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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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人車都很擁擠。

    要放在過去,她們就要興奮起來,東蹿西走的。

    可是現在,她們置若罔聞。

    難免有人撞着她們,連一聲“對不起”都沒的,她們也不去和人講理,認了。

    兩人專心在編織活裡,走出了鬧市口,街面寬起來,人群也疏朗許多。

    她們上了水泥橋,眼看教工樓就在面前了,卻過到路這邊,穿進一條狹弄,走到那二層水泥樓後面去了。

     那是蔣芽兒的新家,他們已經搬過來了。

    原先的家空着,等人來租賃。

    她們來到房子後面的空地上,現在,這裡略略打理一遍,門前鋪了大約三十平方米的水泥地坪,西北角,毛竹搭了一個棚,堆放木材,四周用竹片臨時圍了一圈籬笆。

    她們就在毛竹棚底下,爬到方子上坐着,繼續鈎帽子。

    這活兒,秧寶寶從來不在李老師家露的。

    太陽低下來,棚裡反倒有了光,不見那麼暗。

    房裡傳出來,蔣芽兒媽媽的念經聲,有些像哭,又有些像唱,總之,單調。

    但些時聽來,卻很靜谧。

     棚子裡終于暗下來了,蔣芽兒比她還珍愛地将線團,鈎針,織了一半的活兒,用手絹包好。

    手絹還是張柔桑的,散發出張柔桑的氣息,一種很像茉莉花香的氣息。

    收好活計,兩人依然摟着肩膀坐着,兩個小身體挨在處,汲取着對方的體溫。

    也是這種肌膚的親昵,使秧寶寶傾向了蔣芽兒,而張柔桑太矜持了。

    也不完全是這個,還有境遇的原因。

    秧寶寶是在寂寞的境地裡與蔣芽兒做了朋友,她就好像退回到嬰兒時期,特别需要柔情蜜意。

    從毛竹的棚檐底下,看得見前邊的河,河對岸的鴨棚忽然喧嘩起來,嘎嘎嘎,鴨鳴一片。

    原來是放鴨人回來了,趕鴨進巢呢!再過些時,兩人才起身,互相攙扶着,從方子上滑下來,穿過底層的店堂,一個望着另一個越過街面。

     蔣芽兒的爸爸的生意又做大了些,底層的店堂裡擺了裝潢小五金:門把手,鎖,合頁,絞鍊,浴缸的三通,龍頭,等等。

    有許多實力不如他的建材商,都在紹興,杭州,甚至上海的建材城去租攤發展了。

    可蔣芽兒爸爸的膽略比較小,或者說是穩當,他從沈婁做到華舍,已經馮了新世界,再要接着馮,就有些生畏,他想不出華舍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的。

    可是,誰說得定呢?由他不由他,他的腳都在往那個世界的門檻挪呢!到時候,一步就邁了過去。

    人家都在說,蔣老闆是卧虎藏龍! 蔣芽兒家原先的教工樓底層的房屋空下了,已經有人來看過。

    有一家是要開錫箔紙紮店,又有一家要開小百貨,但總歸顧慮這裡的地勢,是在鎮子的尾上,怕人不來。

    雖然有蔣老闆的例子,可那是蔣老闆,誰敢說自己就是第二個蔣老闆?所以,那房子暫還空着。

    不久,又有第三家主顧動它的腦筋了,這就是樓上李老師家。

     事情是這樣的,開學後不久,閃閃就從小世界幼兒園辭職出來了。

    她在幼兒園裡闖了一個禍。

    一日,閃閃帶兒子到柯橋醫院去,讓小毛驗個血查炎症。

    手指頭上叮一下,等半小時便可看結果。

    驗血單都是夾在一處,挂在化驗間窗口,病人自己去查。

    結果,查到一張她們同事,一個保育員的化驗單,單上查的是肝功能,大小三件,件件是陽性,其中肝功能一項,指數大大超标。

    照閃閃從幼師裡學來的,凡傳染病患者,立即要與小孩子隔離,還要消毒,給接觸者注射胎盤球蛋白。

    可是,在她的記憶中,這個同事卻一直在上班。

    她徑直來到院長辦公室,将那化驗單朝桌上一拍,開罪了。

    那院長,書是讀得少些,可人家原先是做企業的,廠開得好,後來,想為下一代效力,來開了這個幼兒園,遠近都很聞名,哪裡聽得進閃閃的道理?閃閃腦子不會轉彎,見和院長說不通,就跑到縣裡衛生局,教育局去說。

