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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糞,鴨糞,在太陽下發酵的酸氣味。

    還有草木灰,柴曆,竈灰的氣味。

    婁頭裡的臭水氣味也傳過來了。

    燕子呢,高高低低地飛着。

    總是這時候,大燕子教小燕子學飛。

    要從新街下到土路,轉進去了。

    張柔桑是在下路的一邊,秧寶寶則在路的對面,所以就要穿過新街。

    街上正行駛過來幾輛車,秧寶寶很性急地要從車輛是間穿過去。

    車速很快,一輛桑塔納幾乎擦着了她的腳後踢。

    張柔桑忍不住大叫起來:當心,夏靜穎! 秧寶寶氣籲籲地跑到路這邊,終于和張柔桑面對面站着了,兩人都被方才的一刹那吓住了,心慌得不得了。

    秧寶寶嘴硬地說:怕他!張柔桑說:隻差一點點呢!兩人就這麼說起話來,一同下了路,走上了一排山牆下的小路。

    然後,昆接着,她們又沉默下來。

    在她們分開的這段日子裡,許多事情改變了,她們不再有共同的語言。

    到了一個岔路,這兩個昔日的好友,客客氣氣地分了手,向自己的村莊走去。

    這時候,秧寶寶已經看得見老屋外面的水杉了。

     她走上村道,走過小橋,橋下堆放着白色塑料泡清潔塊,幾乎壅塞了河道。

    此時正是沈婁最寂靜的時刻,在外面上班的人沒回來,田裡做莊稼的人也沒回來,放學的孩子呢,還在回家的路上野呢!有一個女人在埠頭洗東西,應該看見秧寶寶了,可并沒有與她招呼,兀自洗着。

