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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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一百元的人民币,折成長條,塞到綠色的捐獻箱裡。

    牆上用粉筆寫着四個大字:以馬内利。

    一個滿面愁苦的老太太,坐在牆根的半塊磚頭上,解開藍布包袱,拿出一摞草紙樣的煎餅,嚓嚓啦啦地咀嚼。

    從茂腔劇團的練功房裡,傳來女演員吊嗓子的聲音:咦——呀——六月裡三伏好熱的天——二姑娘騎驢奔陽關——咦呀呀——。

    一個光屁股的小男孩用尿滋着一個螞蟻窩,湯澆蟻穴,螞蟻們大難臨頭。

    一個中年婦女訓斥小男孩,揚言要割掉他的小雞巴,小男孩麻木不仁地仰臉望着她。

    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佝偻着腰,拖着兩條僵硬的腿,對着一個正在給孩子喂奶的女人走過去。

    那女人額頭上貼着一帖肮髒的膏藥,頭發上沾着一些發亮的血嘎痂。

    一個腿上生瘡的老頭,裸露着雙腿坐在一條破麻袋上,成群的綠頭蒼蠅眷戀着他的流膿淌血的雙腿。

    一隻啄木鳥蹲在他凸出的膝蓋上,快速地啄着他的瘡口,并從裡邊叼出一些白色的細蟲。

    他眯縫着眼,望着太陽,嘴唇索索地抖動,仿佛在念着神秘的咒語。

    教堂後邊的大街上,傳來高音喇叭的巨大轟鳴:要想富,少生孩子多栽樹。

    一對夫妻一個孩。

    生了二胎要結紮,提倡女紮。

     誰敢不結紮,罰款五千八。

    計劃生育宣傳車耀武揚威地開過去了。

    酒廠的秧歌隊來了。

    鑼鼓喧天。

    八十個穿黃衣紮黃頭巾小夥子,八十個穿紅綢衫的大姑娘,一齊扭動,騰起滾滾塵土,越過教堂的房脊。

    這支秧歌隊幾年内走遍了大欄市的每個角落。

    他們身上的衣服都用酒液浸泡得濕漉漉的。

    他們嘴裡都噴吐着酒氣,他們扭的是醉秧歌,看似東歪西倒,實則法度森嚴。

    他們打的是醉鼓,男鼓手們僞裝着古代豪傑的骠悍。

    教堂院子裡人有的被街上的鑼鼓聲吸引,仰臉望着超越屋脊的紅塵;有的低頭沉思,有的神色沉靜,有的目光呆滞。

    房脊上那個紅鏽斑斑的鐵十字架在塵土中時隐時顯,宛若耶稣神秘的臉。

    一個披麻戴孝的中年婦女哭嚎着走進院子,她的眼睛腫成水泡,隻剩下兩條黑色的縫。

    她的哭聲悠揚,很像凄涼的日本歌謠。

    她手拖着一根碧綠的柳木棍子,肥大的孝衣上沾滿鼻涕、口水和泥土。

    一條精巧的瘦狗怯怯地跟在她的身後,緊緊地縮着尾巴。

    她撲跪在頭上戴着荊冠的耶稣畫像前,大聲地訴說着:“主啊,俺娘死了,您保佑她上天堂,不要讓她下地獄啊……”耶稣悲憫地注視着她。

    他額頭上滲出的鮮血像珍珠一樣滾落下來。

    三個穿制服的警察傍在門口往院子裡張望着,好像是有所顧忌。

    他們低聲商量着了幾句,便羞羞答答地進了院。

    那個用人民币擦皮鞋的小夥子猛地跳起來,灰色的臉上挂着一層亮晶晶的汗珠,看樣子他想奪路而逃,但三個警察已經呈扇面包抄過來,擋住了他的出路。

    他轉身對着教堂的磚牆沖去,在牆前他的身體騰跳起來,他的手把住了生着瘦弱青草的牆頭,他的腳尖在滑溜溜的牆壁上踢蹬着。

    警察們鷹一樣撲上去,扯住小夥子的腿,把他拉下來,按在地上。

    閃光的手铐鎖住了他的手腕。

    警察把他拖起來,架着他往外走。

    他半邊臉上沾滿泥土,牙縫裡滲出血絲。

    一個背着保溫箱的小男孩溜進院子,用稚嫩的嗓音呼喊着:“冰棍!冰棍!奶油冰棍!”小男孩生着一顆圓溜溜的大腦袋,兩扇招風耳朵,額頭上布滿皺紋,漆黑的大眼睛裡,流溢着與他的年齡不相稱的絕望的光芒。

    他龇着兩顆長長的白門牙,像家兔一樣。

    沉重的保溫箱勒得他細長的脖頸顯得更長。

    他穿着一件破爛的背心,根根肋骨凸現出來。

    他穿着一條大褲頭,更顯得兩條腿細如麻稈。

    他的小腿上生着一些化了膿的小瘡。

    他穿着一雙号碼很大的舊膠鞋,走起來噗哧噗哧響。

    教徒們沒人買他的冰棍,小男孩失望地走了。

    望着男孩苦難的背影,我心中一陣酸痛,但可惜我口袋裡沒有一分錢。

    男孩嘹亮的、唱歌一樣的呼喊聲在教堂外邊的小巷裡響起,他似乎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悲傷…… 母親雙手扶着膝蓋,端坐在小凳子上,她閉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一絲風兒也沒有,滿樹的槐花突然垂直地落下來。

    好像那些花瓣兒原先是被電磁鐵吸附在樹枝上的,此刻卻切斷了電源。

    紛紛揚揚,香氣彌漫,晴空萬裡槐花雪,落在母親的頭發上、脖子上、耳輪上,還落在她的手上、肩膀上,她面前栗色的土地上阿門! 這時,那個剛剛講罷經的老牧師,步履蹒跚地走出教堂。

    他手扶着門框迷茫地看着槐花齊落的奇景。

    他生着磚紅色的亂發,瓦藍的眼睛,通紅的大鼻子,粗疏的黃胡子,嘴巴裡鑲着耙齒一樣的鐵牙。

    我驚悚地站起來,好像看到了傳說中的父親。

     栗姥姥挪動着小腳跑過來,為我們雙方做着介紹:“這是馬牧師,是我們老馬牧師的長子,他是專程從蘭州回來主持教務的。

    這位是上官金童,是我們老教友上官魯氏的兒子……” 其實,栗姥姥的介紹純屬多餘,因為在她尚未報出我們的名字之前,上帝便啟悟了我們的心智,使我們知道了彼此的出身。

    這個馬洛亞牧師和回族女人生出來的雜種,我的同父異母兄弟,用他的生着濃重汗毛的通紅的大手,緊緊地抓住我,淚花在他的藍眼睛裡滾動着,他說:“兄弟,我一直在等待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