    調查信是寄到幼兒園的,如此一來,閃閃不走也得走了。

     丢了這麼個高收入的飯碗,閃閃并不心痛,倒例舉出其中種種的不好,證明自己早就想走了,隻不過沒有機會。

    許多老帳都翻了出來,比如,家裡交的贊助款多的小孩子就寶貝,睡的床向陽,吃的也好些;比如,每到評比,不是把工作做好,而是劃出帳去請酒;再有,對外宣揚開發娃娃電腦,裝備的一間電腦房卻從讓小孩子進去,隻在外人參觀時才找開。

    閃閃說,以前我是不想講,想為他們遮醜,現在不管了。

    但是,接下來,閃閃卻又不願意到幼兒園做了。

    原先工作過的鎮政府幼兒園,有意讓閃閃去應聘簽訂合同,閃閃就是不應。

    看來,這件事還是很傷了閃閃的感情,幼兒園變成一個創口,再不願去觸去它了。

     平靜一段日子,閃閃開始考慮今後的去向。

    應當承認,蔣芽兒家的房子出空,對她是一個啟發。

    她想,何不也開個店?有一個自己的店,自己做主,豈不勝于替人家找工,受人家氣?這鎮子上,差不多人人開店,自己才智差幾等的,也不至于賺不回吃喝。

    隻要認準路子,勤勉地做,不貪婪,不欺騙,不相信做不出來!閃閃這樣有創造性的人,自然不會流于俗套。

    什麼百貨,五金,服裝,出租錄像帶,都不在閃閃的視野裡。

    閃閃要做的是一個藝術性質的店,什麼店呢?一個畫廊。

    她對這個畫廊的設想是:一半出售字畫,當然,這些字畫主要由她的父親――顧老師創作。

    不是有許多人來向顧老師求字嗎?提着水果,煙酒。

    李老師總是讓他們把煙酒提回去,水果呢,百般推辭以後隻得留下來。

    字,多是那些吉祥的,比如“壽”字,顧老師能寫一百種不同字體的“壽”。

    還有“魁”字,顧老師也能有幾十種的寫法。

    再有,《蘭亭記》,顧老師寫過好幾幅呢!那都是送朋友的,朋友也送他。

    畫裡,顧老師善畫“百子圖”,那一個個小人兒,憨态可掬,人見人愛。

    但因為畫時較長,好不容易才畫就一幅,顧老師是送朋友裡的至交的。

    現在,閃閃打算統統拿來充實畫廊。

    這是一半,另一半,則是由閃閃來創作了。

    隔年的美麗的年曆,裁去日曆表,裝上鏡框,就是一幅風景,或者美人,再或者貓狗。

    閃閃在幼師裡上美術課,成績最好的就是布貼畫,裝上框,誰敢說不是藝術品?閃閃用尼龍綢帶和小鈴铛可做出美麗的風鈴。

    閃閃用畫報紙和回形針,可做出别緻的門簾。

    這些女孩子家的小手藝,用料極簡,用心卻極巧。

     閃閃想好了,還不算定,要将它說給全家聽,看大家如何意見。

    閃閃雖然很獨立,也很驕傲,但是決不盲目。

    再說,在開店這個問題上,她究竟需要家人的幫助。

    這一日吃晚飯,大家到齊了,閃閃就把她的計劃說了出來。

    大家倒也無異議,一是因為閃閃已經想得挺成熟;二是受挫的閃閃,應該得到安慰和鼓勵;三呢,顧老師也有興趣。

    一時間,顧老師連店名都想好了,叫做“絲社”。

    這“絲”字,是從“日出萬丈綢”得來的,又象征着千針萬線織出來的意思,吳越語裡,“絲”還和“詩”諧音。

    不過,顧老師的提議并沒有得到響應,人人都覺得過于“雅”了,又喊不響,再有,“社”後頭還要不要接“畫廊”兩個字呢?“社”已經包括進了“畫廊”的意思,要不接的話,字又太少了。

