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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是常常非常的讨厭大哥。

     “他在家裡的享受是比我闊氣的。

    他穿舊了的衣服才改給我穿,他玩爛了的玩具才給我玩。

    我有時候闖了禍挨打卻隻是我一個人挨。

    有時他還要抓着我的頭發要我叫他大哥。

    我死命也不叫。

    我是有這麼一個脾氣的。

    于是我們打了,然而結果又是我一個人挨打。

    說我不該打大哥。

    我是在這樣的生活裡面長出來的呵! “我的性情非常的倔強,不像他。

    比如有一回他偷了母親的金戒指去賣了。

    母親非常的傷心。

    雖是後來他跪在母親面前求了饒,但是後來還是偷。

    我呢,我可不同。

    我從來都是沒有享受過什麼的。

    有天别人剛剛送我一支鉛筆,我在紙上畫,可是大哥來一把搶去了。

    我想,你闊,你玩你的東西;但是這是‘我的’。

    我非常的氣憤。

    我跳起來剛剛罵一句;可是父親卻用皮鞭子打我了!我恨極,摸着我頭上的傷痕就一聲也不哭地躲在房門角落站半天。

    母親來叫我吃飯,我也不去吃。

    整整的站半天呵!母親說:‘這孩子的性情太硬了!’後來父親跑來很柔和的勸我才去吃晚飯。

     “真的,我同我的大哥太不同了。

    就是後來住學校也是這樣。

    他住的學校總是闊氣些,而我卻是蹩腳的。

    我在這些生活中養成了我這種觀念:我什麼東西也沒有,我就什麼都瞧不起。

    我覺得我的生活并不要怎麼高,我不過一天吃兩頓飯,穿一件衣服,有一個不漏雨的地方睡覺就夠了,我用不着卑躬屈節地去求人。

    我從來是不願意去求人的……” “對咯!對咯!” 劍寒忽然興奮的叫起來了,一把抓着我的手表現着非常親密的樣子,接着說下去: “我有時也這樣的想着。

    可是我不會說話,總找不到适當的方法表現出來。

    現在被你這一句說着了。

    ” 望着他那熱烈的眼睛,我于是很自得地說下去: “呃,就是這樣,這就是我的哲學。

    可是奇怪,我窮,我不求人,但是我遇着的朋友們都對我好。

    比如老王那幾個家夥,有時候要到街上去吃東西總要拉我去,但是卻避着大哥。

    我是并沒有什麼的,可是他們偏要找我,這倒使我很奇怪。

    ” “那也許是他們以為你将來一定有辦法的吧,你是那樣值得人可愛的呵!” “我有屁辦法。

    我不過有一個同學在這裡當秘書,但是我不高興和他們這些官兒們來往的。

    ” “那,也許他們就以為你有一個秘書同學呵!”劍寒玩笑似的說。

    接着他又皺起眉頭,“我也有一個老師在這裡當科長。

    他看見我就叫我到他那兒去坐。

    去坐什麼呢?那真是苦事呵!大家對坐着沒有話講,多無聊的!可是也奇怪,在我們同學中,他是隻有對我特别好。

    我想,也許這也是因為我有着這麼個‘少年老成’的‘人格’吧?我很痛苦!原來我無論求人不求人,都在别人的憐憫中生活着的!這種‘人格’算什麼東西!我最近又窮了,我對我的生活自己也打算過。

    求人,我實在不願幹;但是像我們這樣肩不能挑、背不能馱的所謂知識分子,是很悲哀的呵! “我有一個朋友在蘇州。

    這人的思想倒是蠻好的。

    他也很窮,據他說他在那兒一面找新興的書籍來看。

    一面就是幫人家抄寫一點《金剛經》,過大餅油條的生活。

    他一天抄一本,除了一毛錢的朱砂本錢而外,可以賺兩毛錢,一天就過去了。

    這種生活倒是馬馬虎虎可以應付的。

    首先,第一就是不求人,我有時也想去幹他媽一下呢。

    我常常在消極想自殺的時候,我馬上總是又這樣的想到:不行,我不能就這樣死。

    我還想認清一下這社會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 “哈哈!你們在這裡麼?” 我同劍寒吃了一驚,樹子上的麻雀都叽叽叽地飛起來了。

