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莫斯科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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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晚秋,寂寥的深夜,一個黑影人,手持沸騰的火炬,奔跑在街上。

    一個稚嫩的小女孩,從乏味的睡夢中醒來,望向自家的窗外,正好看見。

    接着,她聽見了一聲凄厲的槍響,和一聲絕望而哀傷的尖叫&mdash&mdash看來,有人開槍把那個拿着火把奔跑的人給打死了。

    沒過多久,遙遙地傳來陣陣密集的射擊聲,和近處一座監獄裡人們的喧嘩與嘈雜&hellip&hellip小女孩又睡着了,沒過幾天,那看到的、聽到的,也就忘得一幹二淨了:她年紀太小了,身體裡兒時幼年的記憶和心智,将在随後的歲月裡持續而緩慢地茂盛起來。

    隻是,直到她晚年,那個沒名沒姓的陌生人,都會不經意間闖進她的腦海,莫名而憂傷地高大起來,繼續奔跑着&mdash&mdash浮現在她那蒼白的記憶裡&mdash&mdash然後,又在一個孩子逐漸成長并不斷流逝的内心黑暗中死去。

    每當徘徊在饑餓與酣夢之間,置身于愛戀或某種青春的喜悅時分&mdash&mdash突然,身體深處,那個死者憂郁而凄婉的哀鳴,就會幽遠地響起。

    于此時刻,這個年輕的女子就會立即改變自己生命的節奏&mdash&mdash要是在跳舞,就頓然停下;要是在勞作,就越發專注和賣力;要是一個人獨處,雙手就會捂住自己的臉頰。

    在那個陰郁的深秋之夜,十月革命爆發了&mdash&mdash就在莫斯科娃·伊萬諾芙娜·切斯特諾娃當年生活的那座城市。

     小女孩的父親死于一場傷寒,她成了一名孤女,饑餓難耐之下離開了自家的屋子,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懷着一顆渾渾噩噩的麻木心靈,有好些年,她都在自己家鄉的那片土地上流浪和過活,如同曠野上的空氣般居無定所,到過什麼地兒,遇到過什麼人,全然都不記得,直到後來進了保育院并上了學,才慢慢回過神來,有了些生氣。

    在莫斯科城裡,她挨着窗前的課桌坐下。

    外面,林蔭道上,樹木已歇了生長,樹葉無風而降,厚厚地鋪在了沉寂的大地上&mdash&mdash打算為來年做一個長長的夢;此時,正當九月之末,那年,全部的戰争都結束了,交通也開始逐漸恢複。

     小女孩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來到保育院已經有兩個年頭了,在這裡,人們給她取了姓名,甚至還有父稱,隻因她實在不太記得自己的名字和幼年的經曆了。

    她依稀覺得,父親曾叫過她奧莉娅,卻又不那麼确定,于是對此就閉口不言,就當是個沒名沒姓的,跟那個死去的夜行者一樣。

    人們叫她莫斯科娃,以紀念這座城市,她的父稱來自伊萬這個名字&mdash&mdash以紀念在戰鬥中犧牲的一位普普通通的紅軍戰士,&mdash&mdash人們給她取的這個姓氏,旨在表明她心地誠實而正直,得趕在她那顆心被污染而卑劣起來之前就定下,盡管這麼一來,她那顆心就須得長期忍受不幸和痛苦了。

     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已經讀二年級了,此時她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打量着外面林蔭道上的枯葉漸漸死去,饒有興緻地讀出了對面樓房上的招牌&ldquo阿·瓦·柯爾卓夫工農圖書閱覽&mdash借閱館&rdquo。

    正是在這個秋日,莫斯科娃開始過上了嶄新而明亮的生活。

    最後一節課結束前,每個孩子都分得了一塊白嫩嫩、胖嘟嘟的面包,外加一坨肉餅和一顆土豆,這在他們來說可是平生頭一回的幸福事兒,并被詳細告知,那肉餅到底是什麼做的&mdash&mdash是奶牛肉。

    順便,就給他們布置了作業,要他們第二天寫一篇關于奶牛的作文,說說誰見過,是什麼樣子,同時還要談談自己未來的生活和打算。

    到了晚上,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吃完面包和那塊厚實的肉餅,就坐在公用的桌子前,開始寫起作文來,這時,屋裡的姑娘夥伴們都睡着了,隻有那盞小電燈還在閃爍着微弱的光亮。

    &ldquo一個無父無母的小女孩的一則故事:說說自己未來的生活。

    &mdash&mdash現在,人們在教會我們聰明,可聰明在腦子裡,外面是一丁點兒也沒有的。

    确實應該要會過苦日子,我想要的未來生活,要有餅幹、果醬和糖果,還要經常可以到樹林邊的田野上去散散步。

    否則的話,我是不會生活的,要是這樣的話,我心情就會很不好,就懶得生活了。

    我希望帶着幸福,平平常常地活下去。

    就到這裡吧,沒什麼要說的了。

    &rdquo 後來,莫斯科娃逃了學。

    一年後,人們又把她找了回來,在大會上批評她,說她身為革命的女兒,卻一點也不守紀律和講規矩。

     &ldquo我不是女兒,我是一名孤兒!&rdquo那會兒,莫斯科娃回了一句,然後就又開始勤奮地學習,仿佛哪裡也沒去過,沒啥事兒似的。

     自然的物什中,她最愛那風和太陽。

    她喜歡在草叢裡随意地躺下,聽聽草木深處傳來的風聲,如同聽一個看不見摸不着的人,在那裡憂郁和煩惱。

    她還喜歡看那夏日天空中的雲朵,看它們遙遙地飄蕩在人間,那裡盡是些叫不上名字的國家和人民;見着那雲之飄搖,和那天空的遼遠,莫斯科娃覺得自己胸膛裡的那顆心,在悸動和膨脹,就好似她的身體被高高地擡起,又被孤零零地擱在了那裡。

    随後,她漫步于田野,踩着那單調而衰敗的大地,帶着一絲警惕,懷着一分小心,仔細地觀察着四周的這片天地,這個她剛剛熟悉和習慣于生活的世界,并且略略欣慰和高興,這裡的一切都那麼合适&mdash&mdash那麼地适于她的身體、心靈和自由的向往。

     九年制的學校教育完成後,跟别的年青人一樣,莫斯科娃也得自謀出路,去尋找那條通向未來的道路,去走進人世間那緊密而狹窄的幸福;她的雙手勤勞,經得住勞作的折磨;她的情感奔放,要去捕獲那份滿足感和體驗那英雄式的光榮;在她的腦海裡,那仍舊神秘卻又崇高的命運,已開始提前歡呼和慶祝。

    堪堪十七歲,這個年齡的莫斯科娃,自個兒是走入不了任何場合的,她在等待别人的邀請,就仿佛,她格外珍視自己那得天獨厚的青春和日漸膨脹的精力。

    這樣一來,她時常就會顯得有些孤僻和奇怪。

    直到有一天,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偶然間結識了她,用自己的那份感情和殷勤打動了她&mdash&mdash于是乎,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就把自己給嫁了,把自己的身體和青春,一次性地且又一輩子地給獻出和糟蹋了。

    她那雙修長的、适合幹些壯舉的手,開始有所收斂和懶散了,時常相互纏繞在了一起;而一顆想要逞能和追求榮耀的心靈,則緊緊蜷縮和依戀在了一個奸詐狡猾的家夥身上。

    那人死死地揪住莫斯科娃不放手,把她當成了自己必要的私人用品和财富。

    然而,一天清晨,莫斯科娃突然對自己的生活羞愧得有些難受,雖一時半會兒不明就裡,但卻也毫不遲疑,于是就親吻了一下睡夢中丈夫的腦門,以示作别,然後轉身就出了屋子,除了身上穿着的,連條多餘的裙子也沒有帶走。

