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擡轎者坐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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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

     老農送客出門,卻見有個西裝少年,在迎面上坡路上走了來。

    他喝了聲道:&ldquo楊家娃,今天為啥子又跑到南岸來?&rdquo那少年被他一喝,停住了腳,笑着站在路邊。

    亞雄走到近處,見他穿一套綠呢西服,裡面是花羊毛衫,領子上打着大紅色的領帶。

    隻看這些,就覺得這個穿西服的少年,并不十分内行。

    他頭上的頭發,腳底下的皮鞋,上下兩層烏亮。

    西服小口袋上,夾了鋼筆頭子,顯然還是個學生。

     老農道:&ldquo今天朗格又到南岸來了!&rdquo那少年笑嘻嘻地答應了三個字:&ldquo來耍耍。

    &rdquo老農道:&ldquo硬是耍得!今天也來耍,明天也來耍,一點正事都沒得咯!你不想前三個月,光了腳杆,挑一擔雞娃兒趕場。

    現在洋裝披起,皮鞋穿起,還要插上自來水筆,扁擔大的字,你認識幾個?&rdquo 亞雄聽了這話,向這少年臉上看去,見他黃黑的臉,粗眉大眼的,肩膀腫腫地,的确還不脫除那種鄉下趕場小夥子模樣。

