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環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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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看小丫頭在風爐上煨綠豆湯,玉銘蹑手蹑腳走上樓來,向裡屋一鑽,霓喜便跟了進去。

    恰巧銀官三不知撞了來問綠豆湯煮好了不曾,先生吃了點心要出去看朋友哩。

    丫頭喝叫他禁聲,道:“你爹娘都在睡覺。

    ”銀官向屋裡探了探頭道: “爹在陽台上,還有點風絲兒,娘在屋裡,還放着帳子,莫不悶死了!”丫頭攔他不及,霓喜聽見他說話,隻做解手樣,從帳子背後掀簾子出來,問他要什麼。

    銀官說了。

    霓喜道:“看你五心煩躁的,恨不得早早的把先生打發走了完事。

    你這樣念書,念一百年也不中用。

    把你妹妹許配給你,将來你不成器,辱沒煞人!不長進的東西,叫我哪一個眼睛看得上你?” 數落了一頓,又恐驚醒了堯芳,不敢揚聲,暫且捺下一口氣,候到天色已晚,銀官下了學,得便又把他拘了來道:“不是我愛管閑事,你不用功,人家說你不學好,倒要怪我那兩個孩子帶着你把心玩野了,我在你爹面上須過不去。

    我倒要考考你的書!”逼着他把書拿了出來,背與她聽。

    她閑常看看唱本,頗識得幾個字,當下認真做起先生來,背不出便打,背得出便打岔,把書劈面抛去,罰他跪在樓闆上。

    堯芳心疼兒子,當面未和霓喜頂撞,隻說這孩子天分差些,不叫他念書了,把他送到一個内侄的店鋪裡去學生意。

    霓喜此時卻又舍不得丢開手,隻怕銀官跳出了她的掌握,日後她操縱不了窦家的産業。

    因又轉過臉來,百般護惜,口口聲聲說他年紀太小了,不放心他出去。

    堯芳無奈,找了他那内侄來親自與她說項。

    霓喜見是他老婆的侄子,存心要耍弄耍弄他,孩子便讓他領去了,她拎着水果籃子替換衣裳,隻做看孩子,一禮拜也要到他店裡去走個五七遭。

     喜得那兩天崔玉銘下鄉探母去了,不在跟前。

    玉銘回來的時候,如何容得下旁人。

    第一天到香港,夥計們沽了酒與他接風,他借酒蓋住了臉,便在樓下拍桌子大罵起來,一腳踏在闆凳上,說道:“我們老闆好欺負,我們穿青衣,抱黑柱,不是那吃糧不管事的人,拼着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替我們老闆出這口氣!”堯芳那天不在家,他内侄在樓上聽見此話,好生不安,霓喜忙替他穿衣戴帽,把他撮哄了出去,道: “不知哪個夥計在外頭喝醉了,回來發酒瘋,等你姑丈回來了,看我不告訴他!”那内侄去了,玉銘歪歪斜斜走了上來,霓喜趕着他打,道:“不要臉的東西,輪得着你吃醋!”心裡卻是喜歡的。

     這霓喜在同春堂一住五年,又添了兩個兒女。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外間雖有些閑話,堯芳隻是不做聲,旁人也說不進話去。

    霓喜的境遇日漸寬綽,心地卻一日窄似一日。

    每逢堯芳和鄉下他家裡有書信來往,或是趁便帶些鹹魚臘肉,霓喜必定和他不依,唯恐他寄錢回家,每每把書信截了下來,自己看不完全,央人解與她聽,又信不過人家。

     這一日,鄉下來了個人,霓喜疑心是堯芳的老婆差了來要錢的,心中不悅,隻因堯芳身子有些不适,才吃了藥躺下了,一時不便和他發作,走到廚房裡來找碴兒罵人。

    碗櫥上有個玻璃罐,插着幾把毛竹筷子,霓喜抽出幾隻來看看道: “叫你們别把筷子搠到油鍋裡去,把筷子頭上都炙糊了,炙焦了又得換新的。

    想盡方法作踐東西,你老闆不說你們不會過日子,還當我開花賬,昧下了私房錢哩!”其實這幾雙筷子,雖有些是黑了半截,卻也有幾隻簇嶄新的。

    霓喜詫異道:“這新的是哪兒來的?我新買了一把收在那裡,也不同我說一聲,就混拖着用了?”那老媽子也厲害,當時并不做聲,霓喜急忙拉開抽屜看時,新置的那一束毛竹筷依然原封未動。

