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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的難過。

    我真是從來沒有這樣過。

    我想鎮靜,但是不能。

    晚飯也不吃,我就呆呆地在床上坐了半天。

    聽見凄厲的熄燈号聲從冰冷冷的空氣中傳進來,我才知道夜深了。

    和着衣服我就倒上床去。

     第二天起來,心頭平靜好些。

    但是公事又忙起來了,使我非常的煩躁。

    我把筆丢下,想到房間裡去平靜一下,可是勤務兵又來喊: “營長叫你寫命令!” 是的,營長叫我寫命令。

    我懶懶地走回辦公桌去,馬馬虎虎的又應付一天。

     第二天我決心跑去支錢。

    可是不行,不行就拉倒!我隻好把我剛剛贖出來不久的衣服又送還進當鋪。

    拿到八塊半錢我就準備給劍寒送去。

    可是勤務兵又在街上撞着我了。

    又要我回去寫命令。

    他媽的,真麻煩!我剛剛走進營部,勤務兵就給我送一封信來了,一看,是劍寒的草草的筆迹,好像在預告我将有什麼事變要發生,我的心更加零亂了。

    信拆開,是簡單的幾句,我搶着就看下去。

     朋友!永别了!我想你也許不願意我就這樣痛苦下去的吧?我很痛苦!我二十三歲了。

    但是這二十三年中我隻是端端正正的站在人面前,同時彎着背流着我牛馬般的血汗。

    然而我得着的是些什麼?貧困,侮辱,肺病!也許我是一個弱者!這世界我什麼也沒有!隻有你是夠朋友的。

    所以我希望你替我記着明年今月今日今時正是我的周年紀念!朋友,别了! 你的朋友——一個弱者劍寒 我陡的一驚,頓時感着非常的孤獨和悲憤。

    命令也不寫,我沖着就冒着雪出去了。

     剛剛走進天井的時候,我的身上已經堆成了白色。

    屋檐周圍還在亂七八糟地飄着大大小小的雪花。

    宿舍簡直是鴉雀無聲。

    我望着那瘦瘦的枯樹,好像覺得這世界全都死滅了。

     雖是看見劍寒的房門那樣虛掩着,但是我卻沒有勇氣去把它推開,如果一推開,一定是那種“鳳去台空”的空虛将會把我吞滅了。

    在這兒将要失去我所有的一切! 我黯然地站在房外好久。

     最後我決心把門推開了。

    可是這又使我吃驚:那帆布床上一個黑黑的東西是什麼呢?立刻,那黑黑的東西也坐起來了。

     呵!是劍寒! 我一把就把他的手抓起,兩個又默默地沉着眼望了幾秒鐘。

    可是今天劍寒不是穿的大衣和西裝,而是一件薄薄的肮髒的黑夾袍。

    他一面抖着,一面握住我的手。

    但是他今天的臉上卻又比昨天平靜了許多。

     我一放開手,他馬上就萎縮着一團坐下去了。

     “你何必又要自殺呢?” 他苦笑了一下,卻并不慚愧。

     “請不要提吧。

    那已過去了。

    ” 我們默默地平靜地對坐了好久。

     “死,”他堅決地說,“死,實在并不算什麼一回事。

    ” 我立刻感到一種嚴肅,接着又聽見他說下去: “人,無論活到一百歲終是有這麼一天的。

    我覺得這實在并不難。

    但是當我把那封信送進郵筒裡去的時候,我立刻感着我非常的慚愧:我真是一個多麼弱的弱者呀!比如我給你寫信,在郵筒旁邊的時候,我就馬上覺察到我還沒有堅決。

    我馬上覺察到這社會好像還有一種使我值得留戀的東西。

    我還要活。

    我還得要活下去。

    我還要再認認清楚這社會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人家都不死,我為什麼要死呢?” 聽完他的話,我心裡才又恍然。

