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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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出過“你欠我三個銅闆”的歌聲。

    這時他忽然看到那姑娘站在紀念碑底座前面在看—— 或者說裝着在看——上面貼着的一張招貼。

    在沒有更多的人聚在她周圍之前上去走近她,不太安全。

    紀念碑四周盡是電幕。

    但是這時忽然發生一陣喧嘩,左邊什麼地方傳來了一陣重型車輛的聲音。

    突然人人都奔過廣場。

    那個姑娘輕捷地在底座的雕獅旁邊跳過去,混在人群中去了。

    溫斯頓跟了上去。

    他跑去的時候,從叫喊聲中聽出來,原來是有幾車歐亞國的俘虜經過。

     這時密密麻麻的人群已經堵塞了廣場的南邊。

    溫斯頓平時碰到這種人頭濟濟的場合,總是往邊上靠的,這次卻又推又搡,向人群中央擠去。

    他不久就到了離那姑娘伸手可及的地方,但中間夾了一個魁梧的無産者和一個同樣肥大的女人,大概是無産者的妻子,他們形成了一道無法越過的肉牆。

    溫斯頓把身子側過來,猛的一擠,把肩膀插在他們兩人的中間,打開了一個缺口,可是五髒六肺好象被那兩個壯實的軀體擠成肉漿一樣。

    但他出了一身大汗,終于擠了過去。

    他現在就在那姑娘身旁了。

    他們肩挨着肩,但眼睛都呆呆地直視着前方。

     這時有一長隊的卡車慢慢地開過街道,車上每個角落都直挺挺地站着手持輕機槍、面無表情的警衛。

    車上蹲着許多身穿草綠色破舊軍服的人,臉色發黃,互相擠在一起。

    他們的悲哀的蒙古種的臉木然望着卡車的外面,一點也沒有感到好奇的樣子。

    有時卡車稍有颠簸,車上就發出幾聲鐵鍊叮當的聲音;所有的俘虜都戴着腳鐐。

    一車一車的愁容滿臉的俘虜開了過去。

    溫斯頓知道他們不斷地在經過,但是他隻是時斷時續地看到他們。

    那姑娘的肩膀和她手肘以上的胳臂都碰到了他。

    她的臉頰挨得這麼近,使他幾乎可以感到她的溫暖。

    這時她馬上掌握了局面,就象在食堂那次一樣。

    她又口也不張,用不露聲色的聲音開始說話,這樣細聲低語在人聲喧雜和卡車隆隆中是很容易掩蓋過去的。

     “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能。

    ” “星期天下午你能調休嗎?” “能。

    ” “那麼聽好了。

    你得記清楚。

    到巴丁頓車站去——”她逐一說明了他要走的路線,清楚明确,猶如軍事計劃一樣,使他感到驚異。

    坐半小時火車,然後出車站往左拐,沿公路走兩公裡,到了一扇頂上沒有橫梁的大門,穿過了田野中的一條小徑,到了一條長滿野草的路上,灌木叢中又有一條小路,上面橫着一根長了青苔的枯木。

    好象她頭腦裡有一張地圖一樣。

    她最後低聲說,“這些你都能記得嗎?” “能。

    ” “你先左拐,然後右轉,最後又左拐。

    那扇大門頂上沒橫梁。

    ” “知道。

    什麼時間?” “大約十五點。

    你可能要等。

    我從另外一條路到那裡。

    你都記清了?” “記清了。

    ” “那麼馬上離開我吧。

    ” 這,不需要她告訴他.但是他們在人群中一時還脫不開身。

    卡車還在經過,人們還都永不知足地呆看着。

    開始有幾聲噓叫,但這隻是從人群中間的黨員那裡發出來的,很快就停止了。

    現在大家的情緒完全是好奇。

    不論是從歐亞國或東亞國來的外國人都是一種奇怪陌生的動物。

    除了俘虜,很少看到他們,即使是俘虜,也隻是匆匆一瞥。

    而且你也不知道他們的下場如何,隻知其中有少數人要作為戰犯吊死。

    别的就無影無蹤了,大概送到了強迫勞動營。

    圓圓的蒙古種的臉過去之後,出現了比較象歐洲人的臉,肮髒憔悴,滿面胡須。

     從毛茸茸的面頰上露出的目光射到了溫斯頓的臉上,有時緊緊地盯着,但馬上就一閃而過了。

    車隊終于走完。

    他在最後一輛卡車上看到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滿臉毛茸茸的胡須,直挺挺地站在那裡,雙手叉在胸前,好象久已習慣于把他的雙手铐在一起了。

    溫斯頓和那姑娘該到了分手的時候了。

    但就在這最後一刹那,趁四周人群還是很擠的時候,她伸過手來,很快地捏了一把他的手。

     這一捏不可能超過十秒鐘,但是兩隻手好象握了很長時間。

    他有充裕的時間摸熟了她的手的每一個細部。

    他摸到了纖長的手指,橢圓的指甲,由于操勞而磨出了老繭的掌心,手腕上光滑的皮膚。

    這樣一摸,他不看也能認得出來。

    這時他又想到,他連她的眼睛是什麼顔色也不知道。

    可能是棕色,但是黑頭發的人的眼睛往往是藍色的。

    現在再回過頭來看她,未免太愚蠢了。

    他們兩人的手握在一起,在擁擠的人群中是不易發覺的,他們不敢相互看一眼,隻是直挺挺地看着前面,而看着溫斯頓的不是那姑娘,而是那個上了年紀的俘虜,他的眼光悲哀地從毛發叢中向他凝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