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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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原以為一進家門就會發現上官領弟和上官呂氏的屍首,但眼前的情景與我們想像的大相徑庭。

    院子裡熱鬧非凡,有兩個剃着嶄新光頭的男人,坐在正房的牆根,低着頭,認真地縫補衣服。

    他們穿針引線的動作十分娴熟。

    還有兩個人,緊挨着縫補衣服的人坐着,同樣是閃着亮光的嶄新的頭,同樣是十分認真的樣子,他們倆在擦拭兩杆烏黑的大槍。

    還有兩個人,在梧桐樹下,一個站着,手持一柄閃閃發光的刺刀,另一個人坐在凳子上,低着頭,脖子上圍着一塊白布,濕漉漉的頭上,噼噼叭叭爆裂着肥皂的泡沫。

    站着的人屈起腿,把手中的刺刀在褲子上反複擦了幾下,然後,一手捏住滿是肥皂泡的頭,一手舉起刺刀,比量着,仿佛在尋找下刀的位置。

    他把刺刀按在那爆裂着肥皂泡沫的頭顱正中,撅起屁股,手臂往下滑動,一刀到底,便将一大片濕漉漉的頭發刮下來,閃出一塊青白的頭皮。

     還有一個人,在我們家囤過花生的地方,雙手攥着一把長柄的大斧,劈開雙腿,面對着一個老榆樹盤根。

    他的身後,是一大堆劈好的木柴。

    他高高地舉起斧頭,讓閃光的利器在空中略微停頓一下,然後猛地劈下去。

    斧頭下落時他嘴裡嗨了一聲,斧刃深深地楔進樹根裡。

    他用一隻腳踩着樹根,雙手搖撼斧柄,艱難地把斧刃拔出來。

    他退後兩步,擺好姿勢,往手裡啐幾口唾沫,又一次高舉起斧頭,榆木根盤響亮地裂開,一塊劈柴像炮彈皮子一樣飛出來,擊中了上官盼弟的胸脯。

    五姐尖叫了一聲。

    縫補衣服和擦槍的人擡起頭來。

    剃頭的人和劈柴的人扭過頭來。

    被剃頭的人倔強地擡起頭來,但随即又被剃頭的人用手按下去。

    “别動。

    ”他說。

    劈柴的人說:“是讨飯的來了,老張頭,老張頭,讨飯的來了。

    ”一個圍着白圍裙、戴着灰帽子、滿臉皺紋的人弓着腰從我家堂屋裡跑出來。

    他高高地挽着袖子,胳膊上沾着面粉,和善地說:“大嫂,另跑個門吧,我們當兵的吃定量,省不出飯來打發你們。

    ” 母親冷冷地說:“這是我的家!” 院子裡的人頓時愣住。

    那個頂着一腦袋肥皂沫子的人猛地跳起來,擡起衣袖,擦幹淨被髒水污染了的臉,對着我們哇哇怪叫。

    他是孫家的大啞巴。

     啞巴跑到我們面前,嘴裡哇啦,雙手比劃,表達了許多我們無法理解的意思。

     我們困惑地望着他那張線條粗糙的臉,心裡萌生着許多毛茸茸的念頭。

    啞巴眨動着土黃色的眼珠子,肥大的下颚連連抖動。

    他轉身跑到東廂房裡,拿出了豁邊的青瓷大碗和那幅鳥畫,對着我們炫耀。

    剃頭的人提着刺刀走上前來,拍拍啞巴的肩膀,問:“孫不言,你認識她們?” 啞巴放下碗,撿起一塊劈柴,蹲在地上,寫出一行歪歪扭扭、缺胳膊少腿的大字:“她是我的丈母娘。

    ” “原來是大嬸子回來啦,”剃頭人熱情地說,“我們是鐵路爆炸大隊一排五班,我是班長,姓王,我們大隊來這裡休整,占用大嬸的房屋,十分抱歉。

    您的女婿,我們政委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孫不言,他是個好戰士,作戰英勇不怕死,是我們學習的榜樣。

    大嬸子,我們立刻搬出正房,老呂小杜趙大牛孫不言秦小七,大家趕快搬東西,給大嬸子騰出炕來。

    ” 兵們放下手裡的活兒,走進正屋裡去。

    他們背着疊得方方正正、捆得結結實實的被子,打着綁腿,腳蹬千層底布鞋,胳膊彎上挎着大槍,脖子上挂着鐵地雷,整整齊齊站在院子裡。

    班長對母親說:“大嬸子,你們進屋吧。

    大家都在這裡等着,我去向政委請示。

    ”士兵們都規規矩矩,連那現在叫孫不言的大啞巴也站得挺拔,好像一棵松。

     班長提着槍跑走。

    我們進入正屋。

    鍋上加了兩扇用葦席和竹片制成的籠屜,竈膛裡燃燒着劈柴,火勢兇猛,水在鍋裡響,蒸氣從籠屜縫裡蹿出。

    我們嗅到了饅頭的香氣。

    那個老夥夫,抱歉地對母親點點頭。

    他很慈祥。

    他往竈膛裡塞劈柴。

    “原諒我未經同意改造了你們家的鍋竈,”他指了指通往竈膛下邊的一條深溝,說,“十幾個風箱也不如這條溝。

    ”火苗子轟轟響,使人擔心鍋底被熔化。

    面色紅潤的上官領弟坐在門檻上,眯縫着眼睛,注視着從籠屜的縫隙裡蹿出來的蒸氣。

    那些蒸汽飄飄袅袅,瞬息千變,果然越看越好看。

     “領弟!”母親試探着叫了一聲。

     “姐姐,三姐。

    ”五姐六姐叫。

     上官領弟漫不經心地瞥了我們一眼,好像與我們素不相識,也好像我們與她根本沒有分離開過。

     母親帶着我們看了看收拾得很清爽的房間,感到坐立不安,處處拘謹,隻好重新回到院子裡。

     啞巴在行列中對着我們扮鬼臉。

    司馬家的小東西大着膽子去摸他們綁得結結實實的腿。

     班長帶着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進來。

    他說:“大嬸子,這是我們蔣政委。

    ” 蔣政委白淨面皮,嘴上無須,中等個頭,腰裡束一根寬皮帶,胸前衣兜裡别着一杆金筆。

    他客氣地對我們點點頭,又從腰後的牛皮挎包裡摸出一把花花綠綠的東西。

    他說:“小朋友們,請吃糖。

    ”他将手中的糖平均分配給我們,連裹在紫貂皮大衣裡的女嬰也得到兩塊,由母親代領。

    我第一次嘗到了糖的滋味。

    政委說:“大嬸,希望您能同意這個班借住您家的東西兩廂。

    ” 母親麻木地點點頭。

     政委捋起衣袖,看看手表,大聲問:“老張,饅頭蒸好了吧?” 老張跑出來,說:“就好了。

    ” 政委道:“你安排給孩子們開飯,盡她們吃,回頭我讓事務長給你們補足差額。

    ” 老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