     “大衣呢?” “當了。

    ” “西裝呢?” “賣了。

    ” “錢呢?” “給飯店老闆了。

    ” 然而外面的雪還在瘋狂地亂下。

    我看見他抖得太厲害,說話在顫,嘴唇很烏。

    我馬上就把我的大衣脫下來給他,但是他堅決地不要。

     “何必呢?”我說。

     “你呢?” “穿上吧。

    ” 他默默地穿上了。

    短大衣套上黑長袍,簡直非常的滑稽。

    可是我們這時沒有那種心情來笑。

    可是我們也終于苦笑了。

     我想起寫命令的事情來,馬上我就拿出我的錢。

    可是他又堅決地不要,而且紅着臉。

    我知道他一定不要的。

    他正慚愧着他的寫信。

    但是我堅決地放在他手裡就走。

    但是他馬上脫下大衣飄着一個黑色的影子追來了。

     我隻好站着。

     “那,我就留着這三塊半錢好了。

    ” 我看見他那堅決的神情,隻好收下那一張五元的鈔票。

    他還跟着我走兩步。

     “朋友,請相信我:我還要活,我還得活下去的。

    好吧,我們就再見!” “再見”的兩個字說得非常重,眼睛在閃着幼稚的光。

    我站在馬路邊,又望見他在那殘酷的亂雪中,躲過咆哮的黑汽車,聳着瘦削的肩,飄着一個凄厲的黑影子回去了。

     我回部來又挨罵。

    可是我不理。

    眼前還閃着劍寒孤獨的影子。

     第二天再去看他,可是房門大開着,裡面除了一張孤零零的台子和凳子,什麼都沒有了。

    我又很吃驚;可是我馬上又平靜下來了。

    我知道他一定去找他的活路去了;可是我心裡總有一些黯然。

     那台子還是我幫他擡進來的!我苦笑了。

     第二天就接着他從蘇州的來信: ……我這人真是到處倒黴。

    我跑來寒山寺,我的這個朋友卻病到隻有一線微弱的氣息,恐怕就是明天的交易了!肺病對肺病,我真不知道這社會是個什麼東西!不過,請你不要替我心焦。

    目前的生活當然隻有承繼他的‘遺業’!我預想着我将要替人家抄那種迷信的東西,我心裡已經有些黯然了!不過,我在這裡加重一句:我是不願死的! 我望着信箋,噓出一口氣。

    我的心平靜下來了。

     後來我們的部隊又開到安徽去了。

    可是在這期間我的生活越加痛苦:那兩位司書和我的沖突一天天地更加加強了。

    有一次,我從早上就抄到半夜,天氣雖已是夏天,可是一次傾盆大雨,頓時使我感着非常的寒涼。

    我馬上就打一個寒噤。

    喉管癢癢地,正在懷疑的時間,一咳,就是一口濃痰,綠閃閃地從電燈光下反映到我的眼睛,我馬上想起劍寒來了。

    這實在使我吃驚不小。

    原來我這強壯的身體居然也有這麼一天了! 劍寒我們還是常常通信。

    他又輾轉流浪了許多地方了。

     有一天,營長又來一個親戚了。

    他常常賊頭賊腦地觀察我的行動。

    在我們的辦公室坐了不久,他就東翻西翻地攪起公事來了。

    營部裡面正沒有缺額,我不知道他來幹些什麼。

    我吃驚着我的位置也恐怕不久了。

    果然,有一天因為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便把我裁掉;名為“裁”,已經是給了我許多的面子了! 難道我就在這兒流落麼? 我憤憤的離開了營部,真不知如何是好。

     我在還未被“裁”的時候,就生了一場病,僅有的一點東西也當了一些。

    現在被“裁”出來,我真是恨不得生有一雙翅膀飛到别處去。

    可是不能。

    我隻好寫信回家去想辦法。

    可是到了我賣到最後一件舊西裝家裡的信還沒有來的時候,而我已經是頭發森長,胡子蓬松,一件飄飄的單衫也捉襟見肘了!我這回才親切地感到我從前看見的那些痞子也就是這麼“痞”起來的了!我不知不覺地不洗臉,我不知不覺地不梳頭,我甚至于不知不覺地用袖頭揩起鼻涕來了! 幸而好。