    老媽子這才慢條斯理說道:“是我把筷子燒焦了,怕奶奶生氣,賠了你兩雙。

    ”霓喜不得下台,頓時腮邊一點紅起,紫漲了面皮,指着她罵道:“你賠,你賠,你拿錢來訛着我!你一個幫人家的,哪兒來的這麼些錢?不是我管家,由得你們踢天弄井;既撞到我手裡,道不得輕輕放過了你們!你們在窦家待了這些年,把他家的錢嫌得肥肥的,今日之下倒拿錢來堵我的嘴!” 那老媽子冷笑了一聲道:“原是呢,錢賺飽了,也該走了,再不走,在舊奶奶手裡賺的錢,都要在新奶奶手裡貼光了!”霓喜便叫她滾,她道:“辭工我是要辭的,我到老闆跟前辭去。

    ” 霓喜跳腳道:“你别擡出老闆來吓唬我,雖說一日為夫,終身是主,他哪,我要他坐着死,他不敢睡着死!你們一個個的别自以為你們來在我先,你看我叫你們都滾蛋。

    ” 跳了一陣,逼那老媽子立時三刻卷鋪蓋。

    老媽子到下房去了半晌,霓喜待要去催,走到門首,聽見這老媽子央一個同事的幫她打鋪蓋,兩人一遞一聲說道:“八輩子沒用過傭人,也沒見這樣的施排!狂得通沒個褶兒!可憐我們老闆給迷得失魂落魄的,也是一把年紀,半世為人了,男人的事,真是難講。

    你别說,他自己心裡也明白,親戚朋友,哪一個不勸? 家鄉的信一封一封地寄來,這邊的事敢情那邊比咱們還清楚。

     他看了信,把自己氣病了,還抵死瞞着她,怕她生氣。

    你說男人傻起來有多傻!”霓喜聽了此話,便是一愣,三腳兩步走開了,靠在樓梯欄杆上,樓梯上橫搭着竹竿,上面挂一隻鳥籠,她把鳥籠格子裡塞着的一片青菜葉拈在手中,逗那鳥兒,又聽屋裡說道:“撐大了眼睛往後瞧罷,有本事在這門子裡待一輩子!有一天惡貫滿盈,大家動了公憤,也由不得老的做主了,少不得一條棒攆得她離門戶的!窦家的人還不曾死絕了。