    我們從聲音來的方向望過去,就看見老王他們三個從八角亭那邊嬉皮笑臉地走過來了。

     “喂,你的哥哥找你好半天了。

    你們家裡來了一封挂号信。

    大概是錢。

    他找你拿圖章。

    ” 老王這麼說着,我的心裡也很高興。

    今天我實在太高興了,倒不是因為來了錢,而是覺得我今天認識了一個朋友。

    我今天才找尋到人類的同情了!我們真是忘了一切,從太陽偏斜談到太陽落下去。

    現在是晚霞已經從地面上籠罩起來了。

    我同劍寒兩個離開了老王他們,一步步合拍地在涼涼的霧罩當中走着。

    在四圍草蟲亂叫的聲中,我們輕輕地踏着草地,很清楚地聽見各人和緩的呼吸。

    我們緊張。

    我們愉快。

    我們像一對初戀的情侶。

     自從那天在公園談了以後,我和劍寒是更加親密了。

    他很窮,拿了些衣服去當了。

    我呢,雖是我家裡彙了五十塊錢來,可是我隻在大哥那兒拿着了五塊錢。

    大哥從來是這樣的。

    每回家裡彙錢來總是彙在他的手上。

    每回他總是用去大多數。

    而我是要兩塊三塊地向他要。

    這使我非常的不高興。

    他最近是和劍寒弄得不好起來了。

    他常常說劍寒到處吐痰,房間又弄得亂七八糟,到處都丢得是字紙。

    但是劍寒呢,每天除了和我在公園散散步之外,就一個人坐在房裡的帆布床上抽着半截香煙。

     大哥有了錢的時候,又吼着要看電影了。

    可是他并不直接請哪個,隻是張着大嘴巴随便喊: “走呀!走去看電影呀!” 老王那幾個家夥當然是九回打鬧,十回都有份的。

    他們在這南京想升官發财已經好久了。

    但是到現在大家都還沒有找着路子。

    于是乎大家都在那裡窮愁抑郁、唉聲歎氣的,唱着生不逢時,不遇知己的高調,在這兒用着家裡的地租錢做寓公。

    假使是真的有一個文王到這鼓樓街的宿舍來訪的話,他們會誰都覺得自己是太公的。

    現在是窮愁得太久了,那種住過幾年學校的書生面目也撕了下來,現出一副涎嘴涎臉的原形來了。

    現在一聽見大哥在天井一呼,大家便抓着從三山街買來的廉價舊西服就向自己的房外蜂擁而出。

    本來我有點不高興同大哥一道去的;可是那是家裡彙來的錢,我為什麼不去呢?我于是跑進劍寒的房間,要他一道去。

    但是他還遲疑地坐在床上。

    我于是拉着他的手說一聲: “去吧。

    ” 他也就閃着微笑,站起來,一道去了。

     大哥不但是看電影是這樣,就是去逛玄武湖也是這樣,隻是張着大嘴巴随便喊。

    他有錢的期間,幾乎是權威者是龍頭似的氣概。

     我覺得我近來受了劍寒的影響不小。

    我佩服他能夠從他自己的痛苦中檢查自己的那些弱點,這更加強我不求人的勇氣。

    我覺得隻有這樣才是值得生活的。

    像老王們的那種一天到晚隻曉得吃,打,鬧,玩,睡覺,拉屎,追逐女人,那真是不該列入人類的數裡的了。

     因為劍寒所講給我的那些生活經驗,使我也能夠自己随時客觀地觀察自己。

    我倒覺得這是很有趣的。

    我又認識了我自己。

    不但這樣,現在我是更加冷靜,知道能夠客觀地觀察旁人了。

    在玄武湖的時候,我看見劉老闆的談話和劍寒的談話恰恰成了一個反比。

    我看見了農民強壯的體格和舉止的随便,說話的聲音無所顧忌地真要把人的耳朵驚聾;然而劍寒卻恰恰相反:他拘謹,他衰弱,他說話的聲音像蚊子。

    不但這樣呵,其實我同大哥同老王們的聲音又何嘗比得這個劉老闆一類的人呢?體格當然談不上了!我這裡才真切地覺得劍寒和我和大哥們這一類人才是值得悲哀的。

    我詛咒那些害死人的教育!現在我不對劍寒輕視了。

    實在說,我們這一類人都是弱者! 大哥的錢,也很快的就用完了。

    大家于是又鬧窮,又抱衣服進當鋪。

     劍寒是越痛苦了。

    咳嗽更加厲害。

    痰也更加多。

    臉色也更青了。

    要吃點藥也沒有錢。

    大家都勸他吃點魚肝油。

