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 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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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而果於必行,是不審事之可否,不計功之成敗也。

    夫違眾舉事,又不審計而輕發,其百舉百失而及於禍敗,此理之宜然也。

    然亦有幸而成功者,人情成是而敗非,則又從而讚之,以其違眾為獨見之明,以其拒諫為不惑群論,以其偏信而輕發為決於能斷。

    使後世人君慕此三者以自期,至其信用一失而及於禍敗,則雖悔而不可及。

    此甚可歎也!前世為人君者,力拒群議,專信一人,而不能早悟以及於禍敗者多矣,不可以遍舉,請試舉其一二。

     昔秦苻堅地大兵強,有眾九十六萬,號稱百萬,蔑視東晉,指為一隅,謂可直以氣吞之耳。

    然而舉國之人,皆言晉不可伐,更進互說者不可勝數。

    其所陳天時人事,堅隨以強辯折之,忠言讜論皆沮屈而去。

    如王猛、苻融老成之言也,不聽。

    太子宏少子詵至親之言也,不聽。

    沙門道安,堅平生所信重者也,數為之言,不聽。

    惟聽信一將軍慕容垂者。

    垂之言曰:「陛下內斷神謀足矣,不煩廣訪朝臣,以亂聖慮。

    」堅大喜曰:「與吾共定天下者,惟卿爾。

    」於是決意不疑,遂大舉南伐。

    兵至壽春,晉以數千人擊之,大敗而歸;比至洛陽,九十六萬兵,亡其八十六萬。

    堅自此兵威沮喪,不復能振,遂至於亂亡。

     近五代時,後唐清泰帝患晉祖之鎮太原也,地近契丹,恃兵跋扈,議欲徙之於鄆州。

    舉朝之士皆諫,以為未可。

    帝意必欲徙之,夜召常所與謀樞密直學士薛文遇問之,以決可否。

    文遇對曰:「臣聞作舍道邊,三年不成。

    此事斷在陛下,何必更問群臣。

    」帝大喜曰:「術者言我今年當得一賢佐助我中興,卿其是乎!」即時命學士草制,徙晉祖於鄆州。

    明旦宣麻,在廷之臣皆失色。

    後六日而晉祖反書至,清泰帝憂懼不知所為,謂李崧曰:「我適見薛文遇,為之肉顫,欲自抽刀刺之。

    」崧對曰:「事已至此,悔無及矣!」但君臣相顧涕泣而已。

     由是言之,能力拒群議專信一人,莫如二君之果也,由是以緻禍敗亂亡,亦莫如二君之酷也。

    方苻堅欲與慕容垂共定天下,清泰帝以薛文遇為賢佐助我中興,可謂臨亂之君各賢其臣者也。

    或有詰予曰:「然則用人者,不可專信乎?」應之曰:「齊桓公之用管仲,蜀先主之用諸葛亮,可謂專而信矣,不聞舉齊、蜀之臣民非之也。

    蓋其令出而舉國之臣民從,事行而舉國之臣民便,故桓公、先主得以專任而不貳也。

    使令出而兩國之人不從,事行而兩國之人不便,則彼二君者其肯專任而信之,以失眾心而斂國怨乎?」 為君難論下 嗚呼!用人之難難矣,未若聽言之難也。

     夫人之言非一端也,巧辯縱橫而可喜,忠言質樸而多訥,此非聽言之難,在聽者之明暗也。

    諛言順意而易悅,直言逆耳而觸怒,此非聽言之難,在聽者之賢愚也。

    是皆未足為難也。

    若聽其言則可用,然用之有輒敗人之事者;聽其言若不可用,然非如其言不能以成功者,此然後為聽言之難也。

    請試舉其一二。

     戰國時,趙將有趙括者,善言兵,自謂天下莫能當。

    其父奢,趙之名將,老於用兵者也,每與括言,亦不能屈。

    然奢終不以括為能也,歎曰:「趙若以括為將,必敗趙事。

    」其後奢死,趙遂以括為將。

    其母自見趙王,亦言括不可用。

    趙王不聽,使括將而攻秦。

    括為秦軍射死,趙兵大敗,降秦者四十萬人,阬於長平。

    蓋當時未有如括善言兵,亦未有如括大敗者也。

    此聽其言可用,用之輒敗人事者,趙括是也。

     秦始皇欲伐荊,問其將李信,用兵幾何?信方年少而勇,對曰:「不過二十萬足矣。

    」始皇大喜。

    又以問老將王翦,翦曰:「非六十萬不可。

    」始皇不悅,曰:「將軍老矣,何其怯也!」因以信為可用,即與兵二十萬,使伐荊。

    王翦遂謝病,退老於頻陽。

    已而信大為荊人所敗,亡七都尉而還。

    始皇大慚,自駕如頻陽謝翦,因強起之。

    翦曰:「必欲用臣,非六十萬不可。

    」於是卒與六十萬而往,遂以滅荊。

    夫初聽其言若不可用,然非如其言不能以成功者,王翦是也。

     且聽計於人者宜如何?聽其言若可用,用之宜矣,輒敗事;聽其言若不可用,舍之宜矣,然必如其說則成功。

    此所以為難也。

     予又以謂秦、趙二主,非徒失於聽言,亦由樂用新進,忽棄老成,此其所以敗也。

    大抵新進之士喜勇銳,老成之人多持重。

    此所以人主之好立功名者,聽勇銳之語則易合,聞持重之言則難入也。

    若趙括者,則又有說焉。

    予略考《史記》所書,是時趙方遣廉頗攻秦。

    頗,趙名將也。

    秦人畏頗,而知括虛言易與也,因行反間於趙曰:「秦人所畏者,趙括也,若趙以為將,則秦懼矣。

    」趙王不悟反間也,遂用括為將以代頗。

    藺相如力諫,以為不可。

    趙王不聽,遂至於敗。

    由是言之,括虛談無實而不可用,其父知之,其母亦知之,趙之諸臣藺相如等亦知之,外至敵國亦知之,獨其主不悟耳。

     夫用人之失,天下之人皆知其不可,而獨其主不知者,莫大之患也。

    前世之禍亂敗亡由此者,不可勝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