    ” 霓喜撥轉身來往上房走,也忘了手裡還拿着那青菜葉,葉子上有水,冰涼的貼在手心上,她心上也有巴掌大的冰涼的一塊。

    走到房裡,窦堯芳歪在床上,她向床上一倒,枕着他的腿哭了起來。

    堯芳推推她,她哭道:“我都知道了,誰都恨我,恨不得拿長鍋煮吃了我。

    我都知道了!”她一面哭,一面搖撼着,将手伸到懷裡去,他襯衫口袋裡有一疊硬硬的像個對折的信封。

    她把手按在那口袋上,他把手按在她手上,兩人半晌都不言語。

    堯芳低低地道:“你放心。

    我在世一日,不會委屈了你。

    ”霓喜哭道:“我的親人,有一天你要有個山高水低……”堯芳道:“我死了,也不會委屈了你。

    當初你跟我的時候,我怎麼說來?你安心便了,我自有處置。

    ”霓喜嗚咽道:“我的親人……”自此恩愛愈深。

    堯芳的病卻是日重一日,看看不起,霓喜衣不解帶服侍他,和崔玉銘難得在黑樓梯上捏一捏手親個嘴。

    這天晚上,堯芳半夜裡醒來,喚了霓喜一聲。

    霓喜把小茶壺裡兌了熱水送過來,他搖搖頭,執住她的手,未曾開言,先淚流滿面。

    霓喜在他床沿上坐下了,隻聽見壁上的挂鐘“滴搭玳搭,滴搭玳搭”走着,鳥籠上蒙着黑布罩子,電燈上蒙着黑布罩子,小黃燈也像在黑罩子裡睡着了。

    玻璃窗外的月亮,暗昏昏的,也像是蒙上了黑布罩子。

     堯芳道:“我要去了,你自己凡事當心,我家裡人多口雜,不是好相與的。

    銀官同你女兒的親事,隻怕他們不依,你也就撂開手算了罷。

    就連我同你生的兩個孩子,也還是跟着你的好,歸他們撫養,就怕養不大。

    你的私房東西,保得住便罷,倘若保不住,我自有别的打算。

    我的兒,你做事須要三思,你年紀輕輕,拖着四個孩子,千斤重擔都是你一個人挑。

     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憑你這份脾氣,這份相貌,你若嫁個人,房裡還有别的人的,人也容不得你,你也容不得人。

    我看你還是一夫一妻,揀個稱心的跟了他。

    你不是不會過日子的,隻要夫妻倆一心一計,不怕他不發達。

    ” 一席話直說到霓喜心裡去,不由得紛紛落淚,雖未放聲,卻哭得肝腸崩裂。

    堯芳歇過一口氣來,又道:“我把英皇道的支店給了玉銘。

    去年冬天在那邊弄了個分店,就是這個打算。

     地段不大好,可是英皇道的地皮這兩年也漸漸值錢了,都說還要漲。

    我立了張字據,算是盤給他了,我家裡人決不能說什麼說。

    ”霓喜心頭怦怦亂跳,一時沒聽懂他的意思,及至會過意來,又不知如何對答。

    她一隻手撐在裡床,俯下身去察看他的神色,他卻别過臉去,歎口氣,更無一語。

     鐘停了,也不知什麼時候了,霓喜在時間的荒野裡迷了路。

    天還沒有亮,遠遠聽見雞啼。

    歇半天,咯咯叫一聲,然而城中還是黑夜,海上還是黑夜。

    床上這将死的人,還沒死已經成了神,什麼都明白,什麼都原恕。

     霓喜趴在他身上嗚嗚哭着,一直哭到天明。

     第二天,堯芳許是因為把心頭的話痛痛快快吐了出來了,反倒好了些。

    霓喜一夜不曾合眼,依舊強打精神,延醫炖藥。

     尋崔玉銘不見,店裡人回說老闆差他上銅鑼灣支店去有事,霓喜猜他是去接收查賬去了,心裡隻是不定,恨不得一把将他撾到跟前,問個清楚。

    午飯後,堯芳那内侄領了銀官來探病,勸霓喜看兩副壽木,沖沖喜。

    陸續又來了兩個本家,霓喜見了他家的人,心裡就有些嘀咕,偷空将幾件值錢的首飾打了個小包裹,托故出去了一趟,隻說到銅鑼灣修道院去找外國大夫來與堯芳打針,徑奔她那唱廣東戲的小姊妹家,把東西寄在她那裡。

    心中又放不下玉銘,趁便趕到支店裡去找他。

     黃包車拖到英皇道,果然是個僻靜去處,新開的馬路,沿街憑空起一帶三層樓的房屋,孤零零的市房,後頭也是土墩子,對街也是土墩子,幹黃的土墩子上偶爾生一棵青綠多刺的瘦仙人掌。

    幹黃的太陽照在土墩子上,仙人掌的影子漸漸歪了。

     霓喜坐在黃包車上尋那同春堂的招牌,尋到末一幢房子,認明字号,跳下車來付錢,這荒涼地段,難得見到這麼個妖娆女子,頗有幾個人走出來觀看。

    崔玉銘慌慌張張鑽出來,一把将她扯到屋子背後,亂山叢裡,埋怨道:“我的娘,你怎麼冒冒失失沖了來?窦家一個個摩拳擦掌要與你作對,你須不是不知道,何苦落個把柄在他們手裡?”霓喜白了他一眼道: “惦記着你嘛!記挂你,倒記挂錯了?”兩人就靠在牆上,粘做一處,難解難分。