    這天,直到夜幕降臨,她要麼漫步于林蔭道上,要麼遊蕩在莫斯科河岸邊,傾聽那九月陰濕天裡的凄風苦雨,什麼也沒想,心内空落落的,滿是疲憊和孤寂。

     入夜後,她想着爬到某個箱匣子裡随便找個地方過夜,比如順路在莫斯科公共食品供銷社的鋪子裡找個地兒,或者是别的什麼地方,就像她小時候四處流浪那樣。

    可這會兒她卻發現,自己早已是壯實太多了,沒辦法再輕易悄無聲息地爬進爬出了。

    于是,她就到深黑的林蔭道後面,找了張長條椅子,坐着打起盹來,時不時還聽見,一些小偷小摸之徒和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在附近閑逛和喃喃私語。

     到了後半夜,一個毫不起眼的人也在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懷着一份隐秘而又一廂情願的期許,沒準兒,這個女的突然就會主動地愛上他,畢竟,他壓根兒就沒想過要不溫不火地耗費自己的力氣,去糾纏不休地追求自己的愛情。

    他呀,實際上,隻要有人願意報之以忠貞的感情,那麼他就既不會在乎臉蛋是否漂亮,也不在意身材是否優美,&mdash&mdash别的那一切都無關緊要,他都會照單全收,并願意竭盡所能地将自己付出和獻祭。

     &ldquo您要啥?&rdquo莫斯科娃醒了過來,睡眼惺忪地問道。

     &ldquo沒啥!&rdquo那人回道,&ldquo就坐會兒。

    &rdquo &ldquo我想睡覺來着,卻無處可去。

    &rdquo莫斯科娃說道。

     那人當即聲稱說自己倒是有一間房子,不過為了不引起誤會,免得讓人懷疑他圖謀不軌,&mdash&mdash建議她最好還是找家旅館,裹着被子在幹淨的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覺。

    莫斯科娃答應了,兩人就起身走了。

    路上,莫斯科娃央求結伴而行的這人給自己安排個學習的地方&mdash&mdash連吃帶住的那種。

     &ldquo那麼,您有什麼特别的愛好嗎?&rdquo他問道。

     &ldquo我喜歡空中的風,還有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rdquo莫斯科娃哈欠連天地說道。

     &ldquo這樣啊&mdash&mdash那就浮空飛行學校吧,别的恐怕都不适合您。

    &rdquo那位同行者很肯定地對莫斯科娃說道,&ldquo我盡力吧。

    &rdquo 他給她在米甯斯基客棧開了個房間,一次性付了三天的房錢,并留下30盧布的夥食費,然後自己就心滿意足地回家了。

     在那人的關心和幫助下,五天後,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就辦好了浮空飛行學校的入學手續,搬進了集體宿舍。

     2 首都的市中心,七樓上,住着一個30歲的人,維克多·瓦西裡耶維奇·博日科。

    居室很小,隻有一扇窗子進光;新世界的喧嚣嘈雜飄飛而上,夠着了這處居所的高處,如同一首熱鬧的交響樂懸浮在那裡&mdash&mdash那些低處的謊言假話和欺世盜名的謬論是上不來的,不到四層,也就熄滅消散了。

    屋子裡的家具和擺設,粗陋而貧瘠,顯得有些艱苦和難堪,卻不是因為貧困所緻,而是由于一些非分之想的原因:一架鐵床,樣式倒也不算落伍,上面有床油膩膩的被子,露出了多年糟蹋的痕迹;一張空蕩蕩、亮铮铮的桌子,最是引人注目和遐思;椅子就很将就了,随便立了件棄用的物什在那裡湊合;牆邊有一排自己搗鼓出來的書架,裡面擺放了些社會主義的優秀書籍和19世紀的經典著作;桌子上方挂有三幅肖像&mdash&mdash列甯、斯大林和柴門霍夫醫生,後者是國際流行的世界語的發明者。

    肖像畫下方,貼着一些沒名沒姓的照片,足足有四排,并且,那些照片上的面孔,不僅有白色皮膚的,而且還有黑人、中國人和世界上其他國家的居民。

     傍晚早已降臨,屋子卻仍舊空無一人;那些曾經憂愁而又陰郁的聲響,如今也已顯出老态來,悄然地漸漸沉默,隻是偶爾,屋子裡的家什幹裂得開了口子,響起一聲輕微的噼啪;陽光穿透四四方方的窗戶,緩慢地掃過地闆,直到入夜,終于消失在牆面。

    都消停下來了,一應的物什在黑暗中靜默伫立,各自品嘗着蕭索和愁苦。

     屋子的主人進得房來,拉亮了一盞工業電燈。

    住在這裡的那人是幸福而心氣平和的,通常來說,他都沒有白白地浪費自己的生命;他的身子骨日漸衰老,眼珠子中的白色斑點也一天天多了起來,不過,他的心跳卻相當穩健有力,腦子也越發清晰明亮,如同那通透的清晨。

    這位博日科,是一名幾何學專家和城市的土地規劃員,就在今天,完成了一個新的居民街區的詳盡設計方案,綠植的栽種位置、兒童的遊樂園和社區的運動場所,這些都考慮進去了。

    他對近在咫尺的未來有着強烈的預感,那剛剛被資本主義掠奪走的幸福生活,如今正在向自己招手和走來,并讓自己在工作時心中充滿了甜蜜和快慰,一想到這些,他的内心就越發地平靜和釋然了。

     博日科幾乎每天都會收到一些私人信件,上面的收信地址是他工作單位的地點,這會兒,他取出一包來,坐在那張空蕩蕩的桌子前,聚精會神地開始研究。

    他的這些信件,有的來自墨爾本、開普敦、香港和上海,有的來自隐藏在蒼茫而荒蕪的太平洋水域上的那些小島,有的來自麥加利斯&mdash&mdash一個希臘奧林匹斯山麓的小鎮,有的來自埃及和歐洲的衆多居民點。

    給他寫信的,是些小職員和工人,身處天各一方,挪不動窩的剝削生活,将他們牢牢地束縛在了各自的天地裡,他們開始學習世界語,也就打破了各民族間語言不通的障礙和沉默;繁重的勞作讓他們疲憊不堪,同時又極度貧窮,出不了遠門,因此,他們隻能通過這種方式,來互通有無和交流思想。

     這些書信中,通常會夾帶一些錢币彙款:剛果的黑人彙來1法郎,耶路撒冷的叙利亞人附上4元鬼子的美元,波蘭人斯圖金斯基每3個月都會寄來10茲羅提。

    他們都提前在建設上為工人們自己的國家作出貢獻和努力,以便老來之時能在這裡安享晚年,同時也在為自己的子女後輩作打算,以求讓他們能夠被真摯的友誼和火熱的勞動所包圍并感受到溫暖,從而擺脫那個冰涼無情的生存之國,獲得拯救。

     博日科定期将這些錢币存為借款,并給每個未曾謀面的出錢人回寄了收據。

     每看完一封信,博日科都要寫一封回信,這時,他覺得自己就是蘇聯的社會活動家,無比自豪和榮光。

    不過,他在回信時的措辭和語氣,卻又很是平易近人,極盡謙虛之态,滿懷同情之心: &ldquo遠方親愛的朋友。

    您的來信我收到了,我們這裡的一切,如今是越來越好了,勞動人民的公共财富每天都在增長,全世界的無産階級積攢下了海量的社會主義形式的家産。

    每一天,無數鮮美的花園在形成和盛開,一棟棟嶄新的居民樓立了起來,還有,一架架新發明的機器也飛速地在運轉。

    同時,人們也在發生着巨大的變化,越來越美好,與過去的自己完全不同樣了。

    隻有我,還是老樣子,畢竟我來到這個世上實在是太久了,已經來不及與過去的自己相區分和脫離了。

    再過那麼5到6年時間,我們這裡的糧食和所有的文化設施,必将形成巨大的數量和規模,到得那時,整個生活在地球六分之五的土地上的10億勞動人民,就可以拖家帶口地到我們這裡來了,并永久地生活下去。

