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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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頭尖,櫻桃似的一顆紅的,便道:“冷嗎?這樣好不好,你把你的手放在我的大衣袋裡。

    我的口袋比你的大。

    ”她把手放在他的大衣袋裡,果然很暖和,也很妥帖。

    他平常拿錢,她看他總是從裡面的袋裡掏的,可是他大衣袋裡也有點零碎錢鈔,想必是單票子和五元票,稀軟的,肮髒的,但這使她感到一種家常的親熱,對他反而覺得安心了。

     從那天之後,姊妹們在家閑談,她就有時候提起,有這樣的一個人。

    “真讨厭,”她攢眉說,“天天到店裡來。

    老闆是不說話——不過他向來不說什麼的,鬼鬼祟祟,陰死了!老闆娘現在總是一臉的壞笑,背後提起來總說‘你那個男朋友’——想得起來的!本來是他們自己的來頭,不然怎麼會讓他沾上了!”二妹潆芬好奇地問:“看上去有多大呢?”潆珠道:“他自己說是二十六……好像是——誰記得他那些?”第三個妹子潆華便道:“下回我們接你去,他不是天天送你回來麼?倒要看看他什麼樣子。

    ”潆芬笑道:“這人倒有趣得很!” 潆華道:“簡直發癡!”潆珠道:“真是的,哪個要他送?說來說去,嘴都說破了,就是回不掉他。

    路上走着,認得的人看見了,還讓人說死了!為他受氣,才犯不着呢?——知道他靠得住靠不住?不見得我跑去調查!什麼他父親的生意做得多大,他自己怎麼能幹,除了他那爿店,還有别的東西經手,前天給人家介紹頂一幢房子,就賺了十五萬。

    ”潆芬不由得取笑道:“真的喏,我們家就少這樣一個能幹人!”潆珠頓時闆起臉來,旋過身去,道:“不同你們說了!你們也一樣的發癡!” 潆芬忙道:“不了,不了!”潆珠道:“你們可不許對人說,就連媽,知道了也不好辦,回頭說:都是做事做出來的!再讓他把我這份事給弄丢了,可就太冤枉!……這人據他自己說,連中學也沒畢業呢,隻怕還不如我。

    當然現在這時候,多少大學生都還沒有飯吃呢,要找不到事還是找不到事,全看自己能耐,頂要緊的是有沖頭——可是到底,好像……” 自從潆珠有了職業,手邊有一點錢,隔一向總要買些花生米之類請請弟妹們,現在她們之間有了這秘密,她又喜歡對她們訴說,又怕她們洩漏出去,更要常常地買了吃的回來。

     這一天,她又帶了一尊蛋糕回來,脫下大衣來裹住了紙匣子,悄悄地搬到三樓,和妹妹們說:“你看真要命,叫他少到店裡來,他今天索性送了個蛋糕來,大請客。

    格林白格太太吃了倒是說好,原來他費了一番心,打聽他們總是那家買點心的,特為去定的。

    後來又捧了個同樣的蛋糕在門口等着我,叫我拿回來請家裡的弟弟妹妹,說:‘不然就欠周到了。

    ’我想想: 要是一定不要,在街上拉呀扯的,太不像樣,那人的脾氣又是這樣的,簡直不讓人說不,把蛋糕都要跌壞了!”切開了蛋糕,大家分了,潆華嘴裡吃着人家的東西,眼看着姐姐煩惱的面容,還是忍不住要說:“其實你下回就給他個下不來台,省得他老是粘纏個不完!”潆珠道:“我不是沒有試過呀!你真跟他發脾氣,他到底沒有什麼不規則的地方,反而顯得你小氣,不開通。