    他苦笑。

    他說沒有錢怎麼吃法呢。

    大家又閉着嘴了。

    他說: “人家一年到頭是衣食住行樂,而我一年到頭是衣食往行藥,‘藥’這個東西是占我生活中的一大部分呵!” 說完,又隻有苦笑。

     他家裡來信了,但是拆開來卻是說因為窮沒有錢彙,這實在使他大失所望。

    病越厲害是非吃藥不行了。

    最後的決定,他說還是隻好去找老師借幾個錢。

    不過他要我一道去。

    好!我就一道去。

     到了他科長老師這裡,聽差跑來把我們接待着,說科長叫等一等,我們兩個于是默默無言地坐在一個挂滿古字古畫的客廳裡。

    兩杯濃濃的香茶在我們旁邊的洋茶幾上冒煙。

    房間很清靜。

    隻聽見滴答滴答的鐘擺聲。

    靠窗的鋪了外國花布的台子上,擺着一尊古銅佛,佛面前是一個寶色的小香爐。

    爐旁邊是一些外國字的洋裝書和一些宋版本的線裝書。

    桌旁邊是一個大沙發,沙發旁邊是衣架,衣架旁邊是一隻篆字的“禅房花木深”的下聯,再從那四隻梅蘭菊竹的畫屏望過去,當然是上聯“曲徑通幽處”了。

    從對聯下來望着從窗上映進來的動蕩着的斜陽樹影,并且同時聽見窗外叽叽的麻雀聲音,真是令人像坐在清涼山的禅房裡面似的。

    如果有清磬一聲,定會使得這房間更加肅然的。

    我的眼睛差不多望疲倦了,但還是隻聽見鐘擺很清楚的滴答滴答聲。

    這位科長老師還不來。

     劍寒在打哈欠了。

    他本來是直直地坐着的,這一個哈欠使他把背駝起來了。

    太無聊,我于是再看,默念完了一副“夫天地者”的字屏,才聽見後面橐橐的皮鞋聲,我知道是他的老師來了。

    門一開,就看見一個穿着翻領綢襯衫和白哔叽西裝褲的人走進來。

    嘴上是有八字胡的。

    我們于是乎站起。

    我們于是乎介紹。

    我們于是乎點頭。

    我們于是乎坐下。

    這幾個動作倒是很自然的。

    可是既坐下,大家就隻是你望我我望你地塑菩薩。

    我望着老師,恰恰碰着老師的眼睛,老師就把眼睛掉開望到劍寒的眼睛去了,劍寒被這一碰,可又把眼睛掉過來,我們兩個的眼睛于是乎又碰着了;但是同時碰着同時也就拉開,于是我們的眼睛都又碰着老師的眼睛。

    于是大家就低頭。

    清楚的鐘擺滴答滴答聲又撞進耳朵來了。

     我再看劍寒一眼,見他已經鎮靜,嘴唇在動,我知道他要說話了。

    話還沒有說出來,耳根子先就紅透。

    快紅到臉上的時候,聲音才細細的爆了出來: “老師近來忙吧?” 我又望着老師。

    老師很自然地端着濃濃的茶,讓痰從喉裡呼出吐到痰盂裡,才喝一口,才微笑地吐出一句比較洪亮的一聲: “呃,還是那樣。

    ” 大家于是又沉默。

    又聽見鐘擺的滴答滴答聲。

    我又望着劍寒。

    這回我是看見他似乎要振作一下的樣子,把駝着的背慢慢直起來,嘴唇又在開始顫動了。

    動着動着,剛剛才白了過去的耳根又開始紅了起來。

    又紅到臉上,又不自然的紅出細細的聲音: “今天比較風涼些了?” 我看見他的臉上馬上就起着一種痙攣。

    我于是又望着老師去。

     “呃,秋天要來了。

    ” 老師又吐出這樣一句很自然的聲音,算是答複,可是他也經不住眼睛對眼睛,現在他是從劍寒的眼睛經過我的眼睛再移到台子上古銅佛的眼睛去了。

     馬上我又聽見鐘擺滴答滴答的聲音。

    我是着急起來了。

    很希望他馬上把所要說的馬上說完,馬上就走。

    真是!這樣比在阿鼻地獄受苦刑還難受。

    我真是後悔我不該同他來。

    我再望着劍寒,恰恰和他的眼睛碰着。

    我于是閉嘴,他也默默地點頭。

    但是我看見他把眼睛掉開的時候,那臉上的肌肉更加痛苦地痙攣起來了。

    我想他一定要開始說到本題了。

    我又看着他的耳根紅,又看着他的臉紅,又看着他的嘴動;然而—— “師母最近的病好些了吧?” 糟糕!他在腦子裡搜索了這大半天,僅是搜到這麼一句!我覺得這實在是痛苦于無地了。

