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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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隻小蟲蟲似地爬着。

    這樣,外面就有一種無形的壓力,使車裡的人互相親密起來。

    走着走着,她細聲地歎了口氣,好像自言自語地說: “看,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 是的,這地方可真不怎麼樣。

    我問:“他爸爸呢,他會到鐵幹裡克來接你們嗎?” 她半晌沒回答,最後,忽然說道:“他沒有爸爸。

    ” “啊!”我又有點驚奇,又有點意外的高興。

    “那麼……是怎麼回事?” 她朝我凄涼的微微一笑,随後皺着眉頭說:“這件事,我們家裡的人都不知道……但是,我總想告訴一個人。

    不說出來,我心裡老憋得慌……” 原來,她的家庭是資本家,六四年她高中畢業,學校敲鑼打鼓地把他們送上火車,她是抱着改造自己、建設邊疆的決心到新疆來的,剛來的時候還當文化教員。

    可是,到了六七年,一批“造反派”奪了她們團場的大權,就把她下放到連隊勞動了。

    以後,當然越來越受到歧視。

    有一天,當了連長的“造反派”頭頭突然看得起她來,叫她拿上槍跟他一塊兒去荒灘上打黃羊。

    打黃羊是為了改善連隊的夥食,每個星期都打,不過隻有出身好的民兵才有扛槍的資格。

    她當時興奮得不得了,以為自己在貧下中農眼裡算是“再教育”好了,跟着這小頭頭跑出老遠。

    結果被小頭頭在一片紅樹林裡欺負了。

    不久,她發覺自己懷了孕,但既無處控告,又沒法流産,更不好意思說出口,隻好回上海生下這孩子。

    為了不使爸爸媽媽傷心,還扯謊說她在新疆已經結了婚。

    這孩子一直放在她家裡,直到前不久,上海搞“批林批孔”,又刮起什麼“紅色台風”,把她爸爸媽媽掃地出門,趕到鄉下去,她不忍心再拖累他們,才把孩子領回來。

     她說,“我要把他養大,孩子是沒有罪的……同學們都勸我别領回來,我一定要帶。

    我什麼苦都吃過了,在我眼裡,已經沒有再困難的事情。

    ” “那個壞家夥呢?”我這才明白那晚上她為什麼那樣膽小,氣憤地問她。

     她苦笑了一下,說:“他早不知調到哪個團當保衛科長去。

    ” 生活裡常有這樣的事:你會把你的秘密告訴不相幹的人,告訴陌生的人,就像我今天跟你這樣。

    她說得很從容,不動感情,就如同說别人的事。

    我知道她是說給我聽,更是說給自己聽:她既不是想引起我的同情,也不是想求得我更大的幫助,她是要把自己過去的生活捋一遍,以應付更大,更多的困難。

    她這種口氣就表明了這點。

     雖然她很平靜,但她的話卻在我腦子裡引出一幕一幕這樣的情景:她怎樣天真地笑着跟那個人跑,還自以為光榮地扛槍……以後,吓得撂下槍尖聲大叫……以後,在女宿舍裡怎樣東蓋西掩,擡不起頭來……以後,怎樣來回幾千裡地奔波……以後……不錯,她們現在住的還是地窩子,吃的還是老鹹菜,但是能怪他們麼?光這樣生活過來就不容易了,就夠有英雄氣概了。

    我别過頭看了看她的眼睛。

    她的眼神很深沉。

    不像那晚上淚水漣漣的。

    我相信她能做到她說的話,在她眼裡的确是再沒有困難的事了。

     正因為這點,使我不由得産生一種對她的欽佩和憐憫的感情,我關心地問她:“那你為什麼不真結婚呢?” 她說在他們那兒已經沒有單身的上海小夥子了,可她又不願意跟外地人結婚,盡管有很多上海姑娘嫁給了外地人。

    她說如果嫁給外地人,那連能夠活動回上海的一線之機都失去了。

     我大着膽子說:“我也是從‘口裡’來的,我的經驗是:日子好過不好過,不在于在什麼地方,而在于跟什麼人在一起。

    ” 她笑了笑,說:“這話是老生常談了。

    ” 我說:“巴基斯坦有句諺語:‘見了貓趕快跑,這是老鼠的老生常談,可對老鼠來說,卻是千真萬确的真理’。

    ”我說:“有好些生常談,對人來說也是真理。

    ”她朝我看了一眼,輕輕歎了口氣:“你說的也許有道理,可是真理和實際總有距離。

    ” 幸好,我們是空車,太陽快沉下戈壁的時候,總算爬到了肖爾布拉克。

    這是沙漠裡的一片綠洲,風景很好,土地也肥沃,可是全叫那些欺負她那樣的人給糟蹋了。

    來車旁邊接她的一群上海“知青”,男男女女都有一肚子牢騷。

    一個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