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二墨氏兼愛

關燈
要流将出來,好生陶他的氣,少頃拭得幹,又觸着些人言鳥語,便又不禁其淚如泉。

    墨子隻得立定身子,假以看看東西,望望南北,行行走走,忽見村落之中又是一帶人家,那人家住的所在可也如畫。

    但見: 竺嶺丹楓,澄湖黃柳。

    門前草色含疏爾,氟獵翩翩。

    窗外松聲送落潮,悠悠遠遠。

    野鶴飛來,似忘年歲。

    輕鷗戲處,如結弟兄。

    老叟扶杖看芝,小兒垂竿拂葦。

    日暮雲封竹,秋深樹散煙。

    問誰氏深居隐姓名,是何人僻地移城市。

    少不得有沖花投鳥食,又豈無那踏月與僧期。

    披麻且結網絲,磨石聊鋪棋局。

    槿花開而且落,野蝶去以猶還。

    映水芙蓉,繁陰江滿港。

    當軒桧柏,老霭散空庭。

    直教睡足三竿,豈待香飄一篆。

    疏世情而畏客,讀道書而清齋。

    竹枝森森被徑,花影蕭蕭疊林。

    若非迹拟古人稀,定是情同高士隐。

     墨氏看了,觀之不足,愛之有餘。

    又行數步,隻見那個人家裡面,堆着些素絲,如山高相似。

    墨子停睛注目,細看了一眼道:“此乃是蠶結的蘭,是人家的男婦缫的絲,為何那兩個人在彼處将許多素絲向手中播弄?”又走近一步,又低頭細視,隻見那兩人在那裡染絲。

    墨子道:“我想這絲本是白白淨淨的,恰被人拿了些蒼黃顔色,憑他要染蒼就蒼,染黃就黃,即如吾人一般。

    若其自己本是個好人,萬一習俗,少有明師佳友,少有好言好語開發其聰明,挑動其昏塞。

    全是貪殘奸佞之人,作歹為非之輩,與之朝夕盤桓,時刻居處,免不得好人也要改為歹類。

    就是守節的貞婦,若有如簧之舌,出言哄誘,自然守不住節操,念動懷春,情傷獨旦。

    就是那征戍之士,若有敵人誘以夫婦之樂,家室之歡,也未有不棄甲投戈,私自逃遁的。

    就是那在位之人君,終日居在深宮大院,伴着豔冶妖姿,若無三老五叟,坐而開論古今治亂興亡,朦史箴其言動,瞽工相其飲食,畢竟為着奸聲邪色,惑志喪神。

    就是那學道之流若無所見,也要被情欲喪了聲名,亂了道法,永堕地獄,怎上天堂。

    就是那農工商賈,不将志立,恁般堅固,也未免要堕其四支,危其職業。

    我想來豈不就是個素絲的榜樣,要染便染了五色,要不染仍舊是素白之絲,即是我墨子今日也就是染絲之類。

    昔宋用我就是素絲,今日逐我就是染絲。

    ”那墨子說到其間便哭将起來,就如喪了考妣一般,跌足捶胸,口中叫道:“我那絲呵,你為何被人染了顔色,自身不得自主,反被人在手中團捏。

    ”他自早至午哭個不休,其時染絲之人一心在那裡調勾作料,染其顔色,那管墨子的閑帳。

    始初聽得哭聲,其人尚認道是: 隔水嬰兒哭未休,也因操業隻低頭。

    無何墨子聲逾厲,始住調勻偶送眸。

     染絲人擡起頭來,看見是墨子這樣一個大人家,乃笑道:“這人又不着鬼,如何向了我恁般好哭,難道是失心瘋的?若不是個瘋子,為何作此态度?看他形狀,又非以下之人,其中必有緣故。

    ”那墨子偷眼看這染絲人住了手,私自喜道:他見我哭這絲,他便饒了不染了。

    及見其人又染,墨子又哭,其人又住手。

    墨子又停哭,如此三回五次,不一而足。

    墨子哭得眼淚枯幹,喉嚨叫啞。

    染絲人忍耐不住,住了手,走出門來,拽了墨子的衣袖問道:“你看我大哭,其意何也?”墨子道:“老兒有所不知,這絲質本素,要将來染黃就黃,染赤就赤,染白就白,染青就青,染玄就玄,染蒼就蒼。

    豈不是與人仿佛,習善便善,習惡便惡,習好便好,習歹便歹的榜樣,故此不覺心傷得緊。

    ”說罷又大哭起來。

    染絲人聽了此言,連聲道:“呸!癡人,癡人。

    絲之為物,拿來染了顔色,濟人用度,怎麼倒費你扯淡之哭?”即将身退轉,笑了一聲,掩門進去。

    那墨子見他不采,四顧沒個知己,哭了又哭。

    忽然其弟子公上過、禽滑厘二人聞知墨子為宋所逐,也擔囊蹑履來尋,恰好遇着,看見墨子哭倒在地,二人向前問其緣故,那墨子也不告其明白,一味指着了那人家的門内而哭。

    公上過、禽滑厘錯道墨子或受其辱,故此哭泣之哀。

    二人又再三動問,墨子道:“彼家染絲,我故惜之,不忍見其因素而染于五色,如人不學無術,也有染其習俗,壞其聲名相似。

    ”公上過、禽滑厘齊聲歎道:“原來夫子為愛天下之心,故如是忘身緻渤,弟子輩謹聞教矣。

    但宋君不仁不義,逐了夫子,今往何方?”墨子道:“茫茫風塵,正無稅駕之所。

    ”公上過、禽滑厘齊道:“夫子何苦獨自奔走天涯,我二人特來相尋夫子,且回故鄉再作區處。

    ”墨子應允,即便回去。

     隻因墨氏一念兼愛,以緻如此,若非公、禽二人豈不做了他鄉之客,萍蹤浪蕩,何時了休。

    我雖愛人,人不我愛,何益之有?所謂異端之學,必使正人君子攻而滅之,始為快事。

    所以後人有感其事,乃有一詩歎道: 悲哉墨氏,不情之猶。

    說楚何益,逐宋何仇。

    千載而下,隻足贻羞。

     寄言末世,有識者流。

    或作販豎,或為王侯。

    慎勿妄學,聊以優遊。

     總評:兼愛是無父之事,這墨子甘心為之,是烏得稱有情者。

    如此博譽希名最為其甚,及至裂裳入郢,甫及罷兵,又遭讒謗,其為力也,不亦勞乎?不亦拙乎? 又評:常言有之,勞無功,反苦窮。

    讀墨子者,當作是觀。

    可見夫子有攻乎異端,斯害也已之言,不為虛矣。

    何則兼愛一事,還可冤做有仁心者,及哭染絲,止可供人捧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