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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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小姐。

    那可是個繁華又溫柔的地界啊! 晚上,人們吃過飯,洗過澡,搖着蒲扇,出來走走。

    一走,就走向了鎮碑。

    走到鎮碑,往人裡面瞧一眼,沒找到要看的人,便又下了台階,往别處走了。

     黃久香隔三差五地來鎮碑。

    她不來的日子,人們就說着她的故事。

    說她與老闆吵架,老闆不知說到哪句話,她便冷笑一聲說:你這廠還想開吧?我告訴你,我是不想,我要想,華舍的白道黑道,我都擺平得了!吓人不吓人?等到下一日她來了,人們則像什麼都沒說過的一樣,還是圍着她,吃她的瓜子,說笑話給她聽。

    依然有人請她喝啤酒,吃小炒。

    她也回請,并不白吃人家。

    要是碰上了,就帶上秧寶寶和蔣芽兒,就像她的兩個随從。

    也有人喊她們“電燈泡”,還有叫她們“保镖”。

    總歸,她們三人在一起,就好象古代的小姐,邊上都要帶兩個小丫環。

     黃久香待兩個孩子一般好,不偏不倚,但秧寶寶自覺着黃久香更器重她一些。

    黃久香是個明眼人,一眼看出秧寶寶比蔣芽兒命好,她說:你們兩家的大人都會起名字,秧寶寶是個“寶”,蔣芽兒是棵“芽”。

    蔣芽兒說:秧寶寶本名是叫夏靜穎。

    黃久香就說:這名字也起得好。

    蔣芽兒并不作深究,早說過,她是一種混沌的人物,隻享有自己心裡的快活。

    秧寶寶卻曉得黃久香的意思,她就和黃久香單獨有了些私交,彼此都是知情的。

    三個人在一起依然很好。

     像黃久香這樣的出衆的人才,能伴在她的左右,就是十分的優渥了。

    更何況,她從來不像别的大人那樣呵斥她們,轟雞樣地驅趕她們,她們說話,她也能耐着性子聽完。

    雖然有着關于她的傳言,可人們不還是要和她在一起,圍着她,向她顯擺,請她吃,也吃她請?她呢?依然那樣,神定氣閑。

    這小鎮子上,沒有一個人是像她這樣的,外鄉人裡,也沒有。

    她走到哪裡,都吸引來目光。

    這兩個小孩子,無意當中,都有些學她。

    學她微微些搖擺的步态;學她手裡拿着扇子,卻并不扇,而是将手交叉着,由扇子垂在膝邊;學她用眼睛,而不是用嘴笑;學她用手指頭捉住一小绺鬓發,彎過耳後,在腮邊按一按。

    于是,就有人說她們:兩隻小妖怪,忸怩作态。

    這樣的斜眼,非但沒有打擊她們,反而讓她們以為,與黃久香接近了一步。

    她們的作業寫得更潦草了,因為黃久香看她們功課是帶着些譏诮的微笑,好像在說:寫這勞什子做什麼?于是,她們便微紅着臉,快快運筆,在格子裡鬼畫符,列着算式,三下五除二。

    終于寫好,将作業本一卷,一塞,完事。

    早操課,她們慵懶地擡着手臂。

    課堂裡,學生們拖長了音調朗讀課文,她們則是在心裡默誦。

    她們開始憎厭學校裡的生活,那太不合黃久香的風範了。

    學校組織學生,宣傳保護水源,不往河裡傾倒生活垃圾。

    一人發一杆小旗,分成幾組站在河邊,喊着:愛我家鄉,愛我水鄉!她們遠遠看見黃久香,頓覺羞愧,将小旗藏在腋下,低頭退出隊伍,溜了。

     為了彌補黃久香對她們的印象,她們競相說一些更有趣的事情給黃久香聽。

    這方面,蔣芽兒顯然是勝秧寶寶一籌了。

    她關于菩薩的話題,激起了黃久香的興趣。

    黃久香甚至應允了蔣芽兒的邀請,陰曆五月十四,去包殿念千人佛。

     這一日,包殿裡,從天不亮開始念佛,直念到日落天黑。

    方園幾十裡的善男信女,川流不息地來到包殿,燒香燃燭,誦經磕頭,是一個大日子。

    燒下的蠟燭油就有幾大桶。

    饅頭,幾個大竈一起蒸,一籠接一籠。

    還有搖簽。

    這一日的簽,絕對準。

    尋人的,簽上有下落;治病的簽上也有方子;求問婚姻大事的,簽就給你指方向。

    黃久香問:包殿供的是哪一路仙呢?蔣芽兒說:包公呀!黃久香疑惑了:包公算是仙嗎?算!蔣芽兒的眼睛亮亮的,赤紅着臉,因為自己有這一路的知識,可用來回答黃久香,非常激動。