    而那資本主義,要是那裡的革命還沒有到來的話,就讓它荒涼下去吧。

    請一定要關注那偉大的海洋,你就住在它的岸邊,那裡時不時會有一些蘇維埃的艦艇出沒,而這&mdash&mdash就是我們。

    順緻問候。

    &rdquo 黑人阿爾拉塔烏來信說,他的妻子死了。

    博日科則回信表示了同情,不過,倒是沒提出就此陷入絕望哀傷的建議&mdash&mdash畢竟在這顆地球上,除了我們自己,就沒别人了,理當更應該為了那未來而珍惜自己。

    當然,最好是&mdash&mdash讓那個阿爾拉塔烏立即就到蘇聯來,在這裡,他可以在同志的友愛中快樂地生活,這要比他的家庭生活幸福得多。

     迎着清晨的霞光,帶着輕松而愉悅的疲倦,博日科進入了甜美的夢鄉。

    在夢裡,他看見&mdash&mdash自己還是個孩子,母親也還活着,整個世界都處在夏天,風平浪靜,一片高高大大的小樹林茂密而旺盛。

     工作上,博日科是名非常優秀的突擊手,小有些名氣。

    除了分内的幾何測量工作外,他還負責辦牆報,承擔了&ldquo國防及航空化學建設委員會&rdquo和&ldquo國際革命戰士救援會&rdquo基層支部的組織工作,管理着一家蔬菜生産園子,并且,他還自己出錢出力,資助和教導一位幾乎不太相熟的姑娘,在浮空飛行學校學習,從而也多多少少地減輕了一下國家的開支和負擔。

     這位姑娘每月都要來博日科這裡一趟。

    他就招待她一些糖果,給些夥食錢,還把自己出入雜貨商店的通行證也送給對方。

    每次,這姑娘離開時,都羞答答的。

    她叫莫斯科娃·伊萬諾芙娜·切斯特諾娃,還不到19歲。

    一處秋天的林蔭道上,正是莫名的憂愁和悲傷時分,他遇到了她,從此再也不能忘懷。

     莫斯科娃離開後,甭管他那生活中洋溢的快樂有多麼飽滿,博日科通常都會把自己投到床上,埋頭而卧,暗自神傷和苦悶。

    傷心過了,他又會坐起來寫信,向印度,向馬達加斯加,向葡萄牙的人們發出号召,邀請他們加入社會主義中來,倡議大家對所有苦難之地生活的勞動者予以關懷和同情,這時,燈光照亮了他那顆謝了頂的秃頭,裡面充滿了夢想和堅持。

     有一次,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又來了,像往常一樣,沒有馬上離去。

    博日科認識她都有兩年了,即便心裡沒什麼企圖,卻還是羞于湊近了看她的那張臉。

     莫斯科娃笑了笑,她從飛行駕駛員學校畢業了,自個兒買了些東西來答謝。

    博日科同洋溢着青春活力的莫斯科娃一起吃着、喝着,可心裡卻蹦跶得有些厲害,感覺那早已塵封的愛情,正在咄咄逼人地向自己走來。

     夜已經很深了,這時,博日科打開窗戶,外面是一片漆黑,一些飛蛾和蚊蟲順勢就進了屋子。

    隻是這會兒,四下裡卻靜得過于清晰了,莫斯科娃那高聳的胸脯中的心跳聲,在博日科聽來,是格外地響亮。

    那心跳,是如此強勁有力、彈性十足和準确沉穩,要是把它與整個世界相聯結的話,那麼,它沒準兒會改變很多事件的走向,&mdash&mdash甚至,那些落在莫斯科娃短外套上的飛蛾和蚊蟲,這會兒,也被她那溫暖而又活力四射的身體中,生命強勁的律動聲所驚吓到了,徑直飛了開去。

    心的跳動激越,呼和映襯着莫斯科娃臉頰上的黝黑膚色,久久地發亮,一輩子都不會黯然;雙眼明媚,閃爍着幸福的光芒;熱情似火,燒灼了秀發,頭上顯得有些枯黃;身體略微有些發福,顯出那青春的年華正在逝去的樣子;當一個人再無心思從内部把自己擰緊時,她的青春也就到了盡頭,即将踏上成為一名風情熟女的節奏。

     是夜,直到清晨的曙光來臨,博日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莫斯科娃,一刻也沒有離開過視線,這會兒,就在他的房間裡,那女子早已進入了夢鄉,&mdash&mdash睡夢甜美,蕩漾着幸福的容光,如同那健康的氣息、夜晚的溫馨和兒時的美好,一股腦地湧進了這個精疲力竭的男人的身體。

     第二天,莫斯科娃邀請博日科一起去機場&mdash&mdash觀賞一下新型降落傘的神奇表演。

     一架并沒有多大的飛機把莫斯科娃吞了進去,高高地飛起,進入了古老而空寂的天穹。

    抵達正當頭頂的上空處,飛機就關了馬達,機身略向前傾,一個白亮亮的塊狀物就從腹底掉了出來,瞬間就在深遠的高空極速地奔跑起來。

    正當此時,離地面不高的低空處,另一架飛機正在緩緩地滑行,三台發動機都降低了速度,準備着降落。

    正對這架飛機不遠的高處,一個小小的空中物體,正在以越來越快的加速度,肆無忌憚地俯沖下來,而後又突然盛開成了一團花朵,被空氣吹得鼓鼓囊囊的,搖搖晃晃地飄浮起來。

    那架有着三台引擎的飛機見勢不妙,立即開足了馬力,準備逃得遠遠的,躲開那降落傘,可二者之間的距離實在太近了,那具降落傘在旋轉氣流的作用下,完全有可能被卷進螺旋槳中,這時,有那機靈的飛行員,立即關閉了所有的引擎,以便讓那降落傘自行選擇下落的方向。

    一時間,隻見那降落傘徑直落在了機翼上,卷成了一團,沒一會兒,一個小小的身影就順着略略傾斜的機翼,緩慢而有驚無險地走了幾步,然後就鑽進了機身。

     博日科知道,那是莫斯科娃從天上飛下來了;昨夜,他聽見了她那沉穩有力、回響悠遠的心跳聲,&mdash&mdash這會兒,他站在那裡,為一切人類的勇敢和壯舉幸福得熱淚盈眶,同時,還深深地責怪自己,過去兩年來,為何每月隻給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100盧布,而不是150盧布呢。

     跟往常一樣,到了深夜,博日科又開始給那見不着面的整個世界寫信,帶着幾分愉悅和欣慰,給大家描繪那個新人的身體和心靈,是如何征服那緻命的高天之上的。

     黎明時分,等到一應要寄給别人的信件都收拾妥當,博日科突然失聲痛哭起來,很是傷心,覺得莫斯科娃的那顆心,可以在高空中馳騁,卻不能把他來喜歡。

    平靜下來後,他就進入了夢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傍晚都沒醒來,完全忘記了自己手上的事情。

     入夜後,房間門傳來響動,是莫斯科娃來了,跟平時一樣,滿臉的幸福,心跳依舊是雷鳴般地洪亮。

    在感情方面,博日科可謂是個十足的窮光蛋,顯得有些膽怯和畏縮,隻生硬地抱了抱莫斯科娃,而她,卻大大方方地回吻了他一下。

    就這般一瞬而逝的溫存,卻激動得博日科那清瘦的喉嚨裡響起了翻騰的咕隆聲,一股深藏的力量,那再也難以抑制的内心折磨和煎熬,噴湧而出,直沖得他暈頭轉向,久久回不過神來,來不及品味懷中的嬌軀所獨有的,那份讓人終生難以忘懷的溫馨和甜美。