    我說“幸而”好,有一天我碰着書記長了。

    一看見我孤獨地站在街的角落,他就不勝詫異地驚叫。

    在從前他似乎比較知道我一些,他對我那種倔強的性格是稱贊的。

    當我被“裁”的前一天,他恰巧因公到别處去;如果他在,我也許不至于馬上就被裁了。

     現在我知道他是回來了。

    想避開,可是他已一把把我拉着。

    他說: “唉,真想不到!” 我似乎記得他有回這樣說着:要不是營長是他的同學,他早去了。

    他似乎也表現着讨厭這社會的樣子。

     這回我又被他“憐憫”着了。

    他介紹我到他的一個朋友的部隊去。

    那兒正缺着一個司書,自然我就去補上。

     而且我們也就很快地開到杭州來了。

    恰好家裡又彙了一些錢來,我于是趕着秋涼又添置一些東西。

     劍寒依然常來信,他提起××帝國主義侵略的問題,就非常的憤恨。

    他說,我們一生的痛苦,就是這些敵人。

    他自己呢,依然還是那樣。

     忽然在“九·一八”爆發不久的時候,他居然跑到杭州來了。

    可是太湊巧,剛剛是他到了杭州的前一天,我又宣布失業。

    我們兩個在旅館相逢,又不勝黯然了。

     他這一回來,依然很枯,臉子依然瘦削而蒼白,口痰也依然多,依然是那樣的态度,依然用兩根細細的指頭夾着半截香煙。

    他很興奮,然而又很頹廢。

    他說他這回來就是打算來約我一道去參加義勇軍的,他說隻有這才是出路了。

    我也這麼沖動着。

    我知道,父親他們寄錢給我,他們的目的也不過是希望我将來升官發财,他們好當“封翁太君”,可是我不能。

    我很痛苦。

    我不能為他們的“光榮”而犧牲我的靈魂呵!不過我對我的出路還是依然很渺茫的。

    這回劍寒來約,我也考慮了一下。

    可是自己也很頹廢,常常鬧着要喝酒。

    于是他所說的“打算”,也影響到我的不堅決了。

    看見那種懇求的眼光,我不得不又把我的衣服從箱子裡拿進當鋪,又從當鋪把錢拿着上酒樓。

    他似乎比從前爽快得多,舉止也比較随便些。

    他興奮地一盅一盅地灌下去。

    這我倒擔心起來了。

    他的病,不,還有我的病!唉……這又使我對他捉摸不定。

    喝醉了回來,臉色在電燈光下顯得絕青,可怕。

    不到半分鐘,他又踉踉跄跄地倒上床大吐起來了。

    一吐就是滿床都是煩糟糟的一些臭東西。

    于是不得不要勞我的駕給他打掃一番。

     可是他卻小孩子似的在床上哭了。

     “哭什麼呢?” 我撫着他的肩膀,有些不高興起來了。

    我想:“這簡直是一個十足的弱者。

    ” 可是他仍然絕青着臉,閉着嘴,使我感覺到他的那樣子有些不太順眼。

     可是他又要起茶來了。

    口裡不絕地喊道: “我很痛苦!我很痛苦!我很痛苦啊!” 這真麻煩!既不能喝酒就不要喝酒!我把茶給他端去,他隻喝了一口又不要了。

    可是隔一會兒,他又要。

     我看見他這樣子,心裡更加警惕:我也有肺病呵!因為一想起我的病,我就對他更加讨厭起來。

    我覺得如果他要這樣下去,我的病會更加深的。

    在半夜的時候,他還哼着要水;我實在有點怕麻煩,不理,假裝着打鼾。

    我馬上就聽見他歎氣的聲音: “呵,睡着了!” 我第二天起來,隻好誠懇地勸他: “你的病太厲害,不要喝酒了。

    ” 他答應我說: “是的。

    ” 他再提起參加義勇軍的問題,我幾乎對他有些不相信。

    隻是“是呵,是呵”地慢應了他。

    我似乎這樣覺得:“像你從前那樣慘的生活,是我,要幹什麼早就爽爽快快的去幹去了。

    ” 可是到了下午,他又狂熱地興奮起來,又閃着懇求的眼光又叫着要去喝酒了。

    我就裝着沒有聽見沒有看見的樣子,支吾地說着: “大哥大概明年就要畢業了。

    ” 我在急忙中的支吾,不知怎麼别的不找,恰恰找着這句話,我自己也感覺到一些慚愧。

    可是到了他第二次說着要喝的時候,我看見他那種口饞然而又痛苦的樣子,我又不自然地從箱子裡拿出一件衣服來了。

     我們于是又上當鋪。

    在當鋪的高櫃鐵窗前,我看見他輕松似的在階沿上走來走去;然而我自己卻感到一種不滿意:“這衣服是‘我的’,這已是第三件了!”雖然我覺得我這種觀念太卑鄙;可是我總覺得他實在太不應該。