    他倒是肯受這老農的申斥,依然垂手站在路邊,微微地笑着。

    亞雄因問道:&ldquo這是令郎嗎?&rdquo老農歎了一口氣道:&ldquo是咯!區先生,我不是那樣忘本的人。

    作莊稼的小娃兒,着啥子洋裝?硬是笑人!也是老幺說,我家和保長不大說得攏,免得淘神,把這小娃兒送進初中讀書。

    保上有啥子事,就不派他了。

    我想讓他認得幾個字也好,花了幾個錢,把他送進了中學,他哪裡讀書喲?洋裝穿起,三朋四友,天天進城看電影,看川戲。

    &rdquo說着,掉過臉去,對那少年道:&ldquo你怕我不會整你?下個月,壯丁抽簽,我送你去當兵。

    &rdquo亞雄笑道:&ldquo老闆,這也不能怪他,你發了财,你舍不得用錢。

    他這樣年輕的人,有錢在手上,他為什麼不用?&rdquo老農說:&ldquo哪個把錢他花?他三天兩天回家去,在我女人手上去硬要。

    要不到,你怕他不偷!&rdquo他說到這裡,臉色越發的沉下來,吓得那少年把頭低了,兩手扯着西裝衣襟角。

     亞雄道:&ldquo小兄弟,你老漢說的話是對的,與其讓你挂個學生的名,穿了西裝,城裡城外胡跑,不如送你去當兵。

    現在你這樣,家庭失了一個兒子,國家失了一個壯丁,是雙重損失。

    &rdquo老農道:&ldquo家庭失了啥子兒子?我還有兩個兒子。

    大兒子在湖南打國仗,升了排長了。

    二兒子跟了老幺在公司裡作事。

    這個穿洋裝的兒子,要不要,不生關系。

    我心裡是明白的,你穿了洋裝,前面走,你怕後面沒有人指通你的背心?&rdquo 亞雄看這老農是個粗人,卻很懂理,心想,固然有些人利令智昏,可也有些人福至心靈。

    他這麼突然發了财,居然會教訓兒子。

    因向他點點頭道:&ldquo楊老闆,你說話有道理;第二天有工夫,你可以找我去,我們上個小茶館,可以擺擺龍門陣。

    &rdquo說完,笑着向老農告别。

    老農倒是随在後面送了一截路。

    亞雄走過一個垭口,隔了大片的竹林子,還聽到那老農大聲喝罵着他的兒子。

     回到梅莊門口,意外地卻看到兩個年輕女郎,站在高坡上笑嘻嘻地向自己望着。

    心想,這或者是二奶奶帶來的眷屬,手扶了帽檐向她們點了個頭。

    然而這個禮卻是白扔了,那兩個女郎,睬也不睬一下。

    走到她們面前看時,一個女郎穿着直條紋的布棉袍,腦後梳兩個小辮,用綠綢子紮了辮梢。

    一個穿了嶄新的陰丹士林布長衫,上罩着紅毛繩的小背心,頭發還燙着飛機式。

    兩個人都穿了長筒線襪,紅藍幫子花皮鞋,各人臉上塗着很濃厚的胭脂粉,紅白并不調勻,仿佛是個初次化妝的模樣。

     這就不覺再仔細地向她們觀察了一番。

    那個穿藍罩衫的女郎,似乎也要賣弄她的家私,擡起一隻右手,理着她耳朵邊的鬓毛。

    這在她無名指上,發現了一枚金戒,又在她手腕上,發現了一隻小手表。

    可是裝飾雖然這樣珍貴,那手卻既粗又黑,是生産品,而不是白嫩的消耗品,可想到它現在雖是消耗品了,而是由生産品轉變着過來的,轉變過程是極其迅速的。

     這樣一番表現,越是引起了亞雄的好奇心。

    他便放緩了腳步,慢慢地向大門口走去。

    因為她們是向農場這邊望着的,便正面對了自己,因之故意昂起頭來四周觀察,好像并不介意到她們。

    而她們正繼續着的談話,自也不因之停止。

    卻聽到那個穿花袍子的女郎道:&ldquo喂!吳樹英,幹什麼的?還不走麼?真是焦人!&rdquo那個穿毛繩背心的女郎道:&ldquo他老漢沒有走,去做什麼?他不講面子咯,你遇到了他,他硬是罵你,你看沒有看到他來麼?他來了,一定會到這裡來的,忙什麼?&rdquo那個道:&ldquo你沒有看到他麼?好漂亮呵!今天又穿了一套綠色的洋裝。

    他說,今天的電影好,中國的古裝片子。

    &rdquo這個将手輕輕敲了她肩膀一下,笑道:&ldquo你好歪!一個人悄悄地在路上等了他說話。

    &rdquo 亞雄這才恍然,這兩位初學摩登的鄉間小姐,正是那老農幺兒的女友。

    怪不得對農場那邊來人注意。

    她們正還等着她的朋友呢,為了好奇心,走進這大門裡,且不走進院子去,便在竹樹林子下徘徊着。

    果然,不出十分鐘,卻聽到外面有女子笑道:&ldquo吓!楊家娃兒來了。

    我們躲起來。

    &rdquo說着,見這兩位女郎很快地向裡面一跑,笑盈盈的躲到莊門後面。

     過了一會子,聽到人笑道:&ldquo躲什麼?我看都看見了。

    門後面有一條大蛇,你不出來,它就咬斷你的腳杆。

    &rdquo這兩位女郎扯着手,笑着跑了出來了,亞雄閃到竹子縫裡張望,正是那個老農的兒子,站在門外面和她們說話。

    他笑道:&ldquo走走!趕兩點鐘這場電影,還來得及。

    &rdquo那個穿紅背心的女郎道:&ldquo我不去,看完了電影,天都黑了,回來趕不到輪渡。

    &rdquo那小夥子笑道:&ldquo現在有夜航。

    &rdquo紅背心女郎道:&ldquo你倒說得撇脫,過了河,還有好幾裡路山路,我們摸黑走回來麼?&rdquo小夥子道:&ldquo你不會在碼頭上坐滑竿回來?我出錢就是。

    &rdquo 那個穿花布袍子的女郎道:&ldquo我們不看電影,吳樹英說,她要做一件大衣,你答應和她做大衣,她就過河。

    &rdquo這小夥子且不回駁她的話,問她道:&ldquo她要做大衣,你做不做?&rdquo她噘了嘴道:&ldquo随便你嗎。

    &rdquo小夥子笑道:&ldquo兩件女大衣,你曉得好多錢?&rdquo紅背心女郎将手一摔道:&ldquo你說話不算話,從今以後,你不要理我兩個人。

    &rdquo說着扭轉身子就向門裡走來。

    那個穿花布袍子的女郎,正是一拍一合,也道:&ldquo又想騙了我們過河。

    &rdquo說畢也跟着走進來了。

     亞雄隔了竹林子看得清楚,心裡想着,你不要看她還沒有脫農村女郎的氣味,敲起竹杠來,卻還不是小事一件。

    兩個人要人家兩件大衣,這個小夥子既受着他父親的申訴,錢也不十分順手,他未必能接受着條件吧?正這樣想着,他追進大門來,在竹林子下低聲叫道:&ldquo吳樹英,來嗎!到河那邊再說。

    &rdquo 這兩位女郎其實也并沒有走遠,經這小夥子連連叫了幾聲之後,還是那個花布袍子的轉着彎,先走了過來,問道:&ldquo你先說的話,作數不作數?&rdquo他低聲笑道:&ldquo兩件大衣,這要好幾千元錢的。

    你們在河那邊等我三兩天,讓我弄到了錢去買,要不要得?&rdquo那紅背心女郎也走回來了,笑道:&ldquo要的!隻要有大衣,等兩天就等兩天。

    你弄什麼把戲,你怕我不曉得?&rdquo說時,那小夥子哈哈大笑,一手扯着一個女郎,一同出門下坡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