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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會。

    但他還要開玩笑似的說: “你這鄉巴佬大概沒有看見過有聲電影吧!” 劍寒并不怎樣笑。

    我坐在旁邊好久不做聲。

    現在我可要屙尿去了。

    可是劍寒無論如何把我拉着。

    他無論如何要請我一道去。

     看了電影回來的時候,已經夜深。

    但是劍寒又叫着要喝酒。

    他似乎非常興奮的樣子。

    大哥也并不怎麼勸,就自告奮勇地在隔壁買了三個罐頭,一瓶白玫瑰。

    就在劍寒房間裡一個小桌上喝到半夜。

    自然隔壁的老王們也是被邀入席的。

     這一天,劍寒對于我的印象還不壞;可是到了杯盤狼藉,看見他蒼白着一張痛苦的臉子倒上床去的時候,我還是覺得他是一個弱者。

     因為覺得他是弱者了,凡是他弱的部分都先搶着映入我的眼睛裡來。

    比如他解網籃,比如拿掃帚掃地,比如拿壺去提開水,我很敏捷地就看見他那十指纖細的一雙手。

    他掃地像寫大字似的,輕飄飄地在地闆上蕩兩下,地上還鋪着一層薄薄的灰塵,然而他已經臉紅筋脹,鼻尖上冒出汗珠子來了。

    至于提開水,那簡直不是走回來,而是一偏一偏的拖回來的。

    五根細細的指頭松松地鈎在那壺把上,我擔心他真會跌下來。

    果然他每次提水回來,總是衣角上蕩上了一些水。

    一放下壺,就把那勒紅了的手指放在嘴上吹,口裡喊着:“要命,要命。

    ” 随着,我又發現了他一些弱點了。

    我們在這南京,每天起來除了吃飯之外就沒有事做。

    太無聊了就大家抄着手談閑天。

    談夠了就到外邊去走走。

    現在劍寒是加入了我們這一夥了。

    可是談天,他隻是默默地坐在旁邊,他對于老王他們那種動手動腳似乎有些看不慣的樣子。

    這我覺得他太拘謹了。

    至于說到出去逛逛呢,他是非常興奮的。

    初到南京來的人,總是喜歡遊覽一點名勝。

    可是在南京遊覽是不容易的,路途既遠,車錢又貴。

    每一次出去,劍寒總是疲倦地要坐車。

    逛不了好些地方,就用去幾塊錢。

    有一天我們到清涼山去,大家都主張不要坐車,劍寒當然也沒法反對。

    那天從鼓樓到清涼山,他總是落在後面。

    他往常一見到山和水,就要敞開胸懷喊一聲“好呀!”的,可是他今天剛剛才走到山腳,他就嚷着很疲倦,他似乎要說回去了,可是衆人都已在上山,他也沒有辦法。

    他于是一拐一拐地爬着。

    大哥是一路和老王他們打打鬧鬧地走着的,至于我卻不顧一切地走我的。

    我走路常常是要看定一個暫時的目标,這樣走才不累。

    今天我早就望着山上的廟子了。

    我數着腳步走去。

    走到廟門前的時候,我的腳非常的緊張,回過頭坐在廟門前向下面一望,大哥他們已快到了,可是劍寒還在半山頭。

    一息工夫,大哥他們已到廟門了。

    大家都嚷着口渴要進廟去喝茶。

    可是劍寒還在半山頭。

    大家于是坐着等。

    可是劍寒也在半山頭坐下了,而且捧着頭。

    大家都等得着急。

    最後決定是由大哥去攙他。

    可是大哥不幹了。

    他也嚷着腳痛,死眯眯地躺在廟前的草坪上,而且口裡還不高興的說着: “這個人,真要命!” 老王于是說: “今天喝茶要他才能夠惠賬的呵!” 可是大哥隻顧躺着,甚至于閉起眼睛了。

