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擡轎者坐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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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搖頭道:那怎麼談得上!&rdquo 他點了兩點頭,将旱煙緊緊捏住,倒向着空中點了兩點,因道:&ldquo确是!老幺常常對我說,有錢的時候,人家送一萬八千,那不算稀奇,沒有錢的時候,一百錢可以救命。

    區先生你懂不懂?這是川話,我們說一百錢,好像你們下江人說一個銅闆。

    &rdquo亞雄笑道:&ldquo我到貴省來這樣久了,怎麼不懂?&rdquo老農将旱煙袋在嘴裡吸了一下,忽然有所省悟的樣子,匆匆走出門去,一會兒工夫,他拿了一聽三炮台的紙煙和一盒火柴送到亞雄面前,笑道:&ldquo請吃煙。

    &rdquo在這個時候,小大英已成了珍貴品,亞雄剛才在二奶奶手上吃着一支三五牌,那還無所謂,她們根本就是由香港來的。

    但以楊老幺和她的身份比起來,一個在平地,一個在萬尺高空,還差得遠,哪裡就來這樣的好煙?他如此的想着,就隻管對了那聽煙出神。

    老農點了頭道:&ldquo請吃煙吧!這是香港來的,我們也不吃這好的煙。

    這是我們請大律師的煙。

    &rdquo亞雄經這一說,一個疑問解決了,可是第二個疑問也跟着來了。

    憑他這樣說,好像一個人發了财,和打官司就發生連帶關系。

    于是緩緩地打開煙聽子蓋,取了一支煙點着,擡了頭隻管向屋子四周望着,臉上露着笑容。

    随着那位楊樹華拿了洋瓷托盤,托着點心來了,是一玻璃杯子牛奶,一瓷碟子白糖,一碟子餅幹,一碟子蜜餞,陸續地放到桌上。

     亞雄對于這番招待,有兩種驚訝之處。

    其一,以為這裡并沒有主人翁,有之,便是這位老農,他竟有這種享受。

    其二,是與這老農素昧平生,雖有楊老幺一言之告,在他也不當如此招待。

    正凝神着,那老農笑道:&ldquo區先生,請随便用一點。

    &rdquo說着,他放下了旱煙袋,兩手捧了牛乳杯子,顫顫巍巍地送到面前來。

    亞雄站起來接着。

    他又兩手捧了糖罐子過來,裡面有鍍銀的長柄茶匙插在四川新出品的潔糖裡面。

    亞雄又隻好舀了兩匙糖,放進牛乳裡。

     老農笑道:&ldquo區先生,你就用這個銅挑子吧,這是新找來的傭人,啥子也不懂。

    牛乳杯子裡,也不放個挑子,不訓練幾個月,硬是不行。

    真是焦人!&rdquo亞雄又覺得他這話不是一般的老農所能道得來的,将銅匙攪和着牛乳,默坐了一會,見老農又坐在對面椅子上吸旱煙了,因笑道:我還不知道令侄叫什麼名字呢?&rdquo老農笑道:&ldquo你就叫他老幺吧。