    李老師說:這店是閃閃做老闆,店名當由她來起,或者就叫“閃閃畫廊”。

    閃閃則說,這店雖然用她的名義申請執照,但其實是全家的,所以,應該用她和哥哥的名字,就叫“閃亮”。

    這名字響亮,有“閃亮登潮的意思,大家便通過了。

     務虛會開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就要進行實際操作。

    第一要租房子,沒有店面,說什麼都白說。

    租房子的事,就由李老師負責了。

    她做過蔣老闆的老師,此地風氣十分尊師,李老師開了口,事情就算大半成。

    果然,李老師去說,蔣老闆一口答應,還将租金壓了兩成。

    他說:其實我一直在等你李老師,如今人人開店,為什麼老師你就不開店!李老師說:閃閃這個店,也估計不出賠還是賺,所以,暫就不敢買你的店面,要買也買不起,隻能先做做看。

    蔣老闆說:老師你盡管放心做,我總歸是等你的,什麼都優老師的先。

    于是,這邊全家湊了三個月的租金,給蔣老闆送去,那邊就跑工商所申請執照。

    陸國慎讓她的妹妹陸國恬去負責這後一件事,陸國恬在銀行裡,與工商所總有一路通。

    第三方面,就是布置店堂,自然閃閃全權。

     到了這一步,閃閃便是慎而又慎。

    為了最快收回投資,她給自己定了兩個字:“早”和“簡”。

    要盡早開張,勤簡辦事。

    但這決不是說閃閃打算馬虎行事,閃閃還是原先的閃閃,什麼事都要做得漂亮。

    她首先決定暫時不裝修,這就節省了個大頭。

    她穿了一身舊衣服,用頭巾把頭發包起來,拿一把長掃帚,将天花闆與四壁細細地掃一遍。

    然後又去翻箱底,翻出幾塊花布,釘在牆上,遮去那些龌龊斑迹。

    一面牆是藍印花布,上頭就挂顧老師的幾幅條幅。

    另一面是墨綠色的厚尼龍,配的是幾幅鏡框,鏡框是請木匠做的。

    其中一幅是外國的森林,林中小溪;一幅是靜物:色澤鮮豔的蘋果,鴨梨,玻璃水瓶;再一幅是頂水罐的西方女郎。

    因為畫有些嫌少,閃閃将自己的一些木珠挂件,瓷磚畫,珠花發飾,鑰匙圈,甚至一件寬袖斜襟盤紐的大紅隐花短夾襖,也展平了别在布上。

    正對了店門的一面牆,則張了一幅龍鳳呈祥的大紅花被面布,上面挂一幅顧老師新畫的“百子圖”,熱鬧極了,紅火極了。

     塑料地氈,花去了預算裡的絕大部分,閃閃認為地是決不可忽視的。

    這問題上,她又變得有些奢侈,将兩間店面的地全都鋪滿。

    等灰白粗糙的水泥地覆蓋上嶄新的蔥綠色地氈之後,整個房間都變得明亮與華麗起來。

    餘下的錢,買幾盞射燈,安在頂角線上,照着畫。

    正中的一盞燈,再沒錢買燈罩了,閃閃卻怎能讓它裸着呢?幼師畢業那年,大家結伴去海南,買回的一頂镂空鬥笠,翻過來,兜住燈泡,光從镂花的眼中篩下來,滿屋都是金稻谷子。

    陽台上養的花草,統統搬下來,海棠,栀子,杜鵑,龜背竹,沿牆放一周。

    花期已經過了,可葉子都綠着,用抹布擦洗去上面的灰――這事情就交給秧寶寶了。

    沒有櫃台,閃閃将自己房裡的寫字台搬下來,側放着,一面在桌上制作布貼畫和風鈴,一面做生意。

     等一切就緒,陸國恬也将營業執照送來了。

    受托辦事的人很熱心,在營業範圍内寫了工藝品,美術品,還寫了服裝,鞋襪,小百貨,化妝品,辦公用具,一直寫到冷飲,食品,才告結束。

    這樣,受托人向陸國恬解釋道,假如畫廊做不好,還可以做别的。

     此時,鎮上人人都知道李老師家要開店了,也有人跑來打探,就覺得稀奇和好看,卻不甚知道那究竟是個什麼店。

    有一日,秧寶寶放學從老街口回來,走過小小影樓,門裡沖出妹囡,拉住秧寶寶,神色驚慌地問:李老師的囡要開影樓了嗎?秧寶寶嘲諷地看看她,心裡好笑說:天下除去影樓,你還曉得什麼?掙開手,一言不發地走了。

    留下妹囡,站在熙攘的街口,滿臉疑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