逃離。

    隻是,那旋律中潛藏的活力,卻相當巨大和飽滿,大有希望,在那些孤苦的迂腐骨頭上面,擦破幾道口子,從而擠了出去;或者徑直從眼眶中翻越而出,哪怕變成淚水,也在所不惜。

    切斯特諾娃很能理解,那些零零碎碎的破事兒,就像這會兒,她身上的腳腳手手,正在搗鼓的那些玩意兒;不過,她喜歡的卻更多,即便是些一無是處的廢物也行。

     圓圓的球形舞廳窗外,黎明已漸漸光亮。

    屋外長着一棵樹,在黎明的霞光中熠熠生輝。

    蓬松的枝丫,或筆直朝天,或橫身向外,隻是不見長成了渾圓,也不見絲毫退縮;樹的端頭戛然而止,結束得實在果斷,&mdash&mdash顯見是,它已經沒了力氣和手段,再往上伸展。

    莫斯科娃瞧着那棵樹,心裡暗自想:&ldquo這就是我,真是太棒了!我這就離開,永遠也不再回來。

    &rdquo 她跟自己的舞伴道别,可他卻十分難過地想要挽留。

     &ldquo您要去哪兒?别這麼着急嘛&hellip&hellip我們一起,随便再上哪兒都成。

    稍微等我一等,我去買下單&hellip&hellip&rdquo 莫斯科娃沒有理他。

    他接着繼續提出了一個想法: &ldquo咱倆就去那曠野上吧&mdash&mdash到了那裡,咱們眼前就是這世界的盡頭,除了那從黑暗中刮過來的、無關緊要的風,什麼也不會有!而黑暗中,總是會很不錯的&hellip&hellip&rdquo 他勉為其難地笑了笑,顯得有些緊張,竭力掩藏起内心的傷感,細數着臨别之際的分分秒秒。

     &ldquo不,不去了!&rdquo莫斯科娃樂呵呵地說道,&ldquo您哪,算是碰上了個傻瓜吧&hellip&hellip再見,謝謝您。

    &rdquo &ldquo可以吻吻您嗎,哪個位置方便&mdash&mdash是手上,還是臉旁?&rdquo &ldquo這些地方,都不可以。

    &rdquo莫斯科娃笑了笑,&ldquo可以吻嘴唇。

    來吧&mdash&mdash還是我吻您吧&hellip&hellip&rdquo 她吻了吻他,轉身走了。

    那人留下來付賬,心裡感到甚是驚訝和奇怪,如今這年青的一代,真是寡情薄義,熱情激烈地吻了你,仿佛是愛上了,可事實上呢&mdash&mdash一聲再見,就一去不複返了。

     朝霞中,莫斯科娃一個人,獨自遊走于都城。

    她走得很堅定,還帶着一份蔑視。

    那些打掃院子的人看見她走來,紛紛早不早地就把澆水的龍頭,挪了開去。

    莫斯科娃的裙子上,一滴水也沒有濺着。

     她的日子還要往前走很久,前路盡處,幾乎是一片永生。

    沒有什麼能夠吓唬她,那遠方緻命的槍炮,依舊在她那青春和自在快活的保護傘下,打着瞌睡,就像雲層中冬眠的驚雷。

    莫斯科娃擡頭看了一眼天空;那上面,風兒正在湧動,宛若一個鮮活的生命,裹挾着那塵世昏暗的迷霧,不斷向上翻騰;夜裡,霧氣籠罩下,整個人類,幾乎都透不過氣來。

     卡蘭切夫斯克廣場上,一處處井坑的木栅欄後面,傳來陣陣地鐵工地壓縮機的吼叫聲。

    工人們進出的入口處,挂着一幅宣傳畫,上面寫着,&ldquo共青團員們,無論男女,歡迎你們加入地鐵戰線!&hellip&hellip&rdquo 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覺得有道理,就跨進了那道大門;她希望處處都去參與和嘗試一番,喜歡自己的生命,充滿波瀾壯闊的生活,這種生活,就是那最高的幸福,也是那最終的答案。

     10 沙爾托利烏斯解決了集體農莊的用秤問題。

    他想出一個用石英石稱糧食的辦法。

    這個石英石,樣子并不大,攏共也就幾克重。

    在秤上物體重力的擠壓下,這塊兒小小的石英石,會放出微弱的電流,這股電流再通過電子管放大,就能夠随時作用于表盤上的指針,從而顯出物體重量的大小來。

    而收音機,則是哪兒都有的東西&mdash&mdash那些擠成一堆一堆的居民點上有,那些集體農莊的宿舍和俱樂部裡,也有;因此這秤,隻需要一個木頭架子,再加上一小塊兒石英石和一個數字表盤,就足夠了,要比原先動辄上百盧布的舊家夥,便宜三分之二,而且還不需要用到鐵。

     如今,沙爾托利烏斯正在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