    不生關系。

    自從他回家來了,取了個号了,叫楊國忠咯。

    這個名字叫出去了,有人說是要不得,楊貴妃的哥哥,就叫楊國忠,這個娃兒,他硬是那個牛性,他還願意别個叫他楊老幺麼?&rdquo說着,吸了兩口旱煙。

    亞雄道:&ldquo你老闆和他是叔侄關系嗎?&rdquo老農道:&ldquo我是他爺爺輩咯!他的老漢,是我遠房侄兒子。

    &rdquo他把旱煙袋,送到嘴裡吸了兩下,臉上表現出一番自得的樣子。

    亞雄道:&ldquo聽說他有個幺叔,是一個紳糧,不知何以中間斷了關系?&rdquo老農笑道:&ldquo你先生是他恩人,用不着瞞你。

    他家境,原來很窮,老弟兄三個,老幺的老漢是老大,還有他二叔,早年都死了。

    老幺的幺叔,早年上川西,在雷馬屏一帶住了好多年,沒有禁煙的年月,他作煙土生意,沒有回重慶來過。

    前兩年子發了大财回來了,私下又跑了兩轉雅安,打算洗手,啥子也不作了,在鄉下買了田地房産,這個農場就是那日子買的。

    也是他是條勞苦命,一歇梢下來,太婆兒死了,兩個兒子也死了,剩了他光棍一個,還得了黃腫病。

    &rdquo &ldquo他想到自己兩腳一伸,屍首都沒得人替他收,好傷心咯。

    想起了重慶城裡還有個侄兒子,就托人到處找他。

    那個日子,楊老幺害了一場病之後,擡不動轎子,在大河碼頭上跟人家提行李包包,他幺叔尋到了他,見他身上穿的是爛筋筋,交他五百元作衣服穿,約好了十天之後再來找他。

    這五百元,不是五百元,小票子裡包了大票子,是一千多元咯!這個娃兒,他倒是有志氣,拿到錢,一尺布也沒有扯,隻用五百元,販了橘柑在河灘上賣,多的錢,留在身上。

    十天之内他幺叔果然來了,他把錢交還了幺叔,一百錢也不少。

    他幺叔見他穿的還是爛筋筋,問他朗格不作衣服穿?他說賣力氣穿爛筋筋,要啥子緊嗎?有了這個錢作個小本生意,糊了自己的口,也免得跟了過河的人要包包提,叫人家讨厭。

    他幺叔說,這幾句話,他聽得進。

    但是多付了他好幾百元,為啥子不先拿了用?他說,幺叔好意,給了我五百元作衣服穿,就不曉得哪天能報幺叔的恩。

    幺叔不留意,多給了他幾百元,他朗格好意思隐瞞下來。

    &rdquo &ldquo他幺叔說,這個娃兒硬是要得。

    就把他帶了回家,邀了本姓的房族長,寫了一張字據,過繼老幺作兒子。

    不到兩個月,他幺叔就死了。

    楊老幺把我找了來,替他管家;本房貧寒的人,都分了些錢,也是善門難開,還有人找他要錢,所以我們又請了一名大律師作法律顧問。

    &rdquo&ldquo本來他幺叔手邊的現錢,也不過二三十萬,因為他自己開了碼頭,這塊地皮留了幾年,竟變成了幾百萬。

    有了地皮,有些人硬要他拿出地皮來作資本開公司。

    他怕得罪人,隻好照辦。

    這個農場地皮是我們的,另外有股東,請了人來種果木花草。

    他算是經理,少不得常來,因為那些股東都有大班①,他不好意思跑來跑去,也就用起大班來,把轎子坐起。

    實在的話,他倒不是那種忘本的人,他說從前窮,受人家的欺,如今發了财,還是受人家的欺。

    他想結交幾個有好心的作朋友。

    因為你先生和你家老太爺,都是好人,所以他常常想到你們。

    &rdquo①大班:川語,就是自己的轎夫。

     亞雄點了頭笑道:&ldquo原來如此,這也不怪他發這樣大的财。

    這也不單是他,我們在南京認識的一個拉黃包車的,他就在四川發了财,作了工廠的經理。

    這年頭說什麼三年河東,三年河西,簡直是三個月河東,三個月河西了。

    &rdquo老農道:&ldquo區先生,公館在哪裡?讓老幺去拜訪你。

    你若是得空,到他公司裡去耍,他一定歡迎的。

    &rdquo說着他在身上去摸索着一疊名片,取了一張送到亞雄面前。

     亞雄看那上面,正中大書着&ldquo楊國忠&rdquo三個字,上挂幾行頭銜,乃是&ldquo大發公司副經理&rdquo,&ldquo必利錢莊常務董事&rdquo,&ldquo南山農場總經理&rdquo,下面印着他的住址和電話。

    心想,在幾個月以前,誰會想到在宗保長手下帶病作苦工的楊老幺,如今會頂着這些個頭銜呢?老農笑道:&ldquo确是,他很望區先生到他公司裡去耍。

    區先生不會嫌他是個轎夫出身吧?&rdquo亞雄将那張名片送到身上去揣着,将手拍了一下腿,笑道:&ldquo豈敢,豈敢!老實說,像我們這樣的人,就不知道哪一天會窮到去擡轎。

    便是有轎子擡,也沒有這份力氣呢!&rdquo老農笑着說了一聲&ldquo笑話&rdquo。

    亞雄道:&ldquo決不笑話。

    現在這世界上,有兩種擡轎的人。

    一種是前幾個月的楊老幺,一種就是現在的我。

    &rdquo老農又說了一句&ldquo笑話&rdquo。

    亞雄道:&ldquo真話!轎夫不過是擡着人家走一截路,我們是擡着上司走一輩子的路。

    轎夫是擡着人家走眼前看得見的路,我們是擡着上司走那升官發财看不見的路。

    轎夫自然是苦,可是他随時可以丢下轎杠不擡,我們要不擡,還不是那樣容易呢!&rdquo說着,站起身來,向屋子周圍看了一看。

    老農笑道:&ldquo老幺又不在這裡,我不懂啥子,要是不嫌棄的話,請在我這裡吃了午飯去。

    &rdquo亞雄道:&ldquo我們還有同伴在梅莊裡,下次再來叨擾吧。

    &rdquo說着點了頭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