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論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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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複,現在變不出新花樣了,所以就不寫了。

     我開始寫武俠小說的時候,娛樂自己的成分很大,後來一部就寫兩三年,書中人物天天出現,就像自己的朋友一樣。

    如果時常重複,自己都不想看了,讀者也不會被吸引。

     我比較喜歡最後的一部《鹿鼎記》。

    書中男主角韋小寶完全是一個叛逆的角色,說謊、整人,唯一會的功夫就是挨打時就逃,誰都沒有他溜得快。

    我的目的是希望寫得現實一點,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中國人性格上好的一面和壞的一面,有一些自省的意義。

    我的一些對文學有興趣的朋友,多數也比較喜歡這一部。

     胡玲達(教務處雇員):講起韋小寶,我真想不出他哪裡來那麼多花樣,是不是您親身經曆? 金庸:我沒有韋小寶那樣本事,韋小寶幾秒鐘裡想出來的花樣,我有時要想好幾天。

     張清如(數學系教授):我看過一百多部武俠小說,但一旦看了您的武俠小說,再看其他的似乎就沒有多大意思了。

    您刻畫心理一波三折的變化,我猜想您不會武功,可是編出來一大堆功夫都合情合理。

    當然您寫的一些太極拳招數,那是現代的太極拳,都擱到五百年前了。

    而其他招數卻也很恰當,您是怎樣想出來的,我希望知道。

     (金耀基院長插語):張教授是太極拳高手。

     金庸:很奇怪,有些數學家喜歡看武俠小說,例如陳省身先生、李政道先生。

     張先生問我是怎樣想出來的,隻是胡說八道嘛!沒什麼道理。

    有些招數湊一些比較好看的名字啦,好像跟詩詞有些關連。

     您批評得很對,太極拳一路發展下來,我把一些招數推回五百年前。

    事實上五百年前是什麼名稱,現在可能也不容易知道。

     劉殿爵(倫敦大學教授、中文系客座教授):您的文字極好,小說中所用的字幾乎一點洋氣也沒有,在修訂本中,有時還刻意把較摩登的語氣改過來。

    您有沒有興趣在這個問題上寫些文章?給年輕人一個避免喜用歐化語句的概念。

     金庸:劉教授這樣推許很不敢當,我想武俠小說講古代的事情,用現在的語句是不适當的。

    不過事實上不可能完全避免,宋、明人到底怎樣講話,我們無法知道。

    元朝的白話文我們現在幾乎看不懂。

    我用的是我們想象的古代話,不是古人的古代話。

     在武俠小說中,我認為叙述和描寫部分用現代語法是可以的,如果是人物對話,就會破壞氣氛。

     英國人寫曆史小說不用古英文而用現代英語,古英文已完全不用。

    現在中國文字還是很多白話與文言并用,不過古人如果冒出一句:“我有一個問題要跟您研究研究”,這講法總不太适合。

     我書中有些描寫叙事部分,也是避免用文藝腔,但不是很幹淨的,我在努力避免。

     有幾部倒是故意不避免,例如《連城訣》與《飛狐外傳》。

     黃維梁(中文系教授):您的人物多半不一定好就好到底,或是壞也壞到底,不知道您有沒有受到英國近代文學批評家Forster(福斯特)的所謂“圓形性格”的影響? 還有寫法上,譬如張愛玲、白先勇,受《紅樓夢》影響很大,您有沒有這樣的情形? 金庸:倒不是“圓形性格”的理論,主要是人生經驗。

    很多人你很難說他是好是壞,這不像京劇臉譜那樣善惡分明。

    在西洋文學上也早有這樣的描寫。

    我個人不太相信所謂文學理論,很抱歉我在這方面下的功夫不多。

     至于文字的問題,很難講受什麼書的影響,是自然形成的。

    譬如我讀《資治通鑒》,總是興味盎然,古文的簡潔高雅,其文字之美,一直是我希望學到的。

    當然還差得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