    包公在人間做了這樣多的好事,上天之後,玉皇大帝就封給他仙籍了!黃久香便決定五月十四去包殿。

    她們開始是計劃下午放學後去,可一算日子,巧極,那天正是禮拜,于是約好一早就去。

     五月十四,她們三人在鎮碑碰頭。

    她們很少在白晝的日光裡看黃久香,也可能是因為剛下夜斑,她沒有睡覺,露出了疲憊相,黃久香變得有些不像了。

    她的眼睛不如以往的流轉有光,飽滿的臉頰明顯松弛了,臉上敷的粉,似乎是浮在皮膚上,反顯得粗糙,而且不幹淨。

    這張臉應當說還是嬌好的,但是缺乏光彩了。

    黃久香的裝束也換了,一身白,上衣是紗樣的質地,圓領口綴着蕾絲,袖子齊肘束緊,再放出一圈蕾絲邊口。

    腰這裡也是束緊的,衣擺就微微?起來,因為是柔軟的布質,就又飄落下來,形成一些細裥。

    底下是一條白褲子,比較寬身的直筒式,褲腳覆在白皮鞋的淺口上。

    鞋是酒盅跟,略尖的頭,鞋幫上篩樣地镂着小孔。

    她站在那裡,小手指頭勾着一個鑲珠子的小皮夾。

    她們總是見黃久香趿着木拖闆,衣衫慵懶的樣子,少看她這樣的正經。

    但在她的正經裡面,卻又有一點不那麼正經。

    好像不是正經出門,而是自家扮着玩的。

    這使她們覺得怪異。

    不過她們略微适應了一會兒,就習慣了,又看出黃久香另一種好處了。

    她們就也把自己的小錢包勾在了小手指頭上,很随意地蕩着。

     黃久香招了一輛三輪車,談好價錢,三個人坐上了車。

    黃久香坐一邊,秧寶寶坐一邊,蔣芽兒就坐在秧寶寶腿上,秧寶寶則抱住蔣芽兒的腰。

    車夫上了車,身體一下一下地蹬起來。

    三輪車向南一轉,駛進了田間的土路。

    稻田裡,秧已經插齊了,映着水,碧清。

    天呢,很藍。

    風迎面吹來,将她們的頭發揚起來。

    心裡十分快活,黃久香的臉色也潤澤了一些。

    蔣芽兒告訴黃久香,她媽媽早晨四點半就去了,燒的就已是二遍香了,因為有人半夜就候在包殿門外的。

    她們這時去,至少也是第四第五批了。

    三輪車駛過稻田,又駛進一個村莊,莊子裡靜靜的,大約也都去燒香了。

    河上覆着浮萍,沿河蹬一段,車夫就下了車,将車奮力拉上一領石橋,再上車,任憑車自己溜下橋面,上了又一條稻田間的土路。

    前些日子下過雨,土路上就留下拖拉機的履帶印,自行車的車轍印,路變得硌硌棱棱,三輪車壓上去,就颠一下。

    她們人輕,颠一下,往上一跳一跳,兩個小的便尖叫一聲。

    就這麼驚驚咋咋的,一路來到包殿。

    念經聲。

    待看到包殿,不覺又是一陣意外。

    被蔣芽兒描繪得無比壯觀的包殿,實質上隻是一座土屋,三間兩進,誇牆瓦頂。

    隻不過比平常的農舍門上多了一塊木匾,黃底紅漆寫着“包公殿”三個字。

    木闆的對開的門朝外敞着,裡頭黑洞洞的,一時看不見什麼,而誦經聲越發盈耳。

    嗡嗡之中,拔起紹興大班式的高腔,令人一振。

    其間,又有琵琶,胡琴的拉奏拔彈,钹镲铿铿地敲打着。

    所以,這無字吟聽來決不單調,還有些激亢。

     她們交付了車錢,在柳樹下香火攤前,各人買了一把香,黃久香還多買了一對大紅燭。

    念佛的人從殿裡漫到外牆根下,多是女人,坐一張竹椅,膝上放一盒念珠,手撚着珠子,嘴裡哼唱着。

    她們三人走成一行,從竹椅間擠進殿内。

    殿内的景象真有些震撼了。

     漆黑的房梁上,垂下黃色的幔子,百幅千條,在煙火燭光中,緩緩飄遙門裡左右是兩張條案,安置着燭台和香火鼎。

    不曉得有多少紅燭,長長短短,熊熊燃着,燭花“啪啪”地響,火星亂濺,濺到黃幔上,一熄,冒出一絲白煙。

    要是燭火竄高了,燎着黃幔,則“吱拉”一聲,飛出一片焦蝴蝶。

    香擠簇在鼎中,合成一大股煙,擺擺搖搖地升騰上去,再漫開。

    條案底下,布滿竹椅,念經聲一浪高過一浪。

    燭淚淌下來,積滿燭台,再往下淌,就有老人專門端着盆,将燭油大把大把捋到盆裡。

    長條案前邊,各是一張八仙桌,圍坐着四五個男人,掌鑼,掌镲,操琴,操琵琶。

