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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邋裡邋遢的,人家叫他“美國兵”的上海小夥子,拍着我的肩膀說: “謝謝你啦,師傅!要在上海,總要請你上‘老正興’,愛吃西餐,請你上‘紅房子’。

    可在這兒……他兩手一攤,表示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知道我在這兒住下一定會使他們為難——吃沒吃的,住沒住的,她剛回來,也需要收拾一番。

    我說:“我回鐵幹裡克有事,就不殊煩你們啦。

    ” 孩子跑過來拉着我的手,嚷嚷說“你也住在這裡,我不讓你走!” 我蹲下來,摸着他的頭說:“叔叔還要去拉東西哩,好多好多東西都在等着我去拉。

    你乖乖地跟媽媽在這裡。

    ” 他偏着小腦袋,想了想,又問,“你還來嗎?”我說,“我還來。

    ”“叔叔還開着車來?”“我還開着車來。

    ”“一定來?”“一定來。

    ”這時,她站在孩子旁邊。

    我站起來,又像是對孩子,又像是對她重複了一遍:“我一定來!” 回到烏魯木齊,她和孩子的影子老印在我腦子裡,怎麼也磨滅不掉,一天喪魂失魄的,好像心丢在肖爾布拉克了。

    我師父回來以後,我跑到他那兒去,把我的情況和我的心情一五一十地向他老人家端了出來。

    “好!”我師父一拍桌子,“你不去找她還找誰?!‘肖爾布拉克’,漢話是‘堿水泉’的意思。

    在堿水裡泡過的資本家小姐,比金子還寶貴!” 我買了好些年貨,又特地買了好幾輛不同的玩具汽車,搭上同志的車,在大年三十終于趕到鐵幹裡克。

    我頂風冒雪走到肖爾布拉克,推門進她“家”的時候,正是他們上海人吃“年夜飯”的時候…… 後來,她老要反反複複地迫問我“你為什麼要愛我呢?” 我說:“我總覺得,愛,是說不出米‘為什麼’的。

    我挺愛看評劇,可《劉巧兒》裡的一段唱詞我卻聽得不順耳。

    什麼‘我愛他,能寫能算,能勞動,回家來,他能給我做先生’。

    愛,哪會有這樣冷靜的分析,哪能這樣稱斤論兩。

    不瞞你說,我結過一次婚……”我把我跟那陝北姑娘的前前後後告訴了她。

    我說:“客觀地看,不論從哪方面來說,我都比那陝北小夥子強。

    可那姑娘偏偏不愛我,偏偏願意跟那小夥子受苦。

    住在窩棚不像窩棚,窯洞不像窯洞的破房房裡,夏天脫土坯曬得臉蛻皮,冬天糊火柴盒糊得手裂口。

    這是為什麼?我過去也搞不懂,老納悶。

    現在我明白了:這就是愛情!我對你,也就和那陝北姑娘對那陝北小夥子一樣,你又怎麼能叫我說出個‘為什麼’……” 她聽了,眼睛紅紅的,真點頭說,“我也有點明白了……”好了,前面就到你要去的地方了!你在哪兒下車?……沒關系,我送你到門口…… 現在?現在當然都好了。

    她在肖爾布拉克中學當副校長,每年寒暑假,他們就上烏魯木齊來。

    我呢,領導照顧我,專跑這條路線,一個星期能回家一趟。

    孩子已經上中學了,不過他不再想當汽車司機了。

    他的理想是當作家,他說他将來要寫我和他媽媽。

    我說,“我和你媽媽又不是英雄,而且有好些經曆是不能寫的,寫了人家要批你,說你寫了陰暗面。

    ”他說:“爸爸,這你就不懂了,文學的生命是真實。

    我認為你和媽媽都是真正的人!”嘿嘿!記者同志,我也不知道這小家夥的話對不對。

     她爸爸前年落實政策了,又補發了工資、定息。

    要是不跟我結婚,她完全可以辦回上海去。

    有一次,我一高興,多喝了兩口,我說:“你看,你懊悔了吧,要不跟我結婚,不就回上海照樣當小姐了麼?” 她當時沒說什麼,晚上睡在我旁邊卻嘤嘤地哭了,說:“你說的針麼話?!你不是說了嗎,‘日子好過不好過,不在于在什麼地方,而在于跟什麼人在一起’。

    我為什麼非要回上海當小姐不可?你把人看扁了。

    ”我知道這個玩笑開重了,哄了半夜才把她哄笑。

    從此,我再不喝過量了…… 啊,肖爾布拉克,肖爾布拉克!堿水泉,堿水泉,記者同志,從我這一輩子接觸的人來看,不單單在堿水裡泡過的她是寶貝,凡是吃過苦、喝過堿水的人都是咱們國家的寶貝,都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你說是不是,記者同志? ………… 《文彙月刊》1983年第2期 1983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