    你跟他心平和氣的解釋罷,左說右說,他的話來得個多,哪裡說得過他?” 蛋糕裡夾着一層層紅的果醬,冷而甜。

    她背過身去面向窗外拿着一塊慢慢吃着,心裡靜了下來,又有一種悲哀。

    幾時和他決裂這問題,她何嘗不是時時刻刻想到的。

    現在馬上一刀兩斷,這可以說是不關痛癢,可就是心裡久久存着很大的惆怅。

    沒有名目的。

    等等罷。

    這才開頭的,索性等它長大了,那時候殺了它也是英雄的事,就算為家庭犧牲罷,也有個名目。

    現在麼,委屈也是白委屈了。

     舊曆年,他又送禮。

    送女朋友東西,仿佛是聖誕節或是陽曆年比較适當,可是他們認識的時候已經在陽曆年之後了。

     潆珠把那一盒細麻紗絹,一盒絲襪,一盒糖,全部退了回去。

     她向格林白格太太打聽了毛耀球的住址,親自送去的。

    他就住在耀球商行後面的一個虛堂裡。

    她猜着他午飯後不會在家的,特地揀那個時候送去。

    在樓底下問毛先生,樓底下說他住在二樓,他大約是三房客。

    她上樓去,一個老媽子告訴她毛先生出去了,請她進去坐,她說不必了,可是也想看看他的生活情形,就進去了。

    似乎是全宅最講究的一間房,雖然相當大,還是顯得擠,整套的深咖啡木器,大床大櫃梳妝台,男性化的,隻是太随便,棕綠毛絨沙發椅上也沒罩椅套,滿是泥痕水漬。

    潆珠也沒好意思多看,把帶來的禮物放在正中的圓台上,注意到台面的玻璃碎了個大裂子,底下壓了幾張明星照片。

    她問老媽子:“毛先生現在不在前面店裡罷?”老媽子道:“不會在店裡的,店一直要關到年初五呢。

    ”潆珠考慮着,新年裡到人家家裡來,雖然小姐們用不着賞錢,近來上海的風氣也改了,小姐家也有給賞錢的了,可是這老媽子倒不甚計較的樣子,一路送她下去,還說:“小姐有空來玩,毛先生家裡人不住在一起,他喜歡一個人住在外面,虧得朋友多,不然也冷清得很。

    ”潆珠走到馬路上,看看那爿店,上着黃漆的排門,二層樓一溜白漆玻璃窗,看着像乳青,大紅方格子的窗棂,在冬天午後微弱的太陽裡,新得可愛。

    她心裡又踏實了許多。

     耀球第二天又把禮物帶了來,逼着她收下,她又給他送了回去。

    末了還是拿了他的。

    現在她在她母親前也吐露了心事。

    她父親排行第十,他們家鄉的規矩,“十少爺”嫌不好聽,照例稱作“全少爺”,少奶奶就是“全少奶奶”。

    全少奶奶年紀還不到四十,因為憂愁勞苦,看上去像個淡白眼睛的小母雞。

    聽了她的話,十分擔憂,又愁這人來路不正,又愁門第相差太遠,老太爺老太太跟前通不過去,又愁這樣的機會錯過了将來要懊悔,沒奈何,隻得逐日查三問四,眼睜睜望着潆珠。

    妹妹們也幫着向同學群中打聽,發現有個朋友的哥哥從前在大滬中學和毛耀球同過學,知道他父親的确是開着個水電材料店,有幾家分店,他自己也很能幹。

    有了這身份證,大家都放了心。

    潆珠見她母親竟是千肯萬肯的樣子,反而暗暗地驚吓起來,仿佛她自己鑽進了自己的圈套,賴不掉了。

     她和毛耀球一同出去了一次,星期日,看了一場電影之後,她不肯在外面吃晚飯,恐怕回來晚了祖母要問起。

    他等不及下個禮拜天,又約她明天下了班在附近喝咖啡。

    明天是祖母的生日。

    她告訴他:“家裡有事。

    ”磨纏了半天,但還是答應了他。

    對别人,她總是把一切都推在毛耀球驚人的意志力與口才上:“你不知道他的話有那麼多!對他說‘不’簡直是白說嗎!逼得我沒有法子!” 講好了他到藥房裡來接她,可是那天下午,藥房裡來了個女人,向格林白格太太說:“對不起,有個毛耀球,請問你,他可是常常到這兒來?我到處尋他呀!我說我要把他的事到處講,嗳——要他的朋友們評評這個理!”格林白格太太瞪眼望着她,轉問潆珠:“什麼?她要什麼?”潆珠站在格林白格太太身後,小聲道:“不曉得是個什麼人。

    ”那女人明知格林白格太太不懂話,隻管滔滔不絕說下去道:“你這位太太,你同他認識的,我要你們知道毛家裡他這個人!不是我今天神經病似的憑空沖來講人家壞話,實在是,事到如今——”她從線呢手籠裡抽出手帕,匆匆抖了一抖。

