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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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床和口腔壁上。

    我又吸了一口,并默念着:這是為母親的,再吸一口,這是為上官金童的。

    繼續吮吸,連連吞咽,為了上官來弟、為了上官招弟,為了上官念弟,為了上官領弟、為了上官想弟,為上官家的所有愛過我、疼過我、幫助過我的親人們,也為了與我們上官家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機靈小鬼司馬糧,我屏住呼吸,用一種工具,把維持生命的液體吸進了體内。

    我把奶瓶還給母親時母親已是滿臉淚水,上官來弟高興地笑了。

    沙棗花說:“小舅舅長大了。

    ”我克制着喉嚨的痙攣和胃部的隐痛,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往前走了幾步,像個男子漢,順着風撒尿,并振奮精神,把金黃的液體,撒到盡量高盡量遠的地方。

    我看到蛟龍河大堤就在不遠處躺着,村中教堂的尖頂和範小四家那棵鑽天的白楊樹依稀可辨,我們艱難跋涉了整整一個上午,原來隻走出這麼一點可憐的距離。

     被降職成區婦救會主任的上官盼弟騎着一匹瞎了左眼、右臀上打着阿拉伯數碼烙印的老馬從西邊趕過來。

    她的馬古怪地歪着脖子,笨拙地移動着破舊的蹄子,發出“噗哧噗哧”的響聲,跑到了我們身邊。

    她的馬是黑色的,原本是雄性,後來被切除了睾丸,變成了嗓音尖細、性情乖戾的馬太監。

    它的四條腿和肚皮上,沾着一層白色堿土。

    被汗浸透的皮革鞍具,放出酸溜溜的氣味。

    這匹馬在大多數的時間裡是溫馴的,溫馴到能夠容忍淘氣的孩子拔它尾巴上的長毛。

    但是這個家夥一旦發邪便幹出不同一般的事。

    去年夏天——那還是司馬庫的時代——它一口咬破了馬販子馮貴的女兒馮蘭枝的頭,那小姑娘好不容易活過來,額頭上和後腦勺上留下了幾個可怕的疤痕。

    這樣的馬是應該殺掉的,但據說它有過戰功而被赦免。

    它站在我家的車子前,用獨眼斜視着我的羊,我的羊機警地避開它,退到一片鹽堿最厚的地方,舔食着地上的白色粉末。

    她從馬背上還算利索地跳下來,盡管她的肚子又凸起來了。

    我盯着她的肚子看,試圖看到她腹中嬰兒的模樣,但我的眼力不夠,能看到的僅是她灰布軍裝上一些暗紅色的污迹。

    “娘,不要在這裡停頓,我們已在前邊的村子裡燒好了熱水,午飯應該到那裡去吃。

    ”上官盼弟說。

    母親說:“盼弟,跟你說一聲,我們不想跟着你們撤退了。

    ”上官盼弟着急地說:“娘,絕對不行,敵人這一次反撲回來可不同以往,渤海區一天内就殺了三千人,殺紅眼的還鄉團,連自己的娘都殺。

    ”母親說:“我就不信還有殺親娘的人。

    ”上官盼弟道:“娘,無論說什麼我也不會讓你們回去,往回走是自投羅網,死路一條。

    您不為自己想,也得為這些孩子想想。

    ”她從挎包裡摸出一個小瓶子,擰開瓶蓋,倒出幾個白色的小藥片。

    她将藥片交給母親,說:“這是維他命片,一片能頂一棵大白菜兩個雞蛋,娘,實在走乏了累極了,您就吃一片,也分給孩子們吃一片。

    走出鹽堿地,前邊就是好路,北海的老鄉會熱情地接待我們的。

    娘,趕快走,不能在這兒坐。

    ”她揪着馬鬃,踩着馬蹬,爬到馬背上,匆匆向前跑去,邊跑邊喊着:“鄉親們,起來往前走啊,前邊就是王家丘,又有熱水又有油,蘿蔔鹹菜大蒜頭,都給大家準備好了……” 在她的鼓動下,人們站起來,繼續前行。

