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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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泊着幾十隻豎立着粗大桅杆的漁船。

    蛟龍河的曆史上,隻有過幾隻大木盆,供洪水暴漲的日子裡使用。

    因為我們家的鳥仙,蛟龍河與遼闊的大海建立了直接的聯系。

    時令是十月的初頭,河上刮着短促有力的西北風,海邊人上了船,嘩啦啦地升起了綴滿碩大補丁的灰色船帆,慢慢地移到河心。

    船尾的大棹把淤泥攪起來,使河水渾濁不清。

    一群群銀灰色的海鷗,不久前追随着漁船而來,現在又伴随着漁船而去。

    它們尖利地啼叫着,時而低飛時而高飛,有幾隻還表演了倒飛和滞空飛行的特技。

     村子裡有很多人站在河堤上,本意是來看熱鬧,但無意中卻造成了歡送遠方來客的紅火場面。

    那些漁船鼓着風帆,橹聲欺乃,漸漸遠去。

    他們将由蛟龍河進入運糧河,由運糧河進入白馬河,由白馬河直人渤海。

    整個航程要二十一天。

    這些地理學知識,是鳥兒韓十八年後告訴我的。

    如此遙遠的客人訪問高密東北鄉,簡直有點像鄭和、徐福故事的重演,是高密東北鄉曆史上富有光彩的一筆。

    而這一切,是因為我們上官家的鳥仙。

    這光榮沖淡了母親心頭的愁雲,她也許很巴望着家裡再出現獸仙、魚仙什麼的,她也許根本沒這樣想。

     漁民們返航後,又來過一個顯貴的客人。

    她坐在一輛漆黑明亮的美國造雪佛萊牌轎車裡,轎車兩邊的腳踏闆上,站着兩個手持盒子炮的彪形大漢。

    鄉間土路揚起厚厚的塵土歡迎貴賓,倒黴了兩個大漢,使他們像兩匹在土裡打過滾的灰驢。

    在我家大門外,轎車刹住。

    保镖拉開車門,先鑽出一頭珠翠,後鑽出一根脖子,然後鑽出肥胖的身體。

    這個女人,無論是體形還是神情,都像一隻洗得幹幹淨淨的母鵝。

     嚴格地說,鵝也是一種鳥。

    盡管她身世不凡,但拜見鳥仙時必須十分謙恭。

     鳥仙未蔔先知,明察秋毫,在她面前,來不得半點虛僞和驕傲。

    她跪在窗前,閉着眼睛,低聲禱告着。

    她面色如玫瑰花,不會是問病;她滿身珠光寶氣,絕不為求财。

    她這樣的人,會向鳥仙祈求什麼呢?一會兒,從窗戶洞裡飄出一張白紙,那女人展開紙條一看,臉紅成了公雞冠子。

    她扔下幾塊大洋,轉身便走了。

    鳥仙在紙條上寫了什麼呢?隻有鳥仙和那個女人知道。

     車水馬龍的日子很快過去了,那一麻袋魚幹已經吃盡。

    嚴寒的冬天開始。

     母親的乳汁裡全是草根和樹皮的味道。

    臘月初七日,聽說基督教在本縣最大的派别“神召會”将于臘月初八日早晨在北關大教堂施粥行善,母親便帶着我們,拿着碗筷,跟随着饑餓的人群,連夜向縣城進發。

    家裡隻留下三姐和上官呂氏兩人,因為她們一個是半人半仙,一個是半人半鬼,比我們耐得住饑餓。

    母親扔給亡官呂氏一捆幹草說:“婆婆,婆婆,能死,就快點死了吧,跟着我們苦熬什麼呀!” 這是我們第一次踏上去縣城之路。

    所謂道路,都是一些人腳和畜蹄造成的灰白小徑。

    真不知道那華貴女人的汽車是怎麼開來的。