    倉促間卻把手籠湊到鼻尖揩了揩,背着亮,也看不清她可是哭了。

    她道:“我跟他也是舞場裡認識的,要正式結婚,他父親是不答應的,那麼說好了先租了房子同居,家裡有他母親代他瞞着。

    就住在他那個店的後面,已經有兩年了。

    慢慢的就變了心,不拿錢回家來,天天同我吵,後來逼得我沒法子,說:‘走開就走開!’我一賭氣搬了出來,可是,隻要有點辦法,我還是不情願回到舞場裡去的呀!拖了兩個月,實在弄不落了,看樣子不能不出來了,但我忽然發現肚裡有小囝了。

    同他有了孩子,這事體又兩樣。

    所以我還是要找他——找他又見不到他——”她那粗啞喉嚨,很容易失去了控制,顯得像個下等人,越說越高聲,突然一下子哽住了,她拾起手籠擋着臉,把頭左右搖着,面頰挨在手背上擦擦汗。

    一張凹臉,筚發梳得高高的,小扇子似的展開在臉的四周,更顯得臉大。

    她背亮站着,潆珠隻看見她矮小的黑影,穿着大衣,扛着肩膀,兩鬓的筚發裡稀稀漏出一絲絲的天光。

    潆珠的第一個感覺是惶恐,隻想把身子去遮住她,不讓人看見,護住她,護住毛耀球。

    人家現在更有得說了!母親第一個要罵出來:“這樣的一個人怎麼行?”征求大家的意見,再熱心的旁邊人也說:“我看不大好!” 這時候,格林白格先生也放下報紙走過來了,夫妻兩個皺眉交換了幾句德國話,格林白格太太很嚴重地問潆珠:“她找誰?怎麼找到這兒來了?”潆珠嗫嚅道:“她找那個毛先生。

    ” 那女人突然轉過來向着潆珠,大聲道:“這位小姐,你代我講給外國人聽,幾時看見他,替我帶個話——不是我現在還希罕他,實在是,我同他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也叫沒有辦法了,不然的話,這種人我理也不要理他,沒良心的!真也不懂為什麼,有的女人還會上他的當!已經有一次了,我搬出來沒兩天,他弄了個女朋友在房間裡,我就去捉奸。

    就算是沒資格跟他打官司,鬧總有資格鬧的!不過現在我也不要跟他鬧了,為了肚裡的孩子,我不能再跟他鬧了——女人就是這點苦呀!” 格林白格太太道:“這可不行,到人家這兒來哭哭啼啼的算什麼?你叫她走!”潆珠隻得說道:“你現在還是走罷,外國人不答應了!”那女人道:“我是本來要走了——大家講起來都是認識的,客客氣氣的好……話一定要給我帶到的,不然我還要來。

    ”她還在擦眼淚,格林白格太太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一陣推,一半用強,一半勸導着,說:“好了,好了,現在你去,噢,你去罷,噢!”格林白格先生為那女人開了門,讓她出去。

     格林白格太太問潆珠道:“她是毛先生的妻麼?”潆珠道: “不。

    ”他們夫妻倆又說了幾句德國話,格林白格太太便沉下臉來向潆珠道:“這太過分了,弄個人來哭哭啼啼的!我也不知道你們是怎麼一回事!”潆珠要辯白也插不進嘴,她嘩栗剝落說下去道:“——跟一個顧客随便說話是可以的,讓他買點東西送給你也是可以的,偶爾跟他出去一兩趟,在我們看起來也是很平常,不過我不知道你們,也許你們當樁事,尤其你家裡是很舊式的,講起來這毛先生是從我們這兒認識的,我們不能負這個責任!”潆珠紅着臉道:“我也沒跟他出去過——”格林白格太太道:“那很好。

    今天晚上他要送你回去麼?” 潆珠道:“他總在外面等着的……”格林白格太太道:“你打個電話給他,就告訴他這回事,告訴他你認為是很大的侮辱,不願意再看見他。

    ” 潆珠這時候徹底地覺得,一切的錯都在自己這一邊,一切的理都在人家那邊。

    她非常服從地拿起電話。

    沒有表軌聲,她揿了揿,聽聽還是沒有一點聲音。

    擡頭看到裡面的一個配藥的小房間,太陽光射進來,陽光裡飛着淡藍的灰塵,如同塵夢,便在當時,已是恍惚得很。

    朱漆櫥上的藥瓶,玻璃盅,玻璃漏鬥,小天平秤,看在眼裡都好像有一層霧……電話筒裡還是沉寂。

     不知為什麼,和他來往,時時刻刻都像是離别。

    總覺得不長久,就要分手了。

    她小時候有一張留聲機片子,時常接連聽七八遍的,是古琴獨奏的《陽關三疊》繃呀繃的,小小的一個調子,再三重複,卻是牽腸挂肚……藥房裡的一把藤椅子,拖過一邊,倚着肥皂箱,藤椅的扶手,太陽把它的影子照到木箱上,彎彎的藤條的影子,像三個穹門,重重疊疊望進去,倒像是過關。