     3 每天清晨,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從夢中醒來,會久久地注視着窗外的陽光,同時内心有一個聲音響起:&ldquo這是未來的時光在臨近。

    &rdquo接着,一股不由自主的幸福暖流就會湧上心頭,她也就此起了身來。

    這股幸福的暖流,也許,與人的意識沒有關聯,而是來自其内心澎湃的活力與強勁的跳動。

    再下來,莫斯科娃開始了洗浴。

    這時,她為自然界的化學作用感到驚訝不已。

    大自然把那普通而粗陋的食物(莫斯科娃不知道自己一生吞進了多少不幹不淨的東西!),變成了她玫瑰般純潔的身體,和那含苞怒放的燦爛嬌軀。

    甚至,在自我成長的過程中,每當擦洗身子的時候,莫斯科娃都會發現并打量自己一番,如同一個旁觀者,欣賞和品味着自己的胴體。

    她當然知道,這不是自己的功勞,但這顯然是那過去的時光和大自然精心操勞的結果,&mdash&mdash随後,她一邊吃着早餐,一邊暢想起自然來&mdash&mdash潺潺的流水之态,息息的微風之情,不停地翻轉折騰,就好似一個巨大而難受的物質體,在病中痛苦地蠕動呻吟&hellip&hellip應該對自然生出必要的同情和憐憫&mdash&mdash為了創造人類,她付出了多少辛勤的勞動,&mdash&mdash如今,她就像一個頻繁生育後幹癟的婦人,已是風燭殘年而步履蹒跚。

     自打從浮空飛行學校畢業後,莫斯科娃就留在了這所學校,成了一名初級教官。

    如今,她在向一個傘兵班的學員們教授一些方法,如何心平氣和地跳出機艙,以及在縱身一躍之後,來到嘈雜刺耳的空中時,如何保持心态的沉穩和鎮靜。

     莫斯科娃自己飛的時候,内心絲毫也不緊張,或者,就沒覺得有什麼了不起。

    她呀,說得形象點,跟小時候一樣,在思考和判斷,哪裡才是&ldquo底線&rdquo,也就是說,哪裡才是技術的終點和災難的起點,從而避免讓自己觸碰到那條&ldquo底線&rdquo。

    不過,這條&ldquo底線&rdquo卻比人們想象的要遙遠得多,因此,莫斯科娃就總是不斷地試圖靠近,卻又似乎永遠都難以企及。

     這天,她奉命參加一次測試新型降落傘的行動。

    這款降落傘,上面塗滿了某種油漆,大氣中的水汽一沾上就會滑落,故而即便是下雨天,也可以飛行。

    人們給了切斯特諾娃兩具降落傘&mdash&mdash一具備用。

    當飛機升到2000米高空後,莫斯科娃就得奉令跳離,然後穿行在雨後濃密的夜霧中,直奔大地臉上而去。

     這會兒,隻見莫斯科娃打開了艙門,一步跨入了虛空;旋轉的風堅硬而強勁,從下面狠狠地抽打着她的身體,就好似大地上有一台超強功率的鼓風機,不斷把空氣壓縮成餅,然後張開它的巨口,猛烈地向上噴了出來&mdash&mdash堅固得,如同一根硬邦邦的柱子;而莫斯科娃,則覺得自己就好似一根煙囪,裡面風來風去鼓脹得厲害,隻好一直将嘴巴使勁兒地開着,好讓那一股股野蠻的狂風,劈頭蓋臉地湧進又奔出,活像有根棍子,把自己全身從腳到頭給串了起來。

    四周濃霧彌漫,眼前是一片昏暗模糊,大地仍舊還很遙遠。

    莫斯科娃整個人晃晃悠悠的,霧色黑暗,地面上誰也看不見她的身影,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卻也逍遙自在。

    隻見,她掏出了一根卷煙和火柴,想要點火,抽上一口,可火柴隻一亮也就滅了;于是,莫斯科娃就弓起身子,縮向自己的胸膛,讓那裡暫時形成了一處風平浪靜的安甯之所,接着,一把就将盒子裡的火柴全點了,&mdash&mdash這時,一團煙火,像是拉長了脖子,一下子向上猛蹿,頓時點燃了真絲傘帶。

    傘帶是人的重量與傘衣之間的聯結物,上面原本塗滿了易燃的油漆,這回眨眼間,就轟地一下燒了個精光,隻來得及濺起一股熱浪,然後就飄落成了灰燼,&mdash&mdash至于說那頂傘衣的下落,莫斯科娃根本就來不及關心和注意,這會兒她就像一顆射向地面的子彈,那風越發地堅硬和猛烈,刮得她臉上的皮膚仿佛在嗞嗞地冒着青煙。

     她就這般飛落而下,臉蛋熱辣得通紅,風兒粗暴地抽打着她的身體,好似它不是飄蕩于空中的空氣,而是某種沉重的緻命物質,&mdash&mdash這時,哪裡還想得起,候在下面的大地,要比那風兒更加地堅硬和殘忍得多。

    &ldquo啊,好你個世界,原來是這麼回事!&rdquo在穿過昏暗的霧幕之際,莫斯科娃的腦子裡,突然冒出這麼一個念頭來。

    &ldquo隻要不觸碰你,你是多麼地柔軟又溫和呀!&rdquo莫斯科娃猛地拉開了備用傘的鎖扣兒,眼見着地面的信号燈輝映出來的機場,離自己是越來越近,突然,襲來一陣撕裂的疼痛,讓她禁不住大聲尖叫起來&mdash&mdash原來,是那降落傘張開了,帶着一股猛烈的巨力,使勁兒地把她向上一扯,她頓時覺得自己全身的骨頭,齊齊地都在犯着牙疼。

    兩分鐘後,她已經坐在草地上,埋在了降落傘堆裡,然後,一邊抹着強風擠出來的眼淚,一邊從裡面爬了出來。

     頭一個沖到莫斯科娃跟前來的,是著名飛行員阿爾坎諾夫。

    這家夥,從事這行有十年時間了,卻從未弄彎過一根尾鈎,根本就不知道啥叫失敗,更别說什麼事故了。

     莫斯科娃從傘衣下面鑽了出來,她這一爬,名揚了全聯盟。

    阿爾坎諾夫和另一名飛行員抓起她的胳膊,一邊問候着路上的安全,一邊把她扶進了休息室。

    起身告别的時候,阿爾坎諾夫對莫斯科娃說:&ldquo很遺憾,我們差點把您給損失了,不過,這下看來,我們确實得失去您了&hellip&hellip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您對飛行隊,連起碼的概念都沒有!飛行隊,代表着謙遜和儉樸,而您呢&mdash&mdash卻是炫耀和奢華!祝您幸福無比!&rdquo 兩天後,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被開除了,兩年内都不得從事飛行活動,理由隻一條,說是天上的大氣層&mdash&mdash絕非是從降落傘裡燃放煙花,表演馬戲的場所。

     有那麼一陣子,各大報紙和雜志,紛紛宣揚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年輕而快活的英勇事迹;甚至國外的媒體,還對這次帶着起火的降落傘,從天而降的神奇跳躍,進行了全面而詳盡的報道,同時還配了一張漂亮的照片,美其名曰&ldquo空中的女共青團員&rdquo。

