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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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油汗,夜裡大約就是睡這裡的,醒來後還沒選定方向。

    有個穿藍布衫,紮白毛巾的北方女人,很端莊地坐着,雙手擱在膝上,像是等人來領,人卻總也不來。

    她就這麼一直坐着,一點不急躁。

    這裡聚集的多是些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人,秧寶寶一家,暫且也成了中間的一員。

     秧寶寶僅僅離開華舍三天,又有一些新的事情發生了。

    樓上的東北人走了,搬進來的新房客是一家三口。

    那女的挺着個大肚子,看來又要進人口了。

    孕婦和小孩進了門就再沒有出來,男的則上上下下,進進出出,卻不同人多言語。

    看那男人小個子,凹眼窩,厚嘴唇,含南邊地方的人。

    夜裡,從陽台的門窗傳出大人小孩的說話聲,不知是哪一地的方言,一句聽不懂。

    還有時,夫婦倆你一句我一句地唱歌,曲調亦是陌生的,歌詞一句不懂。

    又一次,夜深人靜,夫婦突然吵起架來,情緒激烈緊張,每一句都是高聲喊出,照理是聽得十分清楚,可依然不懂。

    就有人傳說是日本人,或者韓國人,如今韓國人到内地做生意的不是很多? 在秧寶寶離開的三天時,閃閃的畫廊也有些小變化。

    壁上的畫少了幾幅,不是賣出去,而是送出去了。

    節日裡,李老師和顧老師的老同事老朋友來拜訪,自然要參觀畫廊。

    亮亮從紹興帶來些老師同學玩,也要參觀畫廊。

    都是帶了大包小包的禮物上門,而且四鄉八裡老遠地來,看他們蠻喜歡的,閃閃又是個豪爽的人,就送了幾幅。

    畫廊裡倒也添了東西,什麼東西呢?陸國恬的時髦衣服,過了時,或者不喜歡了的,都拿到店裡來賣,反正營業執照上,經營範圍裡有“服裝”兩個字。

    那衣服不難看,可畢竟顯得雜了。

    燈箱運轉正常,隻是天黑之後,這一大空闊的暗地裡,小小的燈箱兀自轉着,反顯得落寞得很。

     相對前些時候的熱鬧紅火,這會兒是冷清了。

    秧寶寶再回到華舍,情緒不免有些受影響,變得低沉了。

    外表看起來,她倒是安穩許多,放學就回家,吃過晚飯,早早上床睡了。

    蔣芽兒找她玩,她也懶懶的,甯願一個人坐着。

    蔣芽兒呢,就陪着。

    要說,蔣芽兒真是個忠臣!無論何種情形,她都不棄不離。

    連閃閃都受了感動,當了秧寶寶說:紫鵑是個丫頭,林黛玉還叫她一聲“好妹妹”。

    意即,秧寶寶對蔣芽兒也不要忒怠慢了。

    秧寶寶自然裝聽不見,其實,她内心裡并不像表現出來的那麼傲慢。

    有蔣芽兒在身邊,她還是感激的,隻是不想說話。

    每天下午,放學後,又做完作業,兩人就坐在陽台上看街景。

    看對面蔣芽兒家的店門敞着,進去些許陽光,忽有一人從光裡走過,是蔣芽兒的爸爸。

    越過樓頂,可看見院裡毛竹棚的一角。

    再遠些,是小塊的田,稻子已經割了,留下整齊的稻茬。

    隐約可聽見鴨鳴。

    将眼光收回來,收到樓底下,閃閃店前的燈箱,兀自立着,頂上落了一片樹葉子。

    偶爾地,閃閃出來,倚着門張望一下。

    看不見她的臉,但她的身影,有一點惆怅的樣子。

    然後,又進去了。

     這季節,這天氣,陽光和風都是和煦的,誰家玻璃窗搖動了,反射出明亮的光線。

    然後,窗裡傳出一句歌聲,流行曲,清清楚楚的一句漢語歌詞。

    兩個小孩箱對一怔,就笑了:誰說樓上新房客是日本人,韓國人,明明是中國人嘛!她們想想,又一次笑了。

    以往的那些活潑快樂的日子,又回到眼前。

    蔣芽兒前後搖着身子,凳子咯吱咯吱叫着,她問秧寶寶:還記得嗎?上回罵我們的那個鴨棚裡的女人,她家棚裡的下蛋鴨毒死一大群呢,哭得要死!秧寶寶不說話,她又自顧自往下說;小小影樓裡的婚紗,叫老鼠啃了一個洞一個洞,妹囡卻說,是镂空花,好笑不好笑?她再接着告訴秧寶形容詞,以後你要注意,陸國慎進門,是左腳先進,還是右腳先進;左腳先進生兒子,右腳先進,生囡。