    霓喜細語道:“老的都告訴了我了。

    究竟是怎麼回事,我還是不懂。

    ”玉銘道:“我也是不懂。

    ”霓喜道: “當真寫了字據?”玉銘點頭。

    霓喜道:“鑰匙賬簿都交給你了?” 玉銘點頭。

    霓喜道:“他對你怎麼說的?”玉銘道:“他沒說什麼,就說他眼看着我成人的,把我當自家子侄看待,叫我以後好好的做生意。

    ”霓喜點頭道:“别說了,說得我心裡酸酸的。

    我對不起他。

    ”不由得滴下淚來。

     玉銘道:“你今兒怎麼得空溜了出來?”霓喜道:“我隻說我到修道院裡去請大夫。

    我看他那神氣,一時還不見得死哩,總還有幾天耽擱。

    我急着要見你一面,和你說兩句話。

    ”兩人又膩了一會,霓喜心裡似火燒一般,拉着他道:“我到店裡看看去,也不知這地方住得住不得——太破爛了也不行。

    ”玉銘道:“今兒個你不能露面,店裡的人,都是舊人,夥計們還不妨事,有個帳房先生,他跟窦家侄兒們有來往的,讓他看見你,不大方便。

    好在我們也不在乎這一時。

    ”霓喜道:“我看你趁早打發了他,免得生是非。

    ”玉銘道:“我何嘗不這麼想,一時抹不下面子來。

    ”霓喜道:“多給他兩個月的錢,不就結了?”玉銘道:“這兩天亂糟糟的,手頭竟拿不出這筆錢。

    ”霓喜道:“這個容易,明兒我拿根金簪子去換了錢給你。

    我正嫌它式樣拙了些,換了它,将來重新打。

    ” 當下匆匆别過了玉銘,趕到修道院的附屬醫院去,恰巧她那熟識的醫生出診去了,她不耐久候,趁機又到她那唱戲的幹妹子家跑了一趟,意欲将那根金簪子拿了來。

    誰知她那小姊妹,一口賴得幹幹淨淨,咬準了說并不曾有什物事寄在她那裡。

    正是: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

    霓喜待要與她拼命,又不敢十分嚷出去,氣得簌簌抖,走出門來,一時不得主意,正覺得滿心委屈,萬萬不能回家去服侍那沒斷氣的人,隻有一個迫切的想頭:她要把這原委告訴玉銘,即使不能問他讨主意,讓他陪着她生氣也好。

