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歡

關燈
事,他回北京去接了她出來。

     她跟伍太太也是久别重逢。

    伍太太現在又是一個人,十分清閑,常找她來,其實還可以找得勤些,住得又近,但是打電話去,荀太太在電話上總有點模糊,說什麼都含笑答應着,使人不大确定她聽明白了沒有。

    派人送信,又要她給錢。

     她不願讓底下人看不起她窮親戚,總是給得太多。

    寄信去吧,又有點不甘心,好容易又都住上海了,還要寫信。

    這次收到回信,信封上多貼了一張郵票,伍太太有啼笑皆非之感。

    她連郵局也要給雙倍。

     先在虹口租了間房,有老鼠,把祖銘的手指頭都咬破了。

     米面口袋都得懸空吊着,不然給咬了個窟窿,全漏光了。

     “現在搬的這地方好,”荀太太常說。

     上次苑梅到同學家去,伍太太叫她順便彎到荀家去送個信,也是免得讓荀太太又給酒錢。

    是個陰暗的老洋房,他們住在二樓近樓梯口,四面的房門,不大,一隻兩屜桌,一隻五鬥櫥,隔開一張雙人木床與小鐵床。

    鍋镬砧闆擺了一桌子,小煤球爐子在房門外。

    荀太太笑嘻嘻迎接着,态度非常大方自然,也沒張羅茶水,就像這是學生宿舍。

     就她一個人在家。

    祖銘進中學,十四歲了,比他爸爸還要高,愛打籃球。

    荀太太常說他去看球賽了。

     “他們有了兩個孩子之後不想要了,祖銘是個漏網之魚。

     有天不知怎麼沒用藥——是一種牙膏似地擠出來,”伍太太有一次笑着輕聲告訴苑梅。

     漏網之魚倒已經這麼大了。

    怎麼能跟父母住一間房,多麼不便。

    苑梅這麼一想,馬上覺得不應該,雖說久别勝新婚,人家年紀不輕了,怎麼想到這上頭去。

    子範剛走,難道倒已經心理不正常起來了?現代心理學的皮毛她很知道一些,就是不用功。

    所以她父親就氣她不肯念書——就喜歡她一個人,這樣使他失望,中學畢業就跟一個同學的哥哥結婚了,家裡非常反對。

    她從小家裡有錢,所以不重視錢,現在可受别了。

     要跟子範一塊去是免開尊口,他去已經是個意外的機會。

     她是感染了戰後美國的風氣,流行早婚。

    女孩子背上一隻背袋駝着嬰兒,天下去得。

    連男孩子都自動放棄大學學位,不慕榮利,追求平實的生活。

     子範本來已經放棄了,找了個事,還不夠養家,婚後還是跟父母住。

    美國也是小夫婦起初還是住在老家裡,不過他們不限男家女家。

     想不到這時候倒又蹦出這麼個機會來。

    難道還要他放棄一次?仿佛說不過去。

     他走了,丢下她一個人吊兒郎當,就連在娘家都不大合适,當她是個大人吧,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想出去找個事做,免得成天沒事幹,中學畢業生能做的事,婆家通不過,他們面子上下不來。