    秧寶寶回過頭,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爸爸要辦到日本去讀書!蠻好。

    秧寶寶說了一句,轉回過去。

    兩人複又不說話,坐着。

     太陽光漫到遠處去了,把極遠處的河倒映明了,極細的一條亮水,兩頭延得很長。

    對面蔣芽兒家的店門口,走出蔣芽兒的媽,一個身子細伶仃的女人。

    腦後低低地垂了個髻,穿一件紅色的羊毛衫,醒目得很,很不像個生過孩子的女人。

    她怕光似的,手在額下遮個涼棚,左右望着。

    秧寶寶想對蔣芽兒說:你媽媽在看什麼?一側臉,見蔣芽兒雙臂撐在凳面,肩頭聳得高高的,頭卻低到膝蓋上,十分氣餒的樣子,不由低頭去看她的臉。

    蔣芽兒擡起了臉,眼睛裡含了一包淚,說:可是,我一點不想去,我哪裡也不想去!她抽噎起來,淚水湧滿了眼眶。

    秧寶寶不由也抽噎了一下,她要強地扭過頭,眼前的景色已經模糊了。

    蔣芽兒抽噎了一囝,漸漸平靜下來,說道:我哪裡也不去。

    這時,她看見了媽媽,正在對面向她招手,要她回去。

    她跳下凳子,忽然抱了一下秧寶寶的脖頸,說:你也不要去!松開手,沿了陽台跑過去,穿過客堂,下樓。

    不一會兒,她那難看的雞胸小身子從樓底下出現了,邁着兩條細瘦的腿,像個笨拙機敏的螳螂,跑過街面,到了她家門口,跟媽媽進去了。

     在這段日子裡,還發生了一件事情。

    由于是間雜在這樣多的事端裡面,它的重要性,不由就被抹煞了,顯得不那麼震動。

    那就是,公公死了。

     是節後第一天上學,張柔桑傳給她一張字條。

    在她們目前的關系下,用傳字條來傳達意思是比較恰當的。

    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沒有什麼需要生氣的了,但是,往昔的日子還是留下了一些記憶,心情複雜,見面不如不見面。