     一念之下,立即叫了東洋車,拖到英皇道同春堂。

    此時天色已晚,土山與市房都成了黑影子,土墩子背後的天是柔潤的青色,生出許多刺惱的小金星。

    這一排店鋪,全都上了門闆,惟有同春堂在門闆上挖了個小方洞,洞上糊了張紅紙,上寫着“夜半配方,請走後門。

    ”紙背後點着一碗燈,那點紅色的燈光,卻紅得有個意思。

     霓喜待要繞到後面去,聽那荒地裡的風吹狗叫,心裡未免膽寒,因舉手拍那門闆,拍了兩下,有人問找誰,霓喜道: “找姓崔的。

    ”隔了一會,玉銘的聲音問是誰,霓喜道:“是我。

    ” 玉銘愣了一愣道:“就來了。

    ”他從後門兜到前面來,頓腳道: “你怎麼還不回去?”霓喜道:“我有要緊話同你說。

    ”玉銘咳了一聲道:“你——你這是什麼打算?非要在這兒過夜!又不争這一天。

    ”霓喜一把攬住他的脖子,在紅燈影裡,雙眼直看到他眼睛裡去,道:“我非要在這兒過夜。

    ” 玉銘沒奈何,說道:“我去看看那管帳的走了沒有,你等一等。

    ”他從後門進去,耽擱了一會,開了一扇闆門,把霓喜放進去,說那人已是走了。

    他神色有異,霓喜不覺起了疑心,決定不告訴他丢了首飾的事,将錯就錯,隻當是專誠來和他叙叙的。

    住了一晚上,男女間的事,有時候是假不來的,霓喜的疑心越發深了。

     玉銘在枕上說道:“我再三攔你,你不要怪我,我都是為你的好呀!老頭子一死,窦家的人少不了總要和你鬧一通,你讓他們抓住了錯處,不免要吃虧。

    别的不怕他,你總還有東西丢在家裡,無論如何拿不出來了。

    ”霓喜微笑道:“要緊東西我全都存在幹妹子家。

    ”玉銘道:“其實何必多費一道事,拿到這兒來也是一樣。

    ”霓喜将指頭戳了他一下道:“你這人,說你細心,原來也是個草包。

    這倒又不怕他們跑到這兒來混鬧了!”玉銘順勢捏住她的手,她手腕上紮着一條手帕子,手帕子上拴着一串鑰匙。

    玉銘摸索着道:“硬邦邦的,手上杠出印子來了。

    ”霓喜一翻身,把手塞到枕頭底下去,道:“煩死了! 我要睡了。

    ” 次日早起,玉銘下樓去催他們備稀飯,霓喜開着房門高聲喚道:“飯倒罷了,叫他們打洗臉水來。

    ”玉銘在竈上問道: “咦?剛才那一吊子開水呢?”一句話問出來,仿佛是自悔失言,學徒沒有回答,他也沒有追問,霓喜都聽在肚裡。

    須臾,玉銘張羅了一壺水來,霓喜彎腰洗臉,房門關着,門底下有一條縫,一眼看見縫裡漏出一線白光,徐徐長了,又短了,沒有了,想是有人輕輕推開了隔壁的房門,又輕輕掩上了。

    她不假思索,滿臉挂着水,就沖了出去,玉銘不及攔阻,她早撞到隔壁房中,隻見房裡有個鄉下打扮的年幼婦人,雖是黃黑皮色,卻有幾分容貌,纏得一雙小腳,正自漱口哩。

    霓喜叱道:“這誰?”玉銘答不出話來,這婦人卻深深萬福,叫了聲姊姊,道:“我是他媽給娶的,娶了有兩年了。

    ”霓喜向玉銘道:“你媽哪兒有錢給你娶親?”玉銘道:“是老闆幫忙,貼了我兩百塊錢。

    ” 霓喜周身癱軟,玉銘央告道:“都是我的不是,隻因我知道你的脾氣,怕你聽見了生氣,氣傷了身子。

    你若不願意她,明兒還叫她下鄉服侍我母親去。

    你千萬别生氣。

    ”因叫那婦人快與姊姊見禮。

    那婦人插燭也似磕下頭去。

    霓喜并不理會,朝崔玉銘一巴掌打過去,她手腕上沉甸甸拴着一大嘟噜鑰匙,來勢非輕,玉銘眼也打腫了,黑了半邊臉。

    霓喜罵道:“我跟你做大,我還嫌委屈了,我跟你做小?”更不多言,一陣風走了出去,徑自雇車回家。

     昏昏沉沉到得家中,隻見店裡憑空多了一批面生的人,将夥計們呼來叱去,支使得底下人個個慌張失措。

    更有一群黑衣大腳婦人,穿梭般來往,沒有一個理睬她的。

    霓喜道:“卻又作怪!難道我做了鬼了,誰都看不見我?”她揪住一個夥計,厲聲問道:“哪兒來的這些野人?”夥計道:“老闆不好了,家裡奶奶姑奶奶二爺二奶奶他們全都上城來了,給預備後事。

    ” 霓喜走上樓去,隻見幾個大腳婦人在她屋裡翻箱倒籠,将一塊西洋織花台毯打了個大包袱,雲母石座鐘,衣裳衾枕,銀蠟台,針線匣子,一樣一樣往裡塞。

    更有一隻羅钿填花百子圖紅木小拜匣,開不開鎖,一個婦人蹲在地下,雙手捧定,往床沿上狠命砸去,隻一下,羅钿紛紛落将下來。

    霓喜心疼如割,撲上去便厮打起來,兩個相扭相抱,打到多寶櫥跟前,玻璃碎了,霓喜血流滿面,叫道:“他還沒斷氣呢,你們這樣作踐他心愛的人!他還沒斷氣呢,你有本事當着他的面作踐我!” 橫拖直曳把那婦人拉到堯芳床前,堯芳那内侄立在床頭,霓喜指着他哭道:“你也是個好良心的!你也不替我說句話兒!”那内侄如同箭穿雁嘴,鈎搭魚腮,做聲不得。