    我們頂着滿天寒星艱苦行進,我站在母親背上,司馬家小東西在我四姐背上,五姐背着八姐,六姐七姐單獨行走。

    半夜時分。

    荒野上絡繹不絕地響起了孩子們的哭聲。

    七姐八姐和司馬小家夥也哭起來。

    母親大聲批評着她們,但母親也哭了,四姐五姐六姐也哭了。

     她們搖搖晃晃地倒下去。

    母親拉起這個,那個倒下去,拉起那個,另一個又倒下去。

    後來,母親也坐在冰冷的地上。

    我們擠在一起,靠彼此的身體溫暖自已。

    母親把我從背後轉到胸前,用冰冷的手指試着我的鼻息。

    她一定認為我已經凍餓而死了。

    我用微弱的呼吸告訴她我還活着。

    母親掀起胸前的門簾,将冰涼的乳頭硬塞到我嘴裡,仿佛冰塊在我口腔裡融化,使我的口腔失去知覺。

    母親的乳房裡什麼也沒有,我吮吸着,吸出了幾縷像珠絲一樣纖細的血絲兒。

    寒冷啊,寒冷。

     在寒冷中,饑餓的人們眼前出現許多美好的景象:熊熊燃燒的火爐、煮着雞鴨的熱氣騰騰的鍋、一盤盤大肉包子、還有鮮花、還有綠草。

    我的眼前,隻有兩隻寶葫蘆一樣飽滿油滑、小鴿子一樣活潑豐滿、瓷花瓶一樣潤澤光潔的乳房。

    她們芬芳,她們美麗,她們自動地噴射着淡藍色的甜蜜漿汁,灌滿了我的肚腹,并把我的全身都浸泡起來。

    我摟抱着乳房,在乳汁裡遊泳……頭上,是幾百萬、幾千億,幾億兆顆飛快旋轉着的星鬥,轉啊轉,都轉成了乳房。

    天狼星的乳房,北鬥星的乳房,獵戶星的乳房,織女的乳房,牛郎的乳房,月中嫦娥的乳房,母親的乳房…… 我吐出了母親的乳房,看到在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個人高舉着一個用破羊皮綁成的火把,像馬駒一樣跳躍過來。

    是樊三大爺,他光着背,在刺鼻的燒羊皮味裡,在灼目的光明裡,聲嘶力竭地叫喊着:“鄉親們啊——千萬别坐下——千萬别坐下——坐下就凍死啦——鄉親們起來啊——往前走啊——往前走是生,坐下就是死呀——” 在樊三大爺感人肺腑的号召下,許多人從通向死亡的虛假溫暖中掙紮出來,步入通向生存的真實寒冷。

    母親站起來,把我轉到背後,把司馬家的小可憐蟲抱在胸前,拉着我八姐的胳膊,然後,像瘋馬一樣踢着四姐五姐六姐七姐,逼着她們站起來。

    我們跟随着舉着自己燃燒的皮襖為我們照亮路徑的樊三大爺,不是用腿腳,而是用意識,用心,向縣城,向北關大教堂,向上帝的恩澤,向那碗臘八粥,進發。

     在這次悲壯的行軍中,沿途留下了數十具屍首,有的屍首掀起衣襟,滿臉幸福,好像在用火烘烤胸膛。

     樊三大爺死在通紅的朝陽裡。

     我們喝上了上帝的臘八粥,我是從乳房裡喝的。

    喝粥的情景令我終生難忘。

     教堂高大巍峨。

    十字架上蹲着喜鵲。

    火車在鐵道上喘息。

    兩口煮牛的大鍋冒着熱氣。

    穿黑袍的牧師在大鍋旁祈禱。

    幾百個饑民排成隊伍。

    “神召會”會員用長柄大勺子分粥,人口一勺,不論碗大碗小。

    香甜的粥被喝得一片響。

    不知有多少眼淚滴在粥碗裡。

    幾百條紅舌頭把碗舔光。

    喝完一碗再排隊。

    大鍋裡又倒進幾麻袋碎米幾桶水。

    這時,我通過乳汁知道,慈悲的粥是用碎大米、黴高梁米、變質黃豆和帶糠的大麥粒熬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