    旁邊另有些枝枝直豎的影子,像栅欄,雖然看不見楊柳,在那淡淡的日光裡,也可以想象,邊城的風景,有兩棵枯了半邊的大柳樹,再過去連這點青蒼也沒有了。

    走兩步又回來,一步一回頭,世上能有幾個親人呢?而這是中國人的離别,肝腸寸斷的時候也還敬酒餞行,作揖萬福,尊一聲“大哥”,“大姐”,像是淡淡的……潆珠那張《陽關三疊》的唱片,被她撥弄留聲機,磕壞了,她小時候非常頑劣,可是為了這件事倒是一直很難受。

    唱片唱到一個地方,調子之外就有格磴格磴的嘎聲,直叩到人心上的一種痛楚。

    後來在古裝電影的配音裡常常聽到《陽關三疊》,沒有那格磴格磴,反而覺得少了一些什麼。

    潆珠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隻因她是第一個孩子,一出世的時候很嬌貴,底下的幾個又都是妹妹,沒一個能奪寵的,所以她到七八歲為止,是被慣壞了的。

    人們尊重她的感情與脾氣,她也就有感情,有脾氣。

    一等到有了弟弟,家裡誰都不拿她當個東西了,由她自生自滅,她也就沒那麼許多花頭了,呆呆地長大,長到這麼大了,高個子,腮上紅噴噴,簡直有點蠢。

     家裡對她,是沒有恩情可言的。

    外面的男子的一點恩情,又叫人承受不起。

    不能承受。

    斷了的好。

    可是,世上能有幾個親人呢? 她把電話放回原處,隔了一會,再拿起來,剛才手握的地方與嘴裡呼吸噴到的地方已經凝着氣汗水。

    天還是這樣冷。

     耳機裡面還是死寂。

     格林白格太太問道:“打不通?”她點點頭,微笑道:“現在的電話就是這樣!”格林白格太太道:“這樣罷,本來有兩瓶東西我要你送到一個地方去,你晚一些五點鐘去,就不必回來了。

    等他來接你,我會同他說話的。

    ”潆珠送貨,地方雖不甚遠,她是走去走來的,到家已經六點多了。

    從後門進去,經過廚房,她母親在那裡燒菜,忙得披頭散發的。

    潆珠道: “怎麼沒個人幫忙?”全少奶奶舉起她那蒼白筆直的小喉嚨,她那喉嚨,再提高些也是叽叽喳喳,鬼鬼祟祟,她道:“新來的拿喬,走了!你這兩天不大在家,你不知道——聽了弄堂裡人的話,說人家過年拿了多少萬賞錢頭錢,這就财迷心竅,嫌我們這兒太苦羅,又說一天到晚掃不完的貓屎——那倒也是的,本來老太爺那些貓,也是的!可是單揀今天走,知道老太太過壽,有意的訛人!今天的菜還是我去買的,赤手空拳要我一個人做出一桌酒席來,又要好看,又要吃得,又還要夠吃……你給我背後圍裙系一系,散了下來半天了,我也騰不出手來。