    不過,諸如此類的事情,很快就消停了下去。

    而莫斯科娃本人,卻從始至終都沒整明白自己頭上的那榮譽光環:是個什麼玩意兒。

     如今,莫斯科娃有了新居,五層樓上,兩間不大不小的房間。

    樓裡的居民,各行各業的都有,飛行員、設計師,各式各樣的工程師,哲學家,經濟學家,等等。

    切斯特諾娃的房間有幾扇窗戶,開得比周圍所有莫斯科的建築物都要高,臨窗遠望,天盡頭一片蕭索,下方顯出些茂密的樹林和影影綽綽的神秘高塔;日落時分,天幕上挂着一輪莫名的圓盤,孤獨地吞吐着光芒,絲絲留戀的餘晖,照亮了雲彩和天邊,&mdash&mdash要說,一眼望去,距這方神奇的誘人之地,不過10到15公裡之遠,可要是出了屋子來到街上,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卻全然找不到通往那裡的道路&hellip&hellip離開飛行隊後,莫斯科娃夜裡就獨自一人過,博日科那兒,她也不再去了,也從不叫來自己的女友們做伴。

    這會兒,她趴在窗台上,一頭秀發自然垂落,就這般聽着,整個城市沸騰的力量是如何在宣洩吵鬧,時不時地,地面上那些奔跑的機械玩意兒,發出的密集而憋悶的嘈雜聲中,會傳來那麼一兩聲人類的尖叫;擡起頭來,莫斯科娃就看見那輪空蕩蕩、微微亮的窮月亮,如何在枯萎凋零的天空中執著地爬升和放光,内心也就釋然了,胸中蕩起一股生活的暖流來&hellip&hellip莫斯科娃思緒翻飛,無止無息,不知疲倦,&mdash&mdash她的腦海裡,那林林總總的各色情景和事物,漸次浮現,不斷把自己給糾纏了進去;在這孤單又寂寞的時刻,她讓自己的意識充盈着整個世界,注視着那些路燈,在努力地放着光芒;留心着莫斯科河上條條汽船此起彼落的嘈雜打樁聲,在努力地把樁子打得更深更穩;她不由又想到那些機器,沒日沒夜地、鉚足了勁兒地拼命幹,在為着那光明能夠照亮黑暗,為着那閱讀得以成行,為着那電機可以碾磨麥子,以烤制早晨的面包;為着那管子會噴出熱水,溫暖舞廳的淋浴;還為着那熱烈而緊密地擁抱在一起的人兒,能夠孕育出最美好的生命&mdash&mdash就在那深幽的昏暗中,臉兒對着臉兒,重重疊疊的幸福,在彼此交融的純潔情愫中蕩漾。

    這一時刻的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與其說是想體驗這生活本身,還不如說是打算小心翼翼地呵護它&mdash&mdash她不舍晝夜地守在刹車旁,看着那火車把人們迎來送往,人人喜相逢、個個齊歡暢;她辛勤地修理着那自來水管,把病人的藥品放在醫用天平上稱量和分析,&mdash&mdash還有,她會識趣地把那電燈給關上,以免影響了别人家的親吻,那吻,一直在吸收先前的燈光發出的熱量,熱情不斷高漲。

    此刻,她心中不免蕩起絲絲異樣的漣漪,可卻也不怎麼排斥和拒絕&mdash&mdash這絲絲旖旎的渴望,應該可以把自己那豐滿的身軀拉向深處并有所安放,&mdash&mdash隻是,她将心裡的這些念頭都勸慰和儲存了起來,就為着那更加遙遠和美好的未來:她是一個很有耐性的人,可以一等再等。

     當得莫斯科娃探出窗外,把自己的身子挑在孤寂的夜色中時,下面過路的人大聲地向她打着招呼,邀請她一起分享這夏夜的浪漫,許諾帶她去文化休養公園,看遍那裡精彩的馬戲節目,還會給她買鮮花和奶糖。

    莫斯科娃隻是對他們笑了笑,既不言語,也不離去。

    不久,莫斯科娃就看見,周圍一些老房子的屋頂上,人們三三兩兩地爬上來歇息;幾個家庭穿過頂間的閣樓,來到鐵皮子的屋頂,鋪上床被子,躺在上面,空空蕩蕩地就睡下了,而一些孩子,夾在了父母中間;可端端地,在那屋頂的角落處,幾對兒熱戀的未婚夫婦,随便找了個什麼消防口和煙道的夾縫,就悄悄地相擁在了一起,整宿都不會合眼,就這般緊緊地擠在星空之下和人群之上。

    午夜過後,幾乎所有明亮的窗子都熄滅了&mdash&mdash日間緊張的突擊性勞動,需要在睡夢中予以深深地埋藏和遺忘,&mdash&mdash而晚歸的車輛,來來往往,悄悄地行駛着,收斂起自己明亮的燈光,生怕驚擾了這份甯靜;隻是偶然間,會有零星的幾扇早已暗淡的窗戶,又再度亮了起來,也就一小會兒&mdash&mdash這是有人起來消夜,不想攪了别人的美夢,匆匆地胡亂吃幾口,就飛快地縮回了被窩;當然,還有另外一些人&mdash&mdash睡得飽飽的,起來趕去上班&mdash&mdash有那開輪機和火車的師傅,還有無線電技師,早班飛機的随隊機師,科研人員和别的那些休息好了的。

     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經常會忘了關上房門。

    有一回,她還真碰上了一個陌生的家夥,躺在她家的地闆上,和衣而卧。

    瞅着那來客疲倦得着實厲害,莫斯科娃就沒叫醒他,一直在旁邊等着。

    那人醒來後就說,他隻想在這兒找個角落住下&mdash&mdash實在是沒地兒可去了。

    莫斯科娃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這人一番:40歲左右,臉上布滿道道僵直的傷疤,應是打過不少仗;飽經風霜的皮膚堅硬而粗糙,顯出幾分成熟、健壯和善良;胡須柔順,呈淺棕色,略帶一些淡紅,嘴唇蒼白,看上去很是疲憊。

     &ldquo毛茸茸長發的美女,要是沒需求,我是不會到你這兒來的。

    &rdquo那位不速之客說,&ldquo隻是,這副身闆需要躺平了靜一靜,可卻沒那地方&hellip&hellip我呀,不礙什麼事兒,也不會讓你難過,你就當我不存在好了,就算是多了一張空餘的桌子吧。

    你呀,從我這兒,是一絲聲響、一絲氣味兒,都聽不見也聞不着的。

    &rdquo 莫斯科娃問他:到底是什麼人,這客人就詳詳盡盡地把自己給和盤托出了,還接連掏出些零零碎碎的證件來。

     &ldquo瞧吧,不就這麼回事兒!&rdquo這位新遷來的家夥歎了一聲,&ldquo我呀,就一号普通人,從頭到腳都很正常。

    &rdquo 這人,原來是一家木柴倉庫的過磅員,出生于葉列茨市,故而,雖然自己的住房也不寬裕,甚至有些簡陋,可莫斯科娃,卻沒想過因此就疏遠共産主義,也沒打算多享用點什麼額外的空間面積,&mdash&mdash她想了想,沒說話,就給了新來的住戶一床被子和一個枕頭。

    那住戶也就正式住下了。

    每晚,他都會起了身來,蹑手蹑腳地走到莫斯科娃的床前,給她蓋好被子,這女子,睡夢中老是翻來翻去,結果四門大開,露出了身上鮮豔的嫩芽;到了早上那會兒,他從來不會去屋裡配套的衛生間,免得讓自己的污穢之物給拖累了,也省得聽見那嘩啦啦的放水聲,而是徑直去了外面的公共廁所。

    這樣的日子過得幾天下來,莫斯科娃的屋裡悄然地起了些變化,這位過磅員,先是把她那穿歪了的鞋跟兒修得結結實實的;又偷偷将一件秋天的大衣洗得幹幹淨淨的,那上面原先可是沾滿了灰塵;每天一大早,又煮好了熱騰騰的茶水,高高興興地,等着女主人從睡夢中醒來。

    剛開始的時候,莫斯科娃還老罵他,說他是在獻殷勤和拍馬屁,可到後來,為了擺脫和鏟除這種不平等的主從關系,讓那付出和收獲,在經濟地位以及剩餘價值核算上,與自己的同屋相平等和一緻&mdash&mdash莫斯科娃就開始給他補補襪子,甚至還用那不易傷人的保險剃須刀,給他修修胡子刮刮臉。