     我們于是又上酒樓。

    他于是又大醉。

    于是回來又吐,又吐得滿地都是了!今晚上我感覺到我很疲倦,連着就咳了幾下,又吐了幾口痰。

    我于是不再管他吐不吐,倒上床上就睡了。

     半夜仍然聽見他哼着要水的聲音,可是仍然裝着睡我的。

     第二天他起來,悄悄地把自己吐的東西打掃淨了。

    他說他頭漲,再又睡下去。

    我覺得我這兩天來完全攪在一種昏天黑地裡面。

     現在我需要出外去風涼風涼一下了。

    從湖邊逛了一下回來,我輕輕地走到門邊,就聽見他在房裡面哼着一種慘然而痛苦的聲音。

    我覺得我又堕入昏天黑地裡面了。

    我于是又回過頭再出去風涼一轉。

     第二次回來,他已坐起,沉默地依舊無言,再不像前兩天的那樣有說有笑了。

    我們倆的中間似乎建築起一道高高的牆壁來了。

    我也不講話,晚上很早就睡覺。

     他第二天起來,已不再說要喝酒。

    他的嘴唇在動似乎要講什麼話,可是我總是不自覺地把頭掉開,有時候我先就敷衍着: “今天的天氣又更涼了。

    ” 他于是又沒有話。

     第二天,我很早就出門。

    可是這天回來,房裡面隻是一個短短的紙條,卻不見了劍寒了。

    我也并不吃驚,隻把條子看了看—— 我很痛苦。

    我覺得我太對不住你。

    我才深深地知道我還是一個弱者呢!可是這很好,這給了我一個很大的教訓。

    從前我總是那樣因循,苟且,而動搖的人物!現在我知道了。

    縱然是窮朋友,縱然很好,如果是在“私有”的關系上還是不行的。

    從前我還有這一點幻想,可是現在我對于這一點點舊的幻想也完全打破了。

    我很感謝我們這回的遭遇;這是推進我到光明的道路。

    朋友,永别了,願你珍重,願你努力!也許我們将來還有相逢的時候也說不定。

     我這時才有點吃驚起來了。

    我才覺得我自己還是這樣一個卑鄙,龌龊,自私,自利的人物!他去了也好,我必得重新來改換我自己,重新來努力! 果然,他現在是被捕了!可是我一直到現在重新努了些什麼力呢?!從杭州回來,又呆在這南京!半年來所過的生活,不過是看了些新書,不過是依然在從前那種“人格”上“重”了一些“新”,不又是依然被别人憐憫,被家裡憐憫着生活的嗎?我呵!我才真正是用強壯而清高的衣裳包着一個卑鄙靈魂的弱者! 等到了半夜,大哥卻醉醺醺地回來了。

    臉紅噴噴的。

    大嘴巴哼着糊塗的軍歌,雙手向上一伸,兩腳跟着一飄,随着一個哈欠聲就倒上床去了。

    我為劍寒的事很着急。

    跑到床邊去問他。

    他驚異地張開眼睛看我;但是随即又閉着。

    我知道他今天準又和畢業的同學們到歌女的家裡喝酒去了。

    我再把他弄醒問道: “劍寒的事怎樣?” “哪個劍寒?” “怎麼哪個劍寒!” 他才勉強睜開眼睛憤然地說道: “管這些事幹什麼?” 他又閉着眼睛了。

     我很氣憤。

    “你們這就是同學!”我這樣的想,不過,我馬上就記起劍寒在杭州留條上一句很深刻的話: “縱然是窮朋友,縱然很好,如果是在‘私有’的關系上還是不行的!” 大哥當然更靠不住!這兩天大哥和我吵過後,我自己的一些模糊的打算,現在由隐晦而明顯,很清楚地在我的面前擺着這一條大路來了。

    沒有容許我再猶疑的餘地:不容許因循,不容許苟且;大哥和我,自然是各人走各人的。

     天亮的時候,大哥一提起劍寒又逼着我要回家去: “你看劍寒吧,混得好,現在怎樣呢?我是要負責任的,我不能讓你這樣流落下去的!” 說他的;我不理。

    本來我先還打算讓大哥先走了再說,可是我現在是非先走不可。

    我等大哥搖頭晃腦地去領憑照的時候,我把我的箱子和鋪蓋卷收好就到下關搭火車去了。

     在滬甯道上的四等車中,我望着那些苦着臉而沉默着的褴褛人們,馬上就聯想到沉默着的我自己,而且閃電般的馬上就聯想到沉默着的劍寒。

    我想此刻的他,一定是正在背着手站在那黑暗的當中,用沉默的憤怒挺着胸對着一切要來的苦難吧…… 一九三四年一月 1934年5月載《文學季刊》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