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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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樣子,說:“客人,窮人家沒有什麼待客,如果不嫌棄,您把這個吃了吧。

    ”母親把一個野菜團子遞給他。

    他拒絕了野菜團子,舔舔裂了許多血口子的嘴唇,道:“你們家女婿讓我帶來了兩樣東西。

    ”說完這句話,他并不往外拿東西,我們看着他身上那套千瘡百孔的單衣和從單衣破洞裡露出來的粗糙、肮髒、仿佛生着一層灰白鱗片的皮膚,實在想像不出他帶給我們的東西能藏在什麼地方。

    母親納悶地問:“哪個女婿?”鷹鼻鹞眼人說:“我也不知道他是你家的哪個女婿,我隻知道他是個啞巴,能寫字,會使一把緬刀,他救過我一次命,我也救過他一次命。

    我們倆誰也不欠誰。

    因此,兩分鐘前我還在猶豫,是把這兩件寶貝給你們,還是不給你們。

    如果剛才我舀你們的湯喝時,大嫂口出不遜之言,我就把這兩件寶物私吞了。

    但大嫂非但沒出不遜之言,反而把僅有的一個菜團子贈我,我隻能把它們給你們了。

    ”說罷,他站起來,把缺口大碗放在鍋台上,道:“這是秘色青瓷,是瓷器中的麒麟鳳凰,天下也許隻有這一件,你們那啞女婿,并不知道它的價值,他隻是在一次打劫後的分贓中分到了它,捎給你們,無非是因為它大吧。