     不久,共青團組織給切斯特諾娃安排了一份臨時性的工作,在區裡的軍委會幹&mdash&mdash搞點清查遺漏、複核登記之類的活路。

     4 一天,軍委會的樓道裡,立着位臉色蒼白、身材幹瘦的臨訓預備役軍人,手裡還拿着一本兵役登記證。

    區軍委會裡的氣味兒,讓他感到有些窒息,就像走進了一個長期關禁閉的地方,&mdash&mdash人們的身體在這裡受盡了折磨和煎熬,全然死氣沉沉的樣子,讓人莫名地拘束和局促起來,生怕内心的那一絲早已麻木的希冀,那一份早已沉寂的對遙遠未來生活的渴望,又複蘇和燃燒起來,然後又再歸于徒勞和枉然,重新墜落在失望的深淵,再度品嘗那絕望的哀傷。

    屋裡的家具擺設,看上去沒花國家幾分錢,顯得很是單調和陳舊,使得這些物件的思想性透出了幾分冷漠和冰涼。

    裡面的工作人員闆着一張呆滞而生硬的臉,内心是一片貧瘠荒蕪和麻木僵直,冷腔冷調地敷衍着來辦事的訪客。

     那位臨訓預備役軍人立在窗邊耐心地等着,直到那名工作人員,一個女的,看完手上的詩篇;這軍人心想,讀起詩歌,每個人的内心都要變得更加柔順和善些,&mdash&mdash他自己年輕那會兒,也時常看書看到深更半夜,看完後,内心就會蕩起片片憂愁傷感和凄婉淡然的波瀾。

    那女的,讀完了詩,就着手對照登記簿清查核實這位臨訓軍人的材料,卻驚奇地發現,登記簿上的表格幾乎空空如也,這人,既沒在白軍中效過勞,也沒在紅軍中幹過,沒有接受過任何基礎性的軍事訓練,從未去過任何集中訓練的兵役站,沒有加入過任何地方的兵團組織,沒有在任何國防及航空化學建設促進會的小組中服務過,甚至有三年時間都沒來重新登記和注冊了。

    真是不曉得,這家夥,拿着自己那本早已過期的舊式兵役登記證,是用了啥法子,才悄悄地瞞過了那高度警惕又敏感的房産管理所的。

     那女兵,瞟了一眼這位臨訓預備役軍人。

    隔着一道表示機關與百姓之間,需要安靜的距離的屏風,她發現,這個來辦事的家夥,一臉瘦骨嶙峋的樣兒,上面布滿了皺紋,顯出無數疲憊滄桑和堅韌磨難,好似曆經了無盡憂愁而苦悶的生活;身上的衣着跟那臉上的皮膚倒很是相稱,皺皺巴巴的破爛不堪,要說還能起點保暖作用的,也隻有那一塊塊浸透了面料的污垢,粘貼在上面,可謂是密不透風;這人,懷着幾許忐忑,也帶着一絲狡黠,偶爾會看那女人一眼,倒也不怎麼期待有些什麼同情和憐憫,所以大部分時間裡,都低着一個腦袋,關上一雙眼睛,隻想看看那無盡的黑暗,而不是這眼下的生活;偶然間,有那麼一刹那,他突地想起天上的雲朵來&mdash&mdash他很喜歡那些雲朵,因為它們不來驚動和幹擾他,于它們而言,他不過是個陌生的異物。

     似是有意無意,那軍人朝軍委會的盡頭掃了一眼,不經意間,入眼的一幕亮麗讓他不由得怦然心跳:一對兒明亮的眸子向他放射着光芒,上面眉頭緊鎖,一副極為認真的樣子,卻又那般地自然,讓人多了幾分安心。

    這樣的一雙眼睛,那軍人一生中,不知是何時,也不知在何處,曾見到過很多次,多麼地出神而又清亮,簡直難以直視,多半都會令人不由得眨巴幾下自己的眼睛。

    &ldquo這是真正的紅色的軍隊!&rdquo想到這個,他心裡不免生出些傷感的愧疚。

    &ldquo上帝啊!我真的好傻,為了自個兒獨身一人的逍遙快活,我這一輩子竟打了多少水漂呀!&hellip&hellip&rdquo每次進到機關,他總是心懷不安,内心既困頓疲憊,又壓抑和愁苦&mdash&mdash來到這種地方,他隻能遠遠地望着裡面的人,在那兒帶着幾分同情和疑惑,為他的破事兒勞神得發起愁來。

     這時,那&ldquo紅色的軍隊&rdquo從座位上站起身來&mdash&mdash這顯然是一個很有味道的女人&mdash&mdash走到臨訓軍人身邊。

    她那張漂亮的臉蛋有着驚人的魅力,讓他感到有些害怕,一顆脆弱的心幾乎快蹦了出來;為免自己徒勞地害上相思病,他趕忙扭過頭去,不敢再看了。

    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近到他跟前,拿起那本登記證,開了50盧布的罰款,以示對他違反登記制度的懲罰。

     &ldquo我可沒那錢。

    &rdquo臨訓預備役軍人說,&ldquo我最好是死乞白賴地活着,為着今後,好還上這罰款。

    &rdquo &ldquo那到底咋辦呢?&rdquo莫斯科娃問道。

     &ldquo不知道。

    &rdquo那軍人默默地咕哝了一聲,&ldquo我那日子呀,熬着混呗。

    &rdquo 切斯特諾娃抓起他的手,來到自己的工作台前。

     &ldquo您呀,幹嗎要熬着混日子呢?&rdquo她問他,&ldquo您想要點兒啥?&rdquo 那位臨訓預備役的,一時間沒法開口回答了;他聞到了這位當值的紅軍女戰士身上,飄出的一股肥皂香味兒,也就嗅到了某種迷人的生命氣息。

    這生命氣息,對他那顆隐藏在孤單寂寞和微弱光亮中的心靈來說,是過于陌生和異樣了。

    他埋下頭來,為自己的窘迫難堪而落淚痛哭。

    而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一時卻愣住了,莫名其妙中松開了他的手。

    那臨訓預備役的家夥又站了一會兒,随後見無人想要扣留他,就高高興興地,縮回到了自己那無人問津的狗窩,想着,無論如何,也要既無登記也無擔驚受怕地活下去,至死方休。

     不過,切斯特諾娃卻在清查表單中找到了他的地址,于是,過了一陣子,她就到那位臨訓預備役軍人家裡登門造訪去了。

     在巴烏曼區僻靜的街區深處,莫斯科娃走了很久,才找到一個不太顯眼的住宅租賃合作社,這裡,就是那位臨訓預備役軍人的落腳地。

    這棟房子,因于管理不善和預算拮據,四面的牆體已多年沒有刷漆翻新。

    院子空蕩蕩的,顯出些荒蕪潦倒的老态,甚至地面上的幾塊石頭,也因孩子們往複地玩耍,而破敗不堪。

    這樣的一庭院落,早就盼着有人來予以适當的關心和照顧了。

     莫斯科娃經過那房子的外牆,穿過一條燈色昏暗的樓道,心裡沉甸甸的,就好像受了什麼委屈,或者仿佛面對别人淩亂潦草的不幸生活,自己犯下了什麼過錯似的。

    來到樓道盡頭,外面是一條望不到邊的深長圍牆,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看見,頭上有一框石頭門廊,蓋着一頂鐵天棚,天棚上面亮着一盞電燈。