     “他是你的同學呵!” 大哥還是不理。

     後來大家是決定我同老李去。

    走到半山的時候,劍寒依然抱着頭在那兒坐着。

    我以為他一定是以為我們不等他,生氣了。

    我就去扳動他的頭。

    他慢慢望了起來。

    哇!那臉子簡直像死人一般的灰白,嘴唇很烏,臉上正在冒着微微的冷汗。

    他急忙推着我的手,蚊子聲音似的說: “不要忙!不要忙。

    我的耳朵響得要命。

    ” 我們于是站在旁邊等着。

    非常的擔心。

    等到他那手捧着的灰白色的耳根漸漸地漸漸地回複了黃色,他才擡起頭長長地噓出一口氣。

    無神的眼睛呆闆地盯着遠遠的天空,似乎表現出一種對于人生的絕望。

     這天我們是不能很好的玩了。

    下午又是坐了車子回去。

     不過劍寒總喜歡喝酒。

    也許這就是大哥所說的慷慨的地方吧。

    可是一端着杯子他的牢騷就出來了。

    我覺得這個人有些糟糕,人才不過二十三四歲,就頹廢到了這種樣子! 同着住了一個多月,我對劍寒所得到的印象就是這樣。

    不過這個人雖慷慨,但是對于有些小地方又似乎太小。

    不,不是太小,但是我卻找不出一個适當的形容詞來。

    比如他請我們喝酒,買來的許多罐頭,他是盡管讓人家吃的,可是有些剩下,縱然是一點點,他也要鄭重地把它收藏起來。

    因為天氣熱,常常擺到第二天就臭了。

    大哥說把它們拿出去丢了吧;可是他說不,太可惜。

    後來他允許丢的時候,大哥就把所有的罐頭抱着要拿出去,可是他又反對了。

    他認為裡面剩下的東西可以挖出來丢出去,那些罐頭筒子留着是有用的。

    大哥說這值得什麼!他才很可惜似的呆着臉望着大哥丢出去了。

     對于這些的觀察,有時候使我能在某一點上和他接近,有時候又使我在某一點上和他離開。

    這差不多使我對于他的為人弄得惶惑起來了。

    後來我在無聊中躺在床上追究的結果,這根源還是在于我看不起大哥的朋友的緣故。

     後來劍寒也窮起來了。

    他一天除了坐在我們的一夥中聽聽談天,笑笑以外,就一個人默默地坐在他的房間裡面抽着半截的香煙。

     至于大哥呢,他熱烈起來的時候,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他縱然是幫你穿衣服都幹;可是一等那時一過,那就要該你去幫他穿衣服了。