    我覺得我們這類人實在是糟糕到極點了。

    我覺得劍寒真是太矛盾了。

    我聽見窗外的麻雀叽叽聲,應和着窗内的鐘擺滴答聲,簡直是在惡意地對着我們嘲諷。

    我的臉上也痙攣起來。

    想起了自己,我也才覺得我的身體也是直直地挺着的,糟糕呵!我很氣憤。

    我趕快就把我自己的背駝着。

     劍寒又紅着耳根紅着臉在說話了。

    轉了許多彎,從失業的問題再談到農村破産的問題;從農村的破産問題再談到故鄉在打仗的問題;從故鄉打仗的問題再談到家裡來信說正在彙錢來了的問題;從家裡彙錢的問題再談到目前肺病的問題;又從肺病的問題再談到借錢借不到的問題;又從借錢借不到的問題才談到打算找老師借錢的本題。

    然而說到這本題的時候,嘴唇又痙攣幾次,耳根又紅幾次,話又修正幾次、補充幾次,最後才下了結論: “學生!學生家裡的彙款一到,馬上就給老師送來。

    ” 說完,臉再痙攣,眼睛從老師的臉上俯下地去,将駝的背又把它伸直。

     “你目前大概需要多少錢呢?” 老師随便的問着,喝一口濃茶,右手就伸着兩根白白的指頭扭着八字胡的尾巴。

     劍寒又嗫嚅起來了。

    我看見他的樣子似乎在計算。

    嗫喘之後便吐出這幾個艱難的字: “五——塊——錢。

    ” 我的媽!恰恰是在這個房間裡面,我真要喊一聲“阿彌陀佛”了。

    如果再不說完,我簡直逼出一身大汗。

    的确,劍寒在用一個很髒的手巾在擦鼻子了。

    我看見老師很遲疑地摸着西裝褲袋子,我很替劍寒擔心着會遭拒絕;如果拒絕了,受了這半天的苦刑,那才真丢臉。

    可是要是我,這樣的錢拿它來幹嗎? 我又聽見鐘擺滴答滴答的聲音,不知道老師在計算些什麼。

    忽然他的嘴嘻開了,手從袋子裡面伸出來了,兩張鈔票也遞過來了。

     “五塊恐怕不夠吧。

    這,你拿十塊去。

    ” 這倒又出乎我的意料。

    劍寒端正地站起來,向着老師來的方向搶入一步,右手接着,左手随着也虛伸一下,算是雙手。

     于是我們便尾着高吭的呼痰聲被送出大門來了。

    我們點頭。

    我們向後轉。

    我們開步走。

    但是—— “喂喂!” 一聽見老師兩“喂”,我們又再向後轉。

    這回是很客氣地向我說的: “這位先生,也請常來玩玩。

    ” “阿彌陀佛!”我心裡這樣想着,也逼着敷衍了幾句。

    然後又點頭。

    又向後轉。

    又才開步走。

    忽然劍寒的眼眶要迸出淚水來了,顫聲的吼着,就把兩張鈔票抛到地下,用腳踏着,很痛苦的說道: “你,我的靈魂又被你出賣了!” 我真是懷疑劍寒瘋了。

    我向他講: “算了吧。

    鈔票的本身是沒有罪過的呵!” 他慘笑。

    臉像死灰色。

    我知道他太痛苦了。

     不久,劍寒就被他的科長老師介紹到外縣去當司書去了。

    老王呢,因為窮得沒有“辦法”,沒有錢償還房租和包飯錢,卷着一個小小的鋪蓋卷偷走了。

    剩下的就是我同大哥同老張同老李;但是另外又添來一批新失業的小職員。

    談起來是同鄉,大家都又混熟了。

    但是我們還是沒有錢。

     秋天來了。

    雖是這南京很熱,但是下了一場雨,樹上在開始落下第一片黃葉子的時候,涼意就增加起來了。

    晚上蓋着一床薄薄的被子已經覺得很冷,就是單穿一件襯衫在街上跑已經是很笑話了。

    “熱天的漢子好充”,尤其是我們窮人,在毒辣的太陽光下穿着一條白帆布西裝褲和一件白充府綢襯衫光着新剪的頭在街上走來走去,人家未始不叫一聲“闊”的。

    可是冷起來了,這樣子可不行。

    但是夾衣冬衣都在當鋪裡,怎麼辦?沒有辦法呵!煙也戒了。

    一個銅闆的水也不泡了。

    包飯鋪也來催過幾次了。

    大哥于是不得了地跳起來了: “非想辦法不可了!” 本來從前的目标是提得很高,非軍官學校不考的,可是現在是非“忍痛”降低身份去考教導隊不可了。

    然而去碰了一下的結果,依然碰了一鼻子的灰,垂頭喪氣地背着一雙空手又回來了。

    他這一回回來,就更加暴躁,發脾氣,打東西,一個墨水瓶就給他嘩啷一聲從窗裡甩到天井的石闆上碰破了,并且還張着大嘴巴詛咒着: “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 一翻身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