    四周的空氣中,傳來陣陣嘈雜的聲響,她仔細聽了聽&mdash&mdash圍牆外面,有人把一塊塊薄木闆扔在了地上,又聽見鏟子插進和翻出泥土的聲音。

    在鐵天棚的斜角下方,站着一個光着頭的秃子,手裡拿着一把小提琴,正在那裡孤獨地彈奏着馬祖卡舞曲。

    地面的石闆上,躺着一頂帽子,是與這位樂師相依為命多年的老夥伴,&mdash&mdash遙想當年,這頂帽子必定遮蓋着青春茂密的頭發,而如今,歲月蒼老,為了一份遲暮的口糧,也為着供養那顆光秃秃的衰朽腦子裡微弱的意識波動,它又肩負起收集錢财的重任。

     切斯特諾娃往帽子裡放了一盧布,請樂師為她随便演奏一首貝多芬的曲子。

    那樂師啥話也沒說,隻顧彈奏完手上的馬祖卡舞曲,才又起頭彈起貝多芬來。

    莫斯科娃面對小提琴手,很娘們兒地站着,雙腿微微張開,一臉的多愁善感,許是心海四邊正泛起陣陣惱人的哀傷。

    一時間,她仿佛覺得,周圍的整個世界都尖銳起來,與她是格格不入,勢同水火,&mdash&mdash這周遭的世界,盡是些堅硬而沉重的物體,有一股粗暴的黑暗力量,帶着惡狠狠的怨念,在仇視着這個世界。

    這力量是如此深幽,以至于其自身也陷入了絕望的深淵,并立在孤寂空虛的邊緣,像人一樣,用一種幹巴衰竭的嗓音,在哀嚎哭訴。

    爾後,這股力量複又從那鋼鐵般的铿锵聲域中升騰而起,迅猛地回擊着那個毀家滅國的冷酷敵人,這敵人,用其僵死的軀體,侵占了通向永生的全部希望。

    隻是,這音樂聲,漸漸失去了其應有的全部旋律,變成了一種激越進攻的刺耳嚎叫,到最後,這樂音的節奏竟應合了一個人普普通通的心跳,變得平凡而庸常起來,就好似在為着那必要的生存之需,而艱難地勉力操勞。

     那樂師看着莫斯科娃,神色淡然而冷漠,全然無視了她的迷人魅力,&mdash&mdash作為一名藝人,他始終隻醉心于其内心越來越美好和日漸偉岸的神妙體驗。

    這份神妙的體驗,越過那些平常的歡悅,深深地浸入了他的腦海,讓他心無旁骛,目空一切。

    彈到最後,琴師的眼睛裡竟泛起了盈盈淚花&mdash&mdash就這樣活着,他覺得十分苦惱和厭倦,并且,最讓人難過的是,他活了那麼久,卻全然與音樂無關,也沒有找到自己早年那些,倒在不可戰勝的敵人鐵拳下的,逝去的生命。

    而如今,他像一個活物般,又老又窮酸地,立在這家偏僻的住宅租賃合作社的院子裡,神情頹廢而疲憊,一顆破碎的心靈裡,彌漫着對逞強于英雄主義世界的最後憧憬和神往,卻又是那麼低沉和壓抑。

    他的對面&mdash&mdash圍牆那頭&mdash&mdash是一家探索永生和不死的醫學研究院,模樣森嚴而陰郁。

    隻是,這個老樂師卻難以理解,正是這家醫院,在延長着貝多芬的音樂生命,而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更是壓根兒就不知道,那地方修了棟什麼建築。

    無論什麼音樂,隻要它旋律宏偉雄壯,又充滿仁慈和博愛,那麼就會讓莫斯科娃想起無産階級,想到那個手持熊熊火炬的黑影人,想起他在那個革命的深夜裡奔跑的情景,也會想到她自己,這時,她聽那音樂,就像是在聽領袖的講話,也像是在聽那些她似乎有所明了,卻永遠也難以開口大聲說出的奇特話語。

     那棟房子進門口的上方,懸挂着一塊塑料牌子,上面寫有文字,&ldquo住宅租賃合作社管委會和房屋管理所&rdquo。

    切斯特諾娃走了進去,想打聽一下那位臨訓預備役軍人家的門牌号,&mdash&mdash那家夥在登記簿上隻留下了這棟房子的樓牌号。

     那間辦公室的外面,通着一條木面走廊,走廊兩邊,住的也許是一些多子女的家庭&mdash&mdash這會兒,屋子裡正傳來陣陣孩子們委屈和不滿的尖叫聲,看來,是在相互争搶晚上的吃食。

    走廊深處,一些住家戶敞開了話題正聊得歡,凡這世上所有的事物,都成了他們的談資,&mdash&mdash他們說起食物,聊到室外公共廁所的修整情況,談起未來的戰争,也提到高空的平流層和那個住在這兒的,又聾又瘋的洗衣女工的離世。

    走廊兩側的牆壁上,挂着一些招貼畫,有宣傳國際革命戰士救援會、儲蓄所管理處和哺乳期嬰兒護理方法的;也有宣傳一個在交通事故中失去了一條腿的,其樣子就像一個大寫的&ldquo人&rdquo字,隻不過卻是獨腳的;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生活畫,有公益宣傳的,也有消災避難的。

    好些居民,一下了班,剛下午五點整,就準時聚到這條走廊上來,像一根根柱子般站在那裡,說話的說話,愣神的愣神,直撐到深夜方才消停,隻是間或,才去房屋管理處去懶心無腸地打聽一下需求。

    如此情景,着實令莫斯科娃·切斯特諾娃吃驚不已;她壓根兒就想不明白,既然這座城市有那麼多舉世聞名的劇院,生活中還有那麼多至今仍沒有揭示的永恒的傷痛之秘,甚至樓門口外那個演奏着美妙音樂的小提琴手,也幾乎是無人關心和留意,那麼,此時此刻,人們為何都還要擁堵在這個住宅租賃合作社裡,擠在辦公室,争先恐後地東打聽西打聽,一窩蜂地湧向自己那點可憐的幸福需求,彼此緊挨着,在一些瑣碎小事裡消磨着時光和生命。

     這棟樓的房屋管理員,上了點歲數了,混雜在人們的喧鬧中艱辛地操弄着工作&mdash&mdash四周是煙霧缭繞和層出不窮的詢問打聽。

    這名管理員,把關于那位臨訓預備役軍人的全部資料,準确而詳盡地給了切斯特諾娃:他住在二樓走廊兩側的一堆堆住房裡,門牌号是4号,三等退休人員;住宅租賃合作社的義工多次上門找過他&mdash&mdash勸他務必要按時登記和填寫自己服兵役的情況,可這位臨訓預備役軍人,多年來答應過無數回,總是說明兒個一早就去辦,哪怕花上一整天時間也一定把手續給辦了,然而直到如今,仍然是東找理由西找借口,一直未兌現自己的承諾;大約半年前,為着這檔子事情,管理員本人親自出馬了,足足勸了他三個鐘頭,還打着比方說,他這副滿懷憂傷、愁苦潦倒和邋邋遢遢的樣子,就好像是從來不刷牙也不洗澡似的,這樣下去終究會把臉丢光的,會招來别人對體面的蘇維埃人的批評和诋毀的。

     &ldquo我真不知道,拿他怎麼辦了。

    &rdquo管理員說道,&ldquo這整棟房屋租賃合作社裡,他這樣的家夥,獨丁丁地就這麼一号。

    &rdquo &ldquo那他平時幹些啥呢?&rdquo莫斯科娃問道。

     &ldquo我也就跟你講哈:他呀,是三等的退休人員,每個月有45大盧布可拿。

    另外,他還在民警後援協會裡混了個身份,時不時地去那電車站呆一陣子,開開罰單什麼的,然後回家了&hellip&hellip&rdquo 一番話下來,得知那人的生活狀況,莫斯科娃心裡很不好受,不由感慨道: &ldquo這實在也太不像話了!&hellip&hellip&rdquo 管理員對這話深以為然: &ldquo像話的東西,他那裡可沒有!&hellip&hellip夏天,他倒是經常去文化公園走動,可不照樣是&mdash&mdash白搭。