    這很像是一對散夥的情人,雖然無怨無艾,但卻不堪面對。

    就這樣,張柔桑寫了一張字條,折成小方塊,請一名女生交給秧寶寶。

    這名女生是在近日裡方才與張柔桑好上的,比張柔桑矮半頭,戴一副眼鏡,已經開始自學英語,亦有着某一方面的才能。

    張柔桑選的朋友,必定不是等閑之輩。

    這也是她對秧寶寶失望的地方,夏靜穎怎麼能和蔣芽兒這樣一個平庸的人結伴呢?張柔桑的新朋友将紙條交到秧寶寶手裡,很負責地看她把紙條打開,才去向張柔桑交差。

    字條裡寫的就是公公的死訊。

     公公也沒什麼病,就是老死的。

    大約有一周時間,躺在床上,不吃不喝。

    頭兩天,村裡人并沒覺察,第三天發覺了,沒見公公出去吃茶,秧寶寶家老屋的門從早到晚關着,就過去喊門。

    一想到公公是個聾人,未必喊得應,幹脆翻牆進去幾個人,問是不是要拉他看病?公公搖搖手,不肯動。

    人們就從家中送來粥,菜,面條,開水。

    過一天來看,沒動絲毫,原樣放着。

    換上新的,下一日還是不動,就大聲問公公,要不要寫信叫兒子回家。

    這一回,公公點頭了,還指指床頭一個人造革黑包,意思地址和郵費都在裡面。

    于是,人們拉開黑包,找出三個兒子的三個信封,照信封上的地址分别歸出三封信。

    第一天沒人來。

    第二天沒人來。

    第三天晚上,躺了一周的公公坐起來,吃了一個饅頭,喝了一聽飲料,然後大聲唱起來。

    沈婁的人們都去聽了。

    公公坐在席上,九月的天,公公還沒換席。

    公公坐在席上,雖然瘦成皮包骨,臉色卻很好,眼睛亮亮的。

    他先是唱戲,唱了幾段的古戲。

    老人還知道他是在唱《唐僧出世》,《二堂放子》,《金山戰鼓》。

    年輕人就聽不懂了,但也覺得有闆有眼。

    唱了大雞一個時辰,公公又改唱歌,老歌夾着新歌,最近的一首歌是《社員都是向陽花》,至少是四十歲朝上的人才聽得出來。

    扳指頭算算,從這首歌以後,公公的耳朵就走下坡路了。

    歌中,自然有那首《曹阿狗》。

    這支民謠無腔無高,最适合聾人公公唱了,念闆似的,一句不拉。

    唱歌又唱了大約一個時辰,人們就勸道:唱到這時,公公也累了,躺倒睡覺吧!公公便躺倒睡覺了。

    第二天早上,去看公公的人發現公公已經過去了。

    摸摸身上,還熱着,剛剛過去。

    正要喊人,門外走進公公第一個兒子,住紹興的。

    然後,杭州,上海,第二,第三個兒子相繼到了。

    人們都說公公福氣很好,前腳走,後腳,兒子來送殡了。

     不過,公公最終還是沒住進他的陰穴。

    人一走,鄉裡殡葬改革辦公室的人就到了。

    公公的三個兒子全是新派教育,思想開通得很,無須多說,略看看日子,撿個說得過的時辰,将公公殓在棺材裡,送到柯橋火葬場一并燒了,骨灰裝了個盒子。

    毛豆地裡的幾塊青石闆拔了,水泥穴撬起來,扔在路邊。

    由老大帶着骨灰盒,三人一起走了。

    公公出殡這日,有兩樁奇事。

    一是管墅的鈕木匠,不曉得聽到什麼風聲,或者是碰巧,竟來了。

    跟在棺材後頭,到了火葬場,然後再從柯橋搭船回家。

    第二樁是關于公公養的雞,這一日竟跑得一隻不剩。

    誰也沒看見它們,不曉得去了什麼地方。

     秧寶寶将紙條看過,立即撕了。

    現在,公公沒有了,老屋她也不想回了。

    沒有人氣頂着,老屋不曉得要荒成什麼樣子。

    她将撕碎的紙條扔進垃圾箱,與蔣芽兒勾着脖子走了。

     蔣芽兒家新近從街上拾了幾隻小野貓,在放木材的棚子裡,圈了一個貓圈,養貓了。

    貓都是蔣芽兒媽媽拾的,因是一起吃素念佛的人說,貓是性靈之物,不準是哪一位先人投的胎呢!所以要養生積往生德。

    拾來之後,蔣芽兒卻喜歡得不得了,搶着要喂。

    她媽媽就放手不管了,隻管念經超度。

    多年養病,蔣芽兒的媽媽已經不太會做活了。

     雖然,客戶們有反映,說,蔣老闆的料上有貓臊味,蔣老闆卻并不幹涉他女人養貓。

    還是那句話,不信,也不得罪。

    再講,做生意的人,多少是有些天命論的,因為世事太難料了,所以,什麼也都是半信半疑。

     蔣芽兒和秧寶寶急急地走過老街的街口,小小影樓的老闆娘,妹囡,特地趕出來,為了和秧寶寶說上這麼一句話:人家說,藝術畫廊的生意好的來,無須賣,都白送了!誰聽不出話的意思呢?兩人共同回嘴道:不要管人家,管好自己的镂空裙子!不等妹囡再說話,兩人加快腳步走了過去。

    一路來不及停留地來到新街頭上,轉一個彎,進了菜市常張過蔬菜攤,禽蛋攤,直到水産的一排盆前,一個攤一個攤挨過去。

    一人手裡張一個塑料袋,餘着臉,問人家讨殺魚殺出來的魚肚腸,又不時地,明眼手快,從地上拾起一隻蹦出盆的活蝦。

    有一些攤主很大方,将魚肚腸兜底送進她們的袋中,倘是沒有,便誠懇地說:你看,沒人叫我殺魚,不是我不給你們。

    有一些就不那麼好說話了,說自己家中也養貓,或者說有固定的人家向他訂好了,過一會兒要來拿。

    果然,有人來了,塑料袋裝走魚肚腸,臨走又遞上煙。

    秧寶寶和蔣芽兒沒有煙遞,隻憑一張嘴,甜得好像抹了蜜,好話說荊也有的攤主見她們像乞兒一樣可憐,賞給一條兩條小白條子魚。

    這就是寶貨了,趕緊拾起來,别外裝一個袋子,是給最小最弱的那隻貓吃的。

    這樣,終于,找好了貓食,兩人再興沖沖地上路,回家去。

     回到蔣芽兒家中,先将收獲來的魚肚腸裝在大盆裡沖洗。

    其實,貓食是無須那樣衛生的,但她們不管,什麼都要做到家。

    洗好魚肚腸,就在鍋裡煮,加進些米飯。

    整條的魚蝦呢?另外煮。

    煮開後,晾着。

    貓們嗅見腥味已經不安了,在四周走動着。

    她們由開始替貓洗澡,用洗發的香波洗。

    開始,貓們都怕水,叫着,爪子撓着她們的手。

    現在,不了,一個個都很享受,半閉着眼睛,任憑她們揉搓。

    然後,濕淋淋地一個蹲一個闆凳,微微打着寒戰。

    一會兒就好了,太陽曬着,毛很快就蓬松柔順,發着光亮。

    這時,貓食也晾得差不多了。

    她們将貓食舀在各個小盆裡,實行分食制。

     然後,她們才算歇下來,坐在小凳上,擦把汗,看貓們咝咝地吃食。

    她們并不說話,勞動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