    還有這一件,”他把竹筒往地下頓了頓,使竹筒發出空空洞洞的響聲,“有刀嗎?”母親把菜刀遞給他。

    他接了刀,切斷了竹筒兩端幾乎看不見的細繩,竹筒豁然開朗,裂成兩片——一卷畫軸掉在地上。

    那人抖開畫軸,使我們嗅到了一股黴爛的氣息。

    我們看到,那發黃的絹紙中央,畫着一隻大鳥。

    我們不由地大吃一驚,畫上的鳥竟與三姐背回來的那隻肉味鮮美的大鳥一模一樣。

    在畫上,它昂首挺立,并用大而無神的眼睛,輕蔑地斜視着我們。

    關于這幅畫和畫上的鳥,鷹嘴鹞眼人沒做任何說明。

    他卷起畫軸,放在碗上,頭也不回地走出我家堂屋。

    他的解放了的雙臂修長地垂挂下來,在陽光中随着他的巨大的步伐僵硬地擺動着。

     母親像一棵松樹,我像松樹上的贅瘤。

    五個姐姐像五棵白柳樹。

    司馬家的小男孩像一棵小橡樹。

    我們組成一片小小的混生林,默立在玄而又玄的秘色瓷碗和鳥畫前。

    如果不是炕上的三姐發出哧哧的冷笑聲,我們也許真的就成了樹。

     三姐的預言應驗了。

    我們畢恭畢敬地把鳥畫請入靜室,懸挂在香案前。

    缺口的大碗既然有如此不凡的來曆,凡人誰配使用?母親福至心靈地把大碗供在香案亡,碗裡盛滿清水,方便鳥仙飲用。

     我家出了鳥仙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傳遍了高密東北鄉,并迅速傳播到更遠的地方。

    前來求藥問蔔的人絡繹不絕,但鳥仙每天隻接待十位求者。

    她把自已關在靜室裡,求醫問蔔的人跪在窗外。

    那種似鳥語又似人言的聲音從窗戶上特意挖開的一個小洞裡傳出來,為問蔔者指點迷津,為求醫者診病處方。

    三姐,不,是鳥仙,她開出的藥方奇特無比,且充滿惡作劇的色彩。

    她為一個患胃病的人開的處方是:蜜蜂七隻、屎克螂滾的糞球一對、桃葉一兩、雞蛋皮半斤,研末用開水沖服。

    她為一個頭戴兔皮帽、患眼疾的人開的處方是:螞蚱七隻、蟋蟀一對、螳螂五隻、蚯蚓四條,搗成糊狀塗在手心裡。

    那患眼疾的人撿起從窗洞裡飄出的處方,看了看,臉上出現大不敬的神情,我們聽到他低聲嘟哝着:“真是鳥仙,開出的方子全是鳥食。

    ”那人嘟嘟哝哝走了,我們替三姐感到害臊。

    螞蚱呀蟋蟀呀,都是鳥兒的美食,怎麼可能治好人的眼疾呢?正在我胡思亂想時,那個害眼疾的男人飛跑着回來,撲通跪在窗前,磕頭如搗蒜,嘴裡連聲說:“高仙恕罪,高仙恕罪吧……”那男人連聲求饒,三姐在屋子裡冷笑。

    後來我們才聽說,那個多嘴的男人一出門就被一隻從空中俯沖下來的老鷹狠狠地在頭上剜了一爪子,然後抓起他的帽子騰空而去。

    還有一個心術不正的男人,假冒得了尿道炎,跪在窗前求醫。

     鳥仙在窗裡問:“你有什麼病?”那人說:“我小便不暢,僵冷。

    ”屋裡突然沒了動靜,好像鳥仙因羞澀而退位。

    那人色膽包天,竟把眼睛貼到窗洞上往裡觀看,但他随即慘叫一聲。

    一隻特大号的毒蠍子,從窗戶上邊,掉在他的脖子上,毫不客氣地給了他一虱子。

    他的脖子很快便腫起來,臉也跟着脖子腫了,腫得那人的眼睛成了兩條縫,跟娃娃魚的模樣極其相像。

     鳥仙大顯神通懲治了壞蛋,既讓善良的人拍手稱快,同時也使她的名聲遠揚。

    接下來的日子裡,前來棗藥問蔔的人,都操着遙遠的外省口音。

    母親上前詢,問,得知他們有的來自東海,有的來自北海。

    母親問他們如何得知鳥仙顯靈消息,這些人竟瞪着眼睛,茫然不知所雲。

    他們身上,散發着一股腥鹹的味道。

    母親告訴我們,這就是海的味道。

    外鄉人露宿在我家院子裡。

    耐心地等待着。

    鳥仙我行我素,每天看完十個病人,便立即退位。

    鳥仙退位後,東廂房裡便是死一般的寂靜。

    母親派四姐端水進去,把三姐替換出來,然後再派五姐送飯進去,再把四姐替換出來,如此川流不息,看得香客們眼花缭亂,根本無法知道頂着仙位的是哪個姑娘。

     三姐從鳥仙狀态中解脫出來後,基本上是個人,但異樣的神情和動作還是不少。

    她很少說話,眯着眼,喜歡蹲踞,喝清清的涼水,而且每喝一口就把脖子仰起來,這是典型的鳥類飲水方式。

    她不吃糧食,其實我們也不吃糧食,我們家沒有一粒糧食。

    前來求醫問蔔的人,根據鳥的習性,貢獻給我們家一些螞炸、蠶蛹、豆蟲、金龜子、螢火蟲之類的葷食兒,還有的貢獻一些麻仁兒、松子兒、葵花子兒什麼的素食兒。

    我們當然把這些貢品首先喂給三姐,三姐吃剩的,母親和姐姐們和司馬家的小東西分而食之。

    我的姐姐們都很孝順,為了推讓一隻蠶蛹或一條豆蟲,她們經常弄得面紅耳赤。

    母親的泌奶量降到很低的水平,但奶汁的質量尚好。

    在這段鳥日子裡,母親曾試圖給我斷奶,但終因我的不哭死不罷休的反抗而罷休。

     為了感謝我們家提供的熱水和方便,當然更重要的是感謝鳥仙為他們排憂解難,海邊來的人,臨别時将一麻袋幹魚留給了我們。

    我們感激萬分,一直把這些人送到河堤上,這時我們才看到,水流平緩的蛟龍河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