     霓喜撈起一隻花瓶來待要揍他,一眼看見堯芳,蓦地事上心頭,定睛看他看出了神。

    堯芳兩眼虛開一線,蠟渣黃一張平平的臉,露在被外,蓋一床大紅鎖綠妝花绫被,腳頭擁着一床天藍錦被,都是影像上的輝煌的顔色。

    這個人,活着的時候是由她擺布的,現在他就要死了,他不歸她管了。

    清早的太陽微微照到他臉上,他就要死了。

    她要報複,她要報複,可是來不及了。

    他一點一點的去遠了。

     霓喜将花瓶對準了他砸過去,用力過猛,反而偏了一偏,花瓶嗆郎郎滾到地上,窦堯芳兩眼反插上去,咽了氣。

    霓喜趴在他床前,嚎啕大哭,捏緊了拳頭使勁地捶床,腕上挂的鑰匙打到肉裡去,出了血,捶紅了床單,還是捶。

     衆婦女紛紛驚叫道:“了不得!打死人了!這東西作死,把老闆砸壞了!還不抓住她!還不叫巡警!捆起來,捆起來叫巡警!”将霓喜從床沿上拉了起來,她兩條胳膊給扭到背後去,緊緊縛住了,麻繩咬齧着手腕的傷口。

    她低頭看着自己突出的胸膛,覺得她整個的女性都被屈辱了,老頭子騙了她,年輕的騙了她,她沒有錢,也沒有愛,從脹痛的空虛裡她發出大喉嚨來,高聲叫喊道:“清平世界,是哪兒來的強人,平白裡霸占我的東西,還打我,還捆我?我是你打得的,捆得的?”衆人七手八腳拆下白绫帳子,與窦堯芳周身洗擦,穿上壽衣,并不理會霓喜。

    這邊男人們擡過一張鋪闆,搭在凳上,停了屍,女人将一塊紅布掩了死者的臉,這才放聲舉起哀來。

     霓喜豈肯讓人,她哭得比誰都響,把她們一個個都壓了下去,哭的是:“親人哪,你屍骨未寒,你看你知心着意的人兒受的是什麼罪!你等着,你等着,我這就趕上來了,我也不要這條命了,拼着一身剮,還把皇帝拉下了馬——你瞧着罷!這是外國地界,須不比他們鄉下,盡着他們為非作歹的!到了巡捕房裡,我懂得外國話,我認得外國人,隻有我說的,沒他們開口的份兒!我是老香港!看他們走得出香港去!天哪,我丈夫昨兒個還好好的,你問丫頭們,你問醫生,昨兒個心裡還清清楚楚,還說得話,還吃了稀飯,我這一轉背,生生的讓你們把他給藥死了!知道你們從哪兒來的,打狼似的一批野人!生生把我丈夫擺布了,還打我,還捆我,還有臉送我上巡捕房!你不上巡捕房,我還要上巡捕房呢!”那内侄走了過來道:“你鬧些什麼?”那班女人裡面,也估不出誰是堯芳的妻,一般都是煙熏火烤的赭黃臉,戴着淡綠玉耳環,内中有一個便道:“再鬧,給她兩個嘴巴子!”霓喜大喝道:“你打!你打!有本事打死了我,但凡留我一條命,終久是個禍害!你看我不告你去!叫你們吃不了兜着走!”婦人們互相告勉道:“做什麼便怕了她?左不過是個再婚的老婆,私姘上的,也見不得官!”霓喜道:“我便是趁了來的二婚頭,秋胡戲,我替姓窦的添了兩個孩子了,除非你把孩子一個個宰了,有孩子為證!”她喚孩子們過來,幾個大些的孩子在房門外縮做一團,拿眼瞟着她,隻是不敢近身。

    婦人們把小孩子一頓趕了開去道:“什麼狗雜種,知道是誰生的?”霓喜道:“這話隻有死鬼說得,你們須說不得!死鬼認了帳,你有本事替他賴!你們把我糟蹋得還不夠,還要放屁辣臊糟蹋你家死鬼!你看我放你們走出香港去!便走出了香港,我跟到番禺也要拖你們上公堂!”那内侄故作好人,悄悄勸道:“番禺的地方官上上下下都是我們的通家至好,你去告我們,那是自讨苦吃。