    他常常懶懶地躺在樹蔭下的藤椅上,假如他口渴,他知道要使用我是不行的,(我們兩個常常為着這種事情吵架。

    )現在他當然是叫劍寒。

    我一看見劍寒鈎着五個細指頭給他提開水進來,臉上用着力的樣子的時候,我隻有覺得大哥真太作孽。

     有一天,大哥似乎病了的樣子。

    他依然躺在樹蔭下。

    他這回是用“他病了”這樣一個辭嚴義正的話來使用我。

    他說他熱得很,非喝一瓶汽水不可。

    可是大家都沒有錢,他要叫我到隔壁去賒。

    隔壁他是賒慣的,可是我不能。

    我望他一眼就把頭掉開了。

    可是他從椅子上跳起來了: “老二!唉,你就這樣……你!” 這時候,劍寒又從外面回來了,他跑過來把大哥勸到藤椅上。

    大哥既把我沒辦法,還是隻有叫劍寒去。

    可是劍寒很快就羞紅着一張臉空着一雙手回來了。

    他口吃地說道: “他——不——賒。

    ” 說完,又默默地坐在階沿上了。

     大哥有時候對我也是很好的。

    比如從前我們考軍官學校的時候,因為我有一個秘書同學可以給我們寫介紹信,他曾經很溫和的喊過我幾聲“弟弟”的。

    可是那期間并不久,很快的就過去了。

    這樣子,倒不是特别對我是這樣,所以我早就知道他對劍寒的時間也不會久的。

     有一天,我從外面回來,老遠就看見天井裡面老王老李老張他們坐在那兒望着一個方向笑。

    大哥是依然躺在藤椅上的,眯眯地半睜着他那微笑的眼睛。

    我又知道他們在搗什麼鬼了。

    一走進天井,我就看見劍寒一個人在那兒擡着一張台子向着他自己的房間送。

    劍寒是早就說他要寫字,可是沒有台子。

    大哥雖是答應把我們房裡的台子分一個給他,可是說是說,卻沒有就擡。

    今天他就自己動手了。

    他彎着背,鈎着那纖細指頭的手把台子向門裡送。

    可是門比台子大不了好多,台子就在門口陷着,于是就隻聽見台子左左右右地撞得門碰嗵碰嗵的響聲。

    他鼓着勁,臉都漲得通紅了。

    台子陷得太緊,他不知怎麼地一拉,自己就是一突坐,呆笨地跌在階沿上了。

     “哈哈哈……”老王他們的笑聲。

     “哈哈哈……”大哥的笑聲。

     我實在看得太不過意了。

    哼,他們還笑呢!我于是快跑過去,先把他拉起來,問他跌着哪兒沒有。

    他勉強地紅着臉說: “沒有。

    ” 自己也凄然地笑了。

     “我幫你來。

    你看……”我的意思是說你看我的身體比你的好得多。

    我鼓動着兩手的筋肉抓着台子很小心地就向門裡送。

    不當心,台子一偏,我的手指也在門上夾一下。

     “痛不痛?”劍寒很不過意似的問。

     “不痛。

    ”我堅決地忍着痛答了他。

    這回是一下就把台子送進去了。

    我雖是有點喘氣,可是我裝着,勉強着和緩着呼吸。

     “哈哈!你的身體很不錯。

    ” 劍寒這麼羨慕似的稱贊一句,但是馬上就收了笑容,現出一種非常痛苦而悲哀的表情來了。

    他歎一口氣,握着我的手。

    手很熱。

    他那默默無言的眼珠子周圍,潤濕着盈盈欲出的一種感激似的淚水。

    嘴唇在顫動,但是似乎又講不出話。

    我很為他這神情感動了,緊緊地握着手,感覺到一種從來沒有的親昵的快活。

    我在這裡找着我們的共通之點了。

    那,那就是沉默。

     “我們到公園玩去好嗎?” 他放開手,請求似的說。

     “好。

    ”我也熱情地答應了他。

     從此以後,我們倆親近起來了。

    有一回,在鼓樓公園裡面,我們兩個對着八角亭坐在一條長椅上。

    大家都默默無言地望着旁邊的一排灰楊樹上的麻雀叽叽地叫着飛着。

    太陽光透過樹葉好像金錢似的灑在我們的身上和地面。

    微風吹來,那些金錢似的影子就在地上動起來了。

    弄得我幾乎眼花缭亂。

    在這種幽靜的景色中,我們的胸懷都為之開暢。

    我記得我們那天曾經互相暢快地談了各人的身世。

    那是怎麼一來談開的呢?已經記不清了。

    然而那一席談話卻使我非常興奮。

     到現在,那談話的情景還很清楚地在我的眼前似的。

     “我很痛苦。

    ”那時他說,“我覺得我簡直是被舊教育毒害了!比如我講話的聲音,比如我的身體,我一想起自己就感覺着非常的痛苦。

     “記得我從前在家裡——我們家裡的教育真糟糕呵!我的父親是嚴厲的。

    我們在家裡講話是不敢大聲的。

    就是我的父親見着長輩也是小聲小氣的。

    小孩子的時候,我們如果大聲的笑,他是會罵的,有時候甚至于打。

    記得有一回我們家裡有客,我在樓上同幾個小孩子玩,不知不覺地就大聲叫起來了。

    可是我的父親闆着臉走來就是給我一耳光,口裡罵道: “有客來叫你去倒茶,你要躲在這裡鬧!’ “這一耳光可把我打哭了。

    可是父親還吼着: “‘不準哭!’ “好,不準哭。

    照我的經驗,我也知道如果再哭準又要挨的。

    我于是摸着我痛辣辣的臉,望着那些小朋友們很舍不得地下樓泡茶去了。

    可是我帶着淚珠把茶送去的時候,有個客問我: “‘壽年,你挨打了嗎?’ “我聽見他這一句同情似的聲音,我幾乎要哭出來了。

     “‘哭喪着臉做什麼,還欠挨?’父親說。

     “我隻好抹幹自己的眼淚。

    可是我是小孩子卻裝不出笑容。

    父親于是指着每個客人叫我叫伯伯、叫爸爸。

    最後有一個穿土布衣服的老頭子,他要我叫爺爺。

    我那時候想,他哪裡配當我的爺爺呢?我的父親比他穿得好得多啦。

    我埋着頭。

    可是父親羞紅着臉又吼了。

    我隻得硬着嗓子叫了聲‘爺爺’。

    可是不行。

    要規規矩矩的叫,自然後來是規規矩矩的叫了才完事。

    後來一打聽才知道那老頭子是一個‘土老肥’。

    我們那裡說‘土老肥’,就是在鄉裡很有田地而不講究的人的意思。

    ” “不但父親,就是母親也很嚴厲的,動不動就要扭着耳朵在家神面前‘跪土地’,打屁股。

    你看這就是我們的家庭教育,這教育就是要笑臉把你打成哭臉,哭臉又要把你打成笑臉。

    其實我們小孩子的時候又何嘗不是活潑潑的呢?我現在一看見人家很活潑,我就非常的痛苦;我是已經活潑不來了!” 劍寒講着這些,使我感覺着興奮。

    他那些話好像鏡子一般把我小孩子時候的形象都照了出來。

    我的心裡也沖動着很想講個痛快。

    可是劍寒又說下去了: “不但這樣,”他興奮地呆闆地一面想着,好像他的話已經被壓抑了很久,這時要在這熱情中一齊把它爆發出來似的,“我們讀書,父親是要找很嚴格的學校的。