    ”潆珠替她母親系圍裙,廚房裡烏黑的,隻有白泥竈裡紅紅的火光,黑黑的一隻水壺,燒着水,咕噜咕噜像貓念經。

     潆珠上樓,樓上起坐間的門半開着,聽見裡面叫王媽把蛋糕拿來,月亭少奶奶要走了,吃了蛋糕再走。

    随即看見王媽捧了蛋糕進去。

    潆珠走到樓梯口,躊躇了一會。

    剛趕着這個時候進去,顯得沒眼色,不見得有吃的分到她頭上。

    想想還是先到三層樓上去,把藍布罩衫脫了再進去拜壽。

     她沒進去,一隻白貓卻悄悄進去了。

    昏暗的大房裡,隐隐走動着雪白的獅子貓,坐着身穿織錦緞的客人,仿佛還有點富家的氣象。

    然而匡老太太今年這個生日,實在過得勉強得很。

    本來預備把這筆款子省下來,請請自己,出去吃頓點心,也還值得些,這一輩子還能過幾個生日呢?然而老太爺的生日,也在正月底,比她早不了幾天。

    他和她又是一樣想法。

    他就是不做生日,省下的錢他也是看不見的,因為根本,家裡全是用老太太的錢——匡家本來就沒有多少錢,所有的一點又在老太爺手裡敗光了。

    老太太是有名的戚文靖公的女兒,帶來豐厚的妝奁,一直賠貼到現在,也差不多了——老太爺過生日,招待了客人,老太太過生日,也不好意思不招待,可是老太太心裡怨着,面上神色也不對。

    她以為她這是敷衍人,一班小輩買了禮物來磕頭,卻也是敷衍她,不然誰希罕吃他們家那點面與蛋糕,十五六個人一桌的酒席?見她還是滿面不樂,都覺得捧場捧得太冤了,坐不住,陸續辭去。

     剩下的隻有侄孫月亭和月亭少奶奶,還有自己家裡姑奶奶,姑奶奶的兩個孩子,還有個寡婦沈太太,遠房親戚,做看護的,現在又被姑奶奶收入她的麾下,在姑奶奶家幫閑看孩子。

    匡老太太許多兒女之中,在上海的惟有這姑奶奶和最小的兒子全少爺。

     老太太切開蛋糕,分與衆人,另外放開一份子,說:“這個留給姑奶奶。

    ”姑奶奶到浴室裡去了。

    老太太又叫:“老王,茶要對了。

    ”老媽子在門外狠聲惡氣杵頭杵腦答道:“水還沒開呢!”老太太仿佛覺得有人咳嗽直咳到她臉上來似的,皺一皺眉,偏過臉去向着窗外。

     老太太是細長身材,穿黑,臉上起了老人的棕色壽斑,眉睫烏濃,苦惱地微笑着的時候,眉毛睫毛一絲絲很長地仿佛垂到眼睛裡去。

    從前她是個美女,但是她的美沒有給她闖禍,也沒給她造福,空自美了許多年。

    現在,就像赍志以殁,陰魂不散,留下來的還有一種靈異。

    平常的婦人到了這年紀,除了匡老太太之外總沒有别的名字了,匡老太太卻有個名字叫紫微。

    她輩份大,在從前,有資格叫她名字的人就很少,現在當然一個個都去世了,可是她的名字是紫微。

     月亭少奶奶臨走丢下的紅封,紫微拿過來檢點了一下,随即向抽屜裡一塞。

    匡老太爺匡霆谷問了聲:“多少?”紫微道: “五百。

    ”霆谷道:“還是月亭少奶奶手筆頂大。

    ”紫微向沈太太皺眉笑道:“今年過年,人家普通都給二百,她也是給的五百。

    她盡管闊氣不要緊,我們全少奶奶去回拜,少了也拿不出手羅!照規矩,長一輩的還要加倍羅!”沈太太輕輕地笑道: “其實您這樣好了:您把五百塊錢收起一半,家裡傭人也不曉得的;就把這個錢貼在裡頭給他們家的傭人,不是一樣的?” 一語未完,他家的老媽子兇神似地走了進來,手執一把黑殼大水壺,離得遠遠地把水澆過來,注入各人的玻璃杯裡。

    沈太太雖能幹,也吓噤住了。

     紫微喝了口茶,沈太太搭讪着說:“月亭他們那兒的蓮子茶,出名的燒得好。

    ”沈太太道:“少奶奶這樣一個時髦人,還有耐性剝蓮子麼?”紫微搖頭道:“少奶奶哪會弄這個——”全少爺岔上來便道:“再好些我也不吃他們的。

    我年年出去拜年,從來不吃人家的蓮子茶,髒死了——客人杯子裡剩下來的再倒回去,再有客人來了,熱一熱再拿出來,家家都是這樣的!” 他聳着肩膀,把手伸到根根直豎的長頭發裡一陣搔,鼻子裡也癢,他把鼻子尖歪了一歪,抽了口氣。

    紫微向沈太太道: “他就是這樣怪脾氣。

    ”沈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