    ”霓喜冷笑道:“哪個魚兒不吃腥,做官的知道你家有錢,巴不得你們出事,平時再要好些也是白搭!你有那個時候孝敬他的,趁現在對我拿出點良心來,好多着哩!” 窦家婦女們忙着取白布裁制孝衣孝帶,隻做不聽見。

    還是那内侄,暗忖霓喜此話有理,和衆人竊竊私議了一會,向他姑媽道:“這婆娘說得到,做得到,卻不能不防她這一着。

     據我看,不給她幾個錢是決不肯善罷甘休的。

    ”他姑媽執意不肯。

    這内侄又來和霓喜說:“你鬧也是白鬧。

    錢是沒有的。

    這一份家,讓你霸占了這些年,你錢也摟飽了,不問你要回來,已經是省事的打算了。

    ”他過來說話,窦家幾個男人一捉堆站着,交叉着胳膊,全都斜着眼朝她看來。

    霓喜見了,心中不由得一動。

    在這個破裂的,痛楚的清晨,一切都是生疏異樣的,惟有男人眼裡這種神情是熟悉的,倉皇中她就抓住了這一點,固執地抓住了。

    她垂着眼,望着自己突出的胸膛,低聲道:“錢我是不要的。

    ”内侄道:“那你鬧些什麼?”霓喜道: “我要替死鬼守節,隻怕人家容不得我。

    ”内侄大大的詫異起來道:“難不成你要跟我們下鄉?”霓喜道:“我就是要扶着靈榇下鄉,我辛辛苦苦服侍你姑爹一場,犯了什麼法,要趕我出門?”等她在鄉下站住了腳,先把那幾個男的收伏了,再收拾那些女人。

    她可以想象她自己,渾身重孝,她那紅噴噴的臉上可戴不了孝…… 那内侄沉吟半晌,與衆人商議,她姑媽隻是不開口。

    靈床布置既畢,放下拜墊,衆人一個個上前磕頭。

    銀官磕過了,内侄做好做歹,把霓喜後添的兩個孩子也抱了來磕頭,又叫老媽子替霓喜松了綁,也讓她磕個頭。

    霓喜頓時撲上前去,半中腰被衆人緊緊拉住了,她隻是往前掙。

    真讓她撲到靈床上,她究竟打算摟住屍首放聲大哭呢,還是把窦堯芳撕成一片一片的,她自己也不甚明白。

    被人扯住了,她隻是啞着嗓子頓腳叫喚着:“我的人,我的人,你陰靈不遠……” 哭了半日,把頭發也颠散了,披了一臉。

    那内侄一頭勸,一頭說:“你且定下心來想一想,你要跟着下鄉,你怎生安頓你那兩個拖油瓶的孩子?我們窦家規矩大,卻不便收留他們。

    ” 霓喜恨道:“沒的扯淡!等我上了公堂,再多出十個拖油瓶,你們也收留了!”内侄忙道:“你别發急。

    鄉下的日子隻怕你過不慣。

    ”霓喜道:“我本是鄉下出來的,還回到鄉下去,什麼過不慣?”兩句話才說出口,她自己陡然吃了一驚。

    鄉下出來的,還回到鄉下去!……那無情的地方,一村都是一姓的;她不屬于哪一家,哪一姓;落了單,在那無情的地方;野火花高高開在樹上,大毒日頭照下來,光波裡像是有咚咚的鼓聲,咚咚舂搗着太陽裡的行人,人身上粘着汗酸的黑衣服;走幾裡路見不到一個可說話的人,悶臭了嘴;荒涼的歲月…… 非回去不可麼?霓喜對自己生出一種廣大的哀憫。

     内侄被他姑媽喚去了,叫他去買紙錢。

    霓喜看看自己的手腕,血還沒幹,肉裡又戳進去了麻繩的毛刺。

    她将發髻胡亂挽了一挽,上樓去在床頂上的小藤籃裡找出一瓶兜安氏藥水來敷上了。

    整個的房裡就隻床頂上這隻小藤籃沒給翻動過。

     孩子們趴在地上争奪一條青羅汗巾子,一撒手,一個最小的跌了一跤,磕疼了後腦殼,哇哇哭起來。

    霓喜抱了他走到後陽台上。

    這一早上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