     母親把五姐送她的藥片用手巾包起,裝在貼身的口袋裡,然後搭上車襻,扶起車子,說:“走吧,孩子們。

    ” 撤退的隊伍拉得越來越長,前望不見頭,後望不見尾。

    我們到了王家丘。

    但王家丘既沒熱水也沒油,更沒有蘿蔔鹹菜大蒜頭。

    縣政府的騾隊在我們進村前已經走了,場院上淩亂的幹草和馬糞是他們留下的痕迹。

    百姓們在場院裡點起幾堆火,烘烤着幹糧。

    有幾個男孩用尖樹枝挖掘着野地上的胡蒜。

    我們離開王家丘時,看到啞巴率着十幾個區小隊的隊員迎面而來,重新進入王家丘。

    他沒有下馬,隻是從懷裡摸出了兩個燒得半熟的紅薯和—個紅皮蘿蔔,扔進了我們的車簍。

    那個紅皮大蘿蔔險些砸破他兒子二啞的頭。

    我特别注意到他對着大姐龇牙一笑,很像豺狼虎豹。

    按說大姐是與他訂過婚的,那天在殺人的池塘邊他與大姐表演的驚人戲劇讓在場的人沒齒難忘。

    區小隊員都背着大槍,啞巴腰裡插着短槍,脖子上挂着兩顆黑色的地雷。

     太陽落山時,我們拖着長長的影子,挪到了一個小小的村莊。

    村子裡一片喧鬧,家家戶戶的煙囪裡,都冒着濃稠的白煙。

    街道上躺滿疲乏的百姓,宛若淩亂交錯的圓木。

    一些相當活躍的灰衣幹部,在百姓們之間蹦來蹦去。

    村頭上的水井邊,取水的人擠成一團。

    不但人往裡擠,連牲畜也往裡擠,新鮮的井水味道令人振奮,我的羊。

    向亮地嗤着鼻子。

    上官來弟拿着一個大碗——那個據說是秘色青瓷的稀世珍寶,往井台上擠。

    有好幾次她幾乎擠進去了,但又被人擠出來。

    一個給縣政府燒飯的老夥夫認出了我們,他提來一桶水。

    沙棗花與上官來弟最先撲上去,她們倆跪在桶前,都急着往桶裡伸嘴,結果碰了個響頭。

    母親不滿地斥責大姐:“讓孩子先喝!”大姐一楞,沙棗花的嘴已經紮到水裡。

    她像牛犢一樣滋滋地吸水,兩隻肮髒的小手把着桶邊,這是她與牛犢的區别。

    “行了,孩子,少喝點,喝多了肚子痛。

    ”母親勸說着,扯着她的肩頭,使她脫離了水桶。

    她餘渴末消地舔着嘴唇,井水在她的胃裡咣咣當當地響着。

    大姐盡力喝了一飽,直腰站起時,她的肚子鼓起了許多。

    母親用碗舀水,喂了大啞二啞和沙棗花。

    然後八姐抽着鼻子,循着水的味道找到了水桶,跪下,她把頭紮到桶裡。

    母親問我:“金童,你喝點不?”我搖頭拒絕。

    母親舀了一碗水。

    我松開了羊,它早就想沖上去,但被抱住了脖子。

    我的羊從桶裡喝水是最自然最得勁的。

    這家夥白天吃了一肚子堿土,口渴得緊急,汲水時不擡頭,桶裡的水迅速下降,它的肚子漸漸膨脹。

    老夥夫感慨萬端,但隻歎氣不說話。

    母親對他的恩德表示感謝。

    老夥夫歎氣更甚。

     “娘,你們怎麼這麼晚才到!”上官盼弟不滿地批評母親,母親沒做任何辯解。

     我們跟随着她,推着車子領着羊,拐彎抹角,在人的細小縫隙裡繞來繞去,聽了無數的咒罵和抱怨,終于進了一個土牆柴門的小院落。

    盼弟幫母親把車上的孩子拎下來。

    她要我們把車子和羊放在院外。

    院子外的樹木上,拴着十幾匹騾馬,沒有草料筐籮也沒有草料,騾馬啃吃着樹皮。

    我們把車子放在胡同裡,羊卻跟随着我進了院子。

    盼弟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她自然知道羊就是我的命。

     正房裡燈火通明,一個黑色的大影子在燈下晃動。

    縣府幹部正在大聲争吵着什麼。

    魯立人沙啞的聲音摻雜在裡邊。

    院子裡,幾個小兵抱着槍站着,沒有一個站直了的,他們腳痛。

    天上繁星點點,夜色深沉。

    盼弟把我們帶進廂房。

    牆壁上挂着一盞昏昏欲滅的燈,燈光黯淡,鬼影憧憧。

    一個穿着壽衣的老太婆平躺在開着蓋子的棺材裡。

    見我們進來,她睜開眼,說:“好心人,幫俺把棺材蓋上吧,俺要占住俺的屋……”母親說:“老嬸子,您這是昨啦?”老女人說:“今日是我的好日子,好心人,行行好,幫俺擡上蓋子吧。

    ”盼弟說:“娘,将就着住吧,總比睡在街上強。

    ” 這一夜,我們睡得很不安甯。

    正房裡的争吵半夜方止。

    他們剛停止争吵街上便響起槍聲,槍聲造成的騷亂平息不久,村子中央又燃起一把大火。

    火光宛如波波抖動的紅綢,照亮了我們的臉,也照亮了舒适地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