     最氣人的是如果沒有結婚,正好跟他一塊去——她父母求之不得,供給她出國進大學。

    這時候隻好眼看着弟弟妹妹一個個出去,也不能眼紅。

     她不是不放心他。

    但是遠在萬裡外,如果要完全放心,那除非是不愛他,以為他沒人要,沒有神話裡一樣美麗的公主會愛上他。

     她母親當初就是跟父親一塊出去的,她還是在外國出世的,兩三歲才托便人帶她回來,什麼都不記得的,多冤!聽上去她母親在外國也不快樂。

    多冤! 其實伍太太幾乎從來不提在國外那幾年。

    隻有一次,回國後初次見到荀太太,講起在外面的夥食問題,“還不是自己做,”伍太太咕哝了一聲,卻又猝然道:“說是紅燒肉要先炸一下。

    ” 荀太太怔了怔,抗議地一聲嬌叫:“不用啊!” “說要先炸*獱。

    ”伍太太淡然重複了一句。

     荀太太也換了不确定的口氣,隻喃喃地半自言自語:“用不着炸*獱!” “嗳,說是要先炸。

    ”像是聲明她不負責任,反正是有這話。

    她雖然沒像荀太太“三日入廚下”,也沒多享幾天福,出閣不久就出國了。

    不會做菜,紅燒肉總會做的,但是做出來總是亮汪汪的一鍋油,裡面浮着幾小塊黑不溜秋的瘦肉,伍先生生氣地說:“上中學時候偷着拿兩個臉盆倒扣着炖的還比這好。

    ” 後來有一次開中國學生會,遇見兩個女生——她們雖然平日不開夥倉,常常男朋女友大家合夥打牙祭——聽她們說紅燒肉要先炸過,将信将疑。

    她們又不是華僑,不然還以為是廣東菜福建菜的做法,如果廣東人福建人也吃紅燒肉的話。

     回去如法炮制,仿佛好些,不過要炸得恰正半生不熟也難,油不是多了就是少了,不是炸僵了就是炸得太透,再一煨,肉就老了。

     回國幾年後,有一次她拿着一隻豬皮白手袋給荀太太看,笑道:“怪不得他們的肉沒皮,都去做鞋做皮包去了!” 荀太太拖長了聲音“哦”了一聲,半晌方恍然道:“所以他們紅燒肉要炸——沒皮!不然肥肉都化了。

    ” “嗳,是說要炸嘛,”伍太太夷然回答,就像是沒聽懂。

    她為它煩惱了那麼久的事,原來有個簡單的解釋,倒仿佛是她笨,苦都是白苦了,苦得冤枉。

     一個紅燒肉,梳一個頭,就夠她受的。

    本來也不是非梳頭不可,穿中式裙襖,總不能剪發。

    當時旗袍還沒有名聞國際,在國外都穿洋服,隻帶一兩套亮片子繡花裙襖或是梯形旗袍,在化裝跳舞會上穿。

    就她一個人怕羞不肯改裝,依舊一件仿古小折枝織花“摹本緞”短襖,大圓角下擺;不長不短的黑綢绉裥裙,距下緣半尺密密層層鑲着幾道松花彩蛋色花邊,也足有半尺闊,倒像前清襖袖上的三鑲三滾,大鑲大滾,反而引人注目。

    她也不是不知道。

    也是因為他至少看慣了她這樣子,驟然換個樣子就怕更覺得醜八怪似的。

    好在她又不上學,就觸目點也沒關系。

     他倒也沒說什麼。

    一直聽見外國人誇贊中國女人的服裝美麗,外國太太們更是“哦”呀“啊”的沒口子稱道,漆黑的長發又更視為一個美點,他沒想到東方美人沒有胖胖的戴眼鏡的。

     他們定親的時候就聽見說她是個學貫中西的女學士,親戚間出名的。

    但是因為害羞,外國人總以為她不懂英文。

    她那一身異國風味的裝束也是一道屏障。

    拖着個不擅家務又不會應酬的醜太太到東到西,他不免怨聲載道。

     她就最怕每逢寒暑假,他總要糾合男女友人到歐洲各地旅行觀光。

    一到了言語不通的地方,就像掉到漿糊缸裡,還要訂旅館,換錢,看地圖,看菜單,看帳單,坐地鐵,趕火車,趕導遊公車。

    是他組織的旅行團,他太太天然是他的副手,出了亂子飽受褒貶。

    女留學生物以稀為貴,一出國門身價十倍,但是也指不定内中真會出個把要人太太。

    伍先生對她們小心翼翼,道地紳士作風,止于培植關系,一味嗔怪自己太太照顧不周。

     她悶聲不響的,笑起來倒還是笑得很甜,有一種深藏不露的,不可撼的自滿。

    他至少沒有不忠于她。

    樣樣不如人,她對自己腴白的肉體還有幾分自信。

     家裡也就是為了不放心他,要她跟了去。

    他一來功課繁重,而且深知讀名學府就是讀個“老同學網”。

    外國公子王孫結交不上,國内名流的子弟隻有更得力。

    新來乍到,他可以陪着到東到西寸步不離。

    起先不認識什麼人,但是帶家眷留學的人總是有錢羅,熱心的名聲一出,自然交遊廣闊起來。

    他在學生會活動,也并不想出風頭,不過捧個場,交個朋友。

     應酬雖多,他對本國女性固然沒有野心,外國女人也不去招惹。

    他生就一副東亞病夫相,瘦長身材,凹胸脯,一張灰白的大圓臉,像隻磨得黯淡模糊的舊銀元,上面架副玳瑁眼鏡,對西方女人沒有吸引力。

     花街柳巷沒門路,不知底細的也怕傳染上性病。

    一回國,進了銀行界,很快地飛黃騰達起來,就不對了。

     沉默片刻後,荀太太把聲音一低,悄悄地笑道:“那天紹甫拿了薪水,沈秉如來借錢。

    ”他們夫婦背後都連名帶姓叫他這妹夫沈秉如。

    妹妹卻是“婉小姐”,從小身體不好,十分嬌慣。

     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