    他常常向我們講:‘不打不成人,打了就是做官人。

    ’那時候我看見一些比我們有錢的人家的子弟,家庭教育并不怎樣嚴格,我是多麼的羨慕呵! “我從前住的高小是一個教會學校。

    我的父親為什麼不把我送到縣立小學去呢?自然這是有道理的!因為教會學校的美國校長是非常的嚴厲;其實父親他們哪裡知道那嚴厲是對付殖民地奴隸的方法!還有個原因就是教會學校的學費少,而且裡面的教員大多是前清的舉人拔貢之流,我父親是不高興縣立小學那些新派教員的。

    你看這學校怎麼嚴厲法?比如我有一次在上《聖經》課的時候,因為疲倦了打一個哈欠。

    可是洋校長走過來了,抓着我的頭就在柱頭上碰,一面說着: “‘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 “這就是嚴格!然而父親很高興。

    隻要我呆笨地站在人面前,人家誇我一句:‘這孩子少年老成。

    ’父親就要很誇耀似的笑了。

    他們是要把我們教育成合于他們的心意的。

    ” 劍寒講到這裡,我那小孩時候的故事真有些忍不住了。

    不知道怎麼我們過去的情形如此相像呵!我的嘴才一動,但是—— “不忙,”劍寒把手向我一擋又說下去,“我父親死了以後,我就造成這樣的人了!現在我别的沒有學着什麼;就是學着一副要求别人憐憫的‘人格’!現在找事做真艱難,失業的人既多,争飯碗也就更加厲害;可是要能夠争着飯碗的,就非是當道的舅子老表不可,然而我是非找事不行的。

    可是我又沒有這樣的親戚。

    可是居然也能夠找着,我仔細想起來,那也不過是人家以為我是‘少年老成’罷了!我是在以‘少年老成’的‘人格’去要求人家的‘憐憫’呵!說得壞一點,這叫‘拍賣人格’!因為我是能夠那樣在人家的面前端端正正的站着的!這我實在很痛苦!我的身體也就在這些痛苦中毀了! “我失業幾回了。

    一年就失過三回業!生活是這樣沒保障呵!我每次想起我因為人家對我的‘人格’的憐憫而來的職業是那樣很快的就失去,我真不想再活下去。

    朋友,我們在吃飯,是拿着所謂‘人格’去換來的!我有時端着飯就想到,我是在吃人家的憐憫,我是在吃我自己的靈魂!我很痛苦!” 劍寒說到最後的一句忽然把手那麼揚一下就停止了。

    盈盈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他的臉上在起着痙攣,他堕入痛苦的深淵裡面了。

    可是他的眼珠還是不動地望着我的眼珠,動着一種從來沒有的幼稚的光,我那種同情的熱流也在我的身上膨脹起來了。

    他是這樣誠實而坦白的人呢,他把他的靈魂剖在我的面前了!我感着了從來沒有的暢快。

    可是我那種被他引起來的幼年時候的生活經驗到現在是忍不住了。

     “朋友!”我說,“我看你太痛苦了。

    你的身體很不好的!” 停一會兒,我又再說: “我可不像你那樣。

    我們小孩時的情形是差不多的。

    你不是以為我們兩兄弟常常吵架而奇怪麼?其實這中間也是有個原因。

    本來在我大哥之前還有一個大哥的,可是四歲就死了。

    祖母很傷心,常常罵我父親管教兒子太厲害。

    後來有了大哥,祖母就非常護短。

    比如有時候偷了父親的錢,父親要打;可是祖母就把大哥搶在懷裡說: “‘這是我的孫兒,你不能打。

    你要打等我死了再由你們打好了。

    要不然你就來打我。

    ’ “父親也沒有辦法。

    後來凡是祖母聽見母親說大哥又偷了錢,祖母就悄悄地把自己的‘私房’錢拿一些去還在大哥偷過錢的那裡,并且甚至于随着母親去看,說他們冤枉了大哥。

    後來祖母死了,父親還是要打的。

    然而他挨打卻要我去陪,這使我很不服氣。

    有回他偷了錢出去打牌,被父親查着抓在堂屋裡來打。

    我忍不住笑了。

    可是父親馬上也把我抓去跪在一起,挨的打是一樣多。

    我想這幹我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