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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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罷臘八粥從縣城返回,饑餓感更加嚴重,人們沒有力量掩埋荒原小徑邊的屍首,甚至沒有精力去多看他們幾眼。

    隻有樊三大爺的屍首是例外。

    在最危急的關頭,這個平日裡總是招人厭煩的人,脫下自己的皮襖點燃,用火光和呐喊,把我們的理智喚醒。

    救命之恩不可忘。

    在母親的率領下,人們将這個枯瘦如柴的老頭兒拖到路邊,用浮土掩埋起來。

     回到家中,我們第一眼便看到鳥仙懷抱着一個紫貂皮大衣纏成的包裹,在院子裡走來走去。

    母親手扶着門框,幾乎跌倒。

    三姐走過來,把紫貂皮包裹遞給母親。

    母親問:“這是什麼?”三姐用比較純粹的人的聲音說:“孩子。

    ”母親幾乎是明知故問:“誰的?”三姐說:“還能是誰的。

    ” 上官來弟的紫貂皮大衣,當然隻能包裹着上官來弟的孩子。

     這是一個黑得像煤球一樣的女孩。

    她生着兩隻有些鬥雞的黑眼睛,兩片鋒利的薄嘴唇,兩隻與臉色極不協調的白色大耳朵,這些特征,确鑿地向我們證明着她的身份:這是大姐與沙月亮為我們上官家制造的第一個外甥女。

     母親表示出十分的厭惡,她卻報以母親貓一樣的微笑。

    母親被氣昏了,忘記了鳥仙的廣大神通,飛起一腳,踢中三姐的大腿。

     三姐哇地叫了一聲,往前搶了幾步,回過頭來時,臉上已百分之百的是鳥的憤怒了。

    她的堅硬的嘴高高地噘起來,好像要啄人,兩條胳膊舉起來,仿佛要起飛。

    母親不管她是鳥是人,罵道:“混蛋,誰讓你接了她的孩子?”三姐的腦袋轉動着,好像在尋找樹洞裡的蟲子。

    母親對着天罵道:“來弟,你這個不要臉的騷貨! 沙和尚,你這個黑心腸的土匪!你們隻管生不管養,你們以為扔給我就會給你們養?你們做夢吧!我要把你們的野種扔到河裡喂鼈,扔到街上喂狗,扔到沼澤裡喂烏鴉,你們等着吧!“ 母親抱着女嬰,重複着喂鼈、喂狗、喂烏鴉的惡語在胡同裡飛跑。

    跑到河堤轉回頭往大街跑,跑到大街轉回頭往河堤跑……她奔跑的速度越來越慢,叫罵的聲嗓越來越小,好像一部耗幹了油的拖拉機。

    她一屁股坐在馬洛亞牧師摔死的地方,仰臉望着破敗的鐘樓,嘴裡念叨着:“你們死的死,跑的跑,扔下我一個人,讓我怎麼活,一窩張着口等吃的紅蟲子,主啊,天老爺,你們說說看,讓我怎麼活?” 我哭了,淚水滴在母親脖子上。

    女孩也哭了,淚水流在耳朵眼裡。

    母親安慰我:“金童,你是娘的心頭肉,莫哭。

    ”母親安慰女孩:“可憐的孩子,你不該來呀,姥姥的奶,不夠你小舅一個人吃,添上你,兩個都要餓死,不是姥姥心狠,姥姥是沒有辦法啊……” 母親把裹在紫貂皮大衣裡的女嬰放在教堂門口,逃命似的往家跑,但僅跑了十兒步,她就邁不動腿了。

    女嬰殺豬般的哭嚎聲像一條無形的繩子,把母親扯住了…… 三天之後,我們一家九口,出現在縣城大集的人市上。

    母親背着我,抱着姓沙的小畜生。

    四姐背着姓司馬的小流氓。

    五姐背着八姐,六姐七姐自己走。

     我們在垃圾堆裡撿了一些爛菜葉子吃了,堅持着走到人市裡。

    母親給五姐、六姐、七姐脖子上插上了谷草,等候着買主。

     在我們前邊,是一排用木闆搭起來的簡易房屋。

    房子的牆和房子的頂,都用石灰刷成了刺目的白色。

    從牆上伸出來的鐵皮煙囪裡,冒着一團團黑色的煙霧,這些煙霧升到空中,随着向我們刮來的風,搖曳多姿地變化着形态。

    不時有一些披散着頭發、袒露着雪白胸脯、嘴唇猩紅、睡眼惺忪的妓女從闆房裡跑出來,或是端着盆、或是提着桶,到一口露天的井邊打水。

    井上有一架纏着繩索的辘轳,井口噴吐着微薄的熱氣。

    她們用軟弱無力的白手搖着笨重的辘轳,辘轳上的繩索發出吱吱扭扭的枯澀響聲。

    當那又粗又大的木桶露出井口時,她們伸出穿着木屐的腳輕輕一勾,便将水桶平穩地擱在了井台上。

    井台上結着一層厚厚的冰,冰凍成饅頭形狀或是乳頭形狀。

    那些端着水的女人來來回回地跑着。

    那些端着水跑來跑去的女人腳下的木屐清脆地響着,她們胸前凍得冰涼的乳房發散着硫磺的氣息。

    我的目光越過母親的肩頭,遙遠地注視着那些奇怪的女人,但見一片乳房飛舞缭亂,好像罂粟的花苞,蝴蝶的山谷。

    她們也吸引了我的姐姐們的目光。

     我聽到四姐悄悄地詢問母親什麼,母親沒有回答。

     我們站在一道又寬又厚的高牆前邊,它替我們遮住了西北風,使我們處在相對溫暖的環境裡。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