    既不聽樂隊演奏音樂,也不逛逛四周的風景,隻是那麼一去,就那樣呆呆地坐在民警分局旁邊,一坐就是一整天&mdash&mdash要麼随口聊幾句,要麼就應了别人交辦的一些事情:他就去弄一陣子,&mdash&mdash他可喜歡管事兒的活路了,倒是一個挺像話的民警後援協會成員。

    &rdquo &ldquo他結婚了嗎?&rdquo莫斯科娃問道。

     &ldquo沒呢,這家夥朝三暮四的&hellip&hellip表面上看,他打着光棍兒,可是,每天晚上,都有女人來跟他一起偷偷摸摸地鬼混,這種狀況,已經持續好多年了。

    要說,這也是他個人的私生活問題,住宅租賃合作社也不好随便參言插語&hellip&hellip可那叫咋回事兒呀&mdash&mdash來找他的那些女人,既沒文化教養,長得也是庸脂俗粉,像您這樣的,&mdash&mdash倒是頭一個。

    我不建議您去找他:這人簡直就是個廢物&hellip&hellip&rdquo 莫斯科娃從樓管那裡走了出來。

    那位樂師,照樣還站在門口,可卻啥曲子也沒彈奏了,隻是在那裡靜靜地聽着深夜的響動。

    城市上空,燈火映出的遙遠霞光微微顫動,在飛馳的雲層上面焦躁不安地翻滾變幻。

    為深重夜色所籠罩的遼闊天穹,突然被一束電車導線上的刺眼電花,拉開了漆黑的面紗。

    附近有一家當地公交公司的俱樂部,裡面青年女職工們正在上演着合唱,那高亢的聲音形成了一股力量,逐漸把人們當下的生活引向遙遠的未來深處。

    切斯特諾娃走進那家俱樂部,在裡面是又唱又跳,直到那位關心年青人身體健康的俱樂部管事熄了燈火,方才停下。

    随後,莫斯科娃就在後台的燈光道具堆堆裡,随便找了個什麼地方,倒下身就睡了,睡夢中,還像個小女孩似的,習慣性地抱了個偶遇的女友做伴。

    那女伴跟莫斯科娃一樣,早已累得精疲力竭,不過卻也幸福而快樂。

     5 出于太吝惜自己時間的緣故,桑比金看上去有些懶懶散散和不太整潔,他覺得周圍世界的外在事物,就如同自己身上那憤怒的皮囊,緊繃得慌張。

    他夜以繼日地操心着那些大事件,在世界範圍内轟轟烈烈的走勢和進程,而他那顆心靈,卻又因為對所有物質之全部瘋狂的命運,懷有高度的責任與警覺,而惴惴不安,而恐慌膽怯。

     一到晚上,桑比金就難以入睡,他實在不放心蘇維埃大地上一切勞作的創造能力,而這片土地,卻又在夜間被電燈照耀得,那麼地明亮和晃眼。

    他看見一些建築工地,身上插滿了腳手架和薄木闆,上面來來回回地行走着,未曾合眼的趕夜工的工人們,正在把一些剛從森林裡扒拉下來的新鮮木闆,筆直地豎在那裡,使勁兒地讓其站出個頂天立地的樣子來。

    而天空上,正刮着風,并且能看見,落日的餘晖中,夜幕在世界的邊緣徐徐拉開的樣子。

    桑比金既高興又激動,不由握緊了自己的雙手,可接着,就陷入了沉思的黑暗中,全然忘了每半小時就眨一下眼睛這回事兒。

    他知道,成千上萬的青年工程師們,雖早已交了班,可這會兒也是焦慮不安地醒着,在宿舍和新的居民區裡,輾轉反側地操心着&mdash&mdash這個國家那一處處忙碌的平原大地。

    當然,還有另外一群人,他們剛一休息妥當,就開始嘟嘟囔囔地起了身,把先前的衣物又漸次穿上,然後就匆匆忙忙地出門上工去了。

    在他們的腦子裡,一直有一個令人挂心的,白天沒有處理好的小細節,揪着他們的神經,讓他們擔心,夜裡沒準兒會發生什麼事故。

     桑比金起了床,開了燈,在屋子裡心煩意亂地轉來轉去,總想着立馬就幹點啥有用的事情。

    他擰開收音機,聽了聽,已沒什麼音樂再播出了,隻是聽見,這空空蕩蕩的四周,在驚恐地哆嗦着響動,仿佛想要沿着一條荒無人煙的僻靜道路逃離開去。

    于是,桑比金就給醫學院附屬醫院挂了個電話,想了解一下&mdash&mdash這會兒,那裡有沒有急診手術,他可以去當助手。

    那邊的人告訴他,正好有台手術:來了個病人,是個頭上生了腫瘤的小男孩,腫瘤眼瞧着都在長大,而那個孩子,已陷入了黑暗的昏迷狀态。

     桑比金飛奔而下,來到莫斯科的大街上;電車已經休息了,清靜的柏油路面上,傳來陣陣高跟鞋走動的脆響聲,那是一些女子,要麼從劇院,要麼從實驗室,要麼從自己的戀人那裡,出來把家回。

    桑比金邁開結實有力的長腿,快步趕到了巴烏曼區,那裡正在修建一家專門用途的實驗醫院。

    醫院還沒有完全竣工,暫時隻開放了兩個科室&mdash&mdash外科和創傷科。

    醫院的小院裡,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導管、木闆、小推車和裝有科學儀器的箱子,還有一排低矮的小圍牆,将醫院的建築跟一棟居民樓隔開,圍牆略略傾斜,看上去松松垮垮的樣子。

     桑比金跨進小院兒,突然聽見一段凄婉的音樂聲,那曲調倒并非多麼優美動人,而是内中傳達出來的某種難以名狀的回憶,在訴說着過往的生活中那些被遺忘的舊事,這樣一種情緒,讓人不由得怦然心動和沉迷。

    桑比金靜靜地聽了一小會兒;樂聲,是從那道簡陋的圍牆另一側傳過來的。

    他爬上那道圍牆,看見一位上了點歲數的,光着頭的小提琴手,在一處僻靜的角落,獨自一個人拉着琴,而此時,卻是淩晨兩點許。

    桑比金發現,那樂師身後有棟房子,房子的門上挂着一塊牌子,上面寫着&ldquo住宅租賃合作社管委會和房屋管理所&rdquo。

    桑比金拿出了一盧布,想給點酬勞,可那位樂師卻拒絕了,并告訴他,這會兒他是在為自己演奏,以緩緩胸中的苦悶,并說他隻有到了太陽初升時,才會睡下,而眼下,時間還早得很。

     一間小型的手術室旁邊,已經挂上了兩個軟乎乎的氧氣袋,還站着一位年紀比較大的值班護士。

    走廊的盡頭,有一排單獨的無菌隔離室,内中一間大門敞開,正對着樓道,裡面可以看見那個即将手術的孩子&mdash&mdash有兩名護士,正在忙乎着給他剃頭發。

    那小男孩的左耳邊,長着一顆球狀物,幾乎遮住了半邊腦袋,上面沾滿了熱騰騰的兇猛膿液和血水。

    眼見着,那顆球狀物體,正在向另一半荒蕪的腦袋滋生和蔓延。

    而那半邊腦袋裡,殘餘着小男孩快要熄滅的疲倦生命。

    那孩子在床上半躺着身子,一直醒着:看上去,也就七歲大小。

    他的眼神暗淡無光,裡面空空蕩蕩的。

    每當心髒因疼痛而抽搐時,他就略略擡了擡手,一臉的痛苦不堪和哀傷絕望。

     桑比金精神高度集中,顯得異常活躍,極其準确地檢查和感知着那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