    那領銜之聲,就來自于此處。

    他們喝口茶,吸一支煙,找着鼓點,忽拔一聲高腔,又驟然回轉落下,聲聲念念,再消停下來。

    那镲,钹,琴,卻總不離手。

    八仙桌前,又是一張條案,橫放,毛竹林般的香燭前邊供着簽筒。

    條案後邊就是包公像了。

    一個黑乎乎的人像,眉眼莫辨,似站似坐,在層層屏障之間。

    殿的四周,亦是一周紅燭,紅燭後面,原來是一周小菩薩,供在壁龛裡。

    包殿,外面看起來黑洞洞的,裡面卻是紅光融融的世界。

     包公座的一側,有一扇後門,通向天井。

    天井裡一院明晃晃的日光,日光中,也是擠擠簇簇的竹椅,嗡嗡嘤嘤的人。

    但因是在露天裡,聲音散漫開了,不那麼急驟緊張。

    天光也叫人舒緩和明朗。

    天井裡的竈間,湧出大團大團蒸氣,還有饅頭發酵的甜酸氣味,就像回到了人間。

     她們三人在人堆裡,由蔣芽兒引領着,先到燭台上供了黃久香的一對大紅燭,再合掌舉香,沿了壁龛,一路拜過去。

    壁龛裡那一排小黑人兒,蔣芽兒竟能一一說出名目。

    有八仙;有羅漢;有三國裡的劉備,關羽;水浒裡的宋江,晃蓋;還有本地紳士徐文長,又有不知哪一路的五通神。

    這些神仙一律是用泥巴草草捏成,眉目本來不清,又叫煙火熏糊了。

    身上的披戴新時大約是有顔色的,現在也糊掉了。

    可它們依然忠誠地各司其職,領受着人們的祈願。

    走到一尊神前,蔣芽兒忽踮起腳,伏在黃久香耳邊說:這是司婚姻的,我替你拜!說罷深深地拜下去,連作三揖。

    秧寶寶也跟着替黃久香拜了三拜。

    擡起身,見黃久香已經向前挪了。

    她的一身白衣服特别吃光,看起來,通體都是一種透明的紅。

    那些細密的裥褶,閃閃爍爍,飄飄逸逸,又是香煙缭繞,便明暗互替,倒像是一個活的仙了。

     她們拜過一圈,回到門前的條案,将香插進鼎中,就去求簽。

    先是蔣芽兒求,帶有示範的意思。

    隻見她在蒲團跪下,搗蒜般地磕一陣頭,開始搖簽,搖了一陣搖出一要命,一看是中平。

    略有些不滿意,也罷了,爬起站在一邊,等那兩個搖過後,一同去換簽文。

    第二個是秧寶寶,也搗了一陣蒜,搖了半天才落下一根,撿起一看,卻是下下簽,就要重搖,那管簽筒的竟也讓。

    又猛搗一陣蒜,才算搖出一根中平,和蔣芽兒一樣。

    于是,就輪到了黃久香。

     黃久香雙手伏地,拜了三拜,擡起頭來并不忙着接簽筒,而是合掌對了前方停了停。

    她的臉色在紅光中,出奇的莊嚴,眼睛大睜着,嘴緊閉,鼻翼微微翕動,就像有無限的心事要與那前邊的黑臉人講。

    她從那老婦的手中接過簽筒,不重不輕地上下搖動,很耐心地,一下,一下,許久,忽跳出一根。

    伏身拾起簽,同兩個孩子一起走了。

     領簽文是在天井。

    走到天井,眼睛不由便閉上了。

    繞過竹椅上的念經人,對了竈房的一角,斜放了一張抽屜桌,後面坐一個老者,專司發簽文。

    需交上一元錢,方可領來一張簽文。

    桌前已排起人蛇。

    她們三人排在隊裡,看那竈間裡正出饅頭,整籠地傾進筐中,一筐筐擡進殿内。

    她們依次領到自己的簽文,一張二指闊的薄草紙,用黑墨刻印着四行詩文。

    字都識得,連成句子讀來也順口,就是不解其意,不曉得藏着什麼玄機。

    見那老者正給幾個女人解簽文,便也擠上前去想問,早被人拔到了一邊,隻得悻悻地站開。

    黃久香的簽文領來并不給人看,自己藏進了錢包。

    隻瞥見那上面刻的是紅字,曉得是個好簽,又看她面有喜色,兩個小的也為她高興。

    自己的簽文拈在手裡,不一會兒便忘了,松了手,順了風一起一落地飄走了。

    回去是走着的,從幾個村莊上走,還走過一個極小的鎮市。

    炊煙起來了,女人們在河邊淘菜,剪螺蛳,剪刀“咔嘣咔嘣”地響。

    葫蘆在架上琅琅地打鈴铛,蜜蜂嗡嗡地飛行。

     三天之後,黃久香又不見了。

    這一回不見,就再也沒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