    又有一個鵝娘迎面過來,伸了了脖頸,步态很優雅,沒有給秧寶寶讓道的表示。

    秧寶寶隻得讓它。

    刷了石灰粉,立着水泥柱的新樓房的廊下,也有幾個女人,伏在竹匾上,挑揀着菜籽。

    秧寶寶從新樓旁邊過去了。

    新樓後面是一塊空場,散落着稻草麥草,幾隻雞在草裡面刨抓着,弄得一頭一身的灰土。

    空場周圍,立着幾處舊院,早已人去屋空,隻餘下殘磚斷垣,眼看着就要趴下。

    在這些空院之間,立着秧寶寶家的老屋。

     由于老屋四周的一圈水杉,老屋就顯得有生氣了。

    太陽光斜穿過水杉筆直的樹幹,照着院牆,剝落的院牆變得色彩斑斓。

    樹冠蔥茏地綠着,圍護在院牆上方。

    天呢,是翠藍的,停着一些雲朵,在水杉頂上一二尺的地方。

    就在秧寶寶走到跟前的那一時刻,老屋忽然又換了一種顔色,變成一種統一的姜黃色。

    好像是太陽走動的結果,光線變換了角度,将其中的黃全盤傾出,連秧寶寶也染上了這姜黃的基調。

    她推門進去了。

     公公!她喊道。

    沒有人答應。

    院子裡沒有人,晾衣繩上搭了公公的一件藍布衫,石登上有公公的兩雙鞋,一雙跑鞋,一雙套鞋。

    幾隻雞在啄食。

    她看見屋檐下,爸爸釘的鴿亂,門掉下來了,露出裡面藏着的一些說不出來曆的東西:一個幹癟的南瓜紐;一顆花石子,上面有着天然的水波紋;一個式樣精緻的小藥瓶。

    她茫然四面看看,院裡的石闆地裂出一些新的紋路,裡面長出草來,這時,也是姜黃色的。

    她站了一會兒,走進屋裡的穿廊。

    穿廊左側,他們原先住的房間上了鎖。

    穿廊的闆壁上有一面窗戶,望進去,隻看見房間中央有一束陽光,翻卷着金黃色的絮狀物。

    大床上的夏布帳幅,靜靜地垂放下來,婆娑透出床後面依牆而立的大櫥。

    這個大櫥變得神秘起來,好像藏着許多幽暗的曆史。

    秧寶寶有些害怕地離開了窗戶。

    右面的房間開着門戶,在堆放的雜物底下,搭了公公的一架竹床。

    有一隻白木的沙發坯子,翻下來放在了床邊,上面鋪一張席子。

    另一邊的舊方桌上放了公公的茶缸,半導體收音機,半封綠豆糕,是公公坐着享福的地方。

    秧寶寶走過廚房,廚房更黑了,簡直像一個大黑窟。

    各樣的柴草堆放了半間房,牆壁上更是黑上加黑,竈頭也黑了,幾乎看不清裡面的東西,隻聽見蒼蠅嗡嗡飛翔的聲音。

    然後,就走出了穿廓,秧寶寶看見了公公。

     後園裡,一地的瓜蔓藤草中間,公公正在紮一個葫蘆架。

    綴了葫蘆的竹枝架倒在公公的身上,綠油油的葉片将他的身體全覆蓋了,隻露出一個頭,頭頂上冒着汗珠。

    秧寶寶下了台階,腳踩在厚厚的藤葉上才發現,豇豆架和番茄架都倒伏在地上,南瓜藤漫無秩序地爬開了,不時結出一個南瓜。

    在藤葉的縫隙裡,伸出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穗子,還有幾株月季,開着粉紅與粉黃的花朵。

    秧寶寶跑到公公跟前,從相反方向抓住竹枝架,拉正過來,讓公公騰出手縛牢它。

    多出一雙手,公公靈活多了,也有了力氣。

    他一腳踩住葫蘆架的底部,另一腳後蹬,拉了一個弓步,手在葫蘆葉底下飛快地活動,一邊在嘴裡發着力:格賊娘養的賤胎! 紮好了葫蘆架,一挂葫蘆矗立在滿園藤草中間,孤零零的。

    可這裡,那裡,還有月季花呢!合在一起,園子裡就有生氣了。

    秧寶寶從倒在地上橫七豎八的架子上跳過去,跳到園子裡的香椿樹下。

    曾祖父,曾祖母,還有那個從未見過面的姑婆,他們的石碑上也覆着野草藤蔓。

    秧寶寶用力扯開,露出了碑上的字。

    說是碑,其實隻是幾塊粗糙的石頭,上面刻着名字。

    公公跨着走到香椿樹下,彎腰摘樹根上發出的香椿芽。

    這時候,秧寶寶已經看過了碑上的字,離開香椿樹,去找那口井。

    井裡黑洞洞的,什麼都看不見,停了一時,井裡的黑忽然破出一個角,有一點光亮進去,微明中看見了井壁上的磚縫,嵌着黑色的苔藓。

    井底隻剩一點水了,鋪滿了落葉。

    小水池子裡還有水,也鋪了半池落葉。

    這裡是天落水,公公就是吃和用這裡的水。

    兩級水泥台階上,擱着公公的一個淘米籮,籮裡有白米,還有兩棵青菜。

     太陽光裡的那一種姜黃漸漸地收走了,換來比較透明及均勻的光線。

    後園裡的景物在這細膩的光線之中,顯得不那麼雜蕪,而是很精緻。

    每一縷草葉都變得绺長柔韌,交錯在一起,形成美麗的圖案。

    那些肥厚的葉子邊緣都很清晰,有立體感,一葉覆一葉,也排成圖案。

    方才被秧寶寶理出來的,刻了祖先名字的石頭,非常潔白地鑲在一園綠色中間。

    身後的香椿樹,樹幹上的褐色斑痕,皺褶,全是井然有序,流淌着舒暢的線條。

    樹冠,可真是大啊!垂垂挂挂着,那綠,又是一種,帶些藍的,瑩綠。

    公公的黑布衫褲,袖是齊肘的,褲管則齊膝,已經洗出了的布筋,這會兒也絲絲可見。

    公公手裡捏了一把蔥綠的香椿芽,用根麥草系起來,舉着。

    腳在藤蔓裡拔出來,放下去,拔出來,放下去。

    這一切都是如畫的,秧寶寶自己也成了畫中人。

     草叢裡的小蟲子活躍起來,咬着秧寶寶裸在裙子下面的腿。

    不是大口大口地咬,隻是小小地叮一口,秧寶寶便用手撣一下,再撣一下。

    池子裡的水面上也有些小蟲子,綠色的,還有些飛蟲。

    後園裡不知不覺換了朝代,是小蟲子的朝代。

    它們全都出籠了,唱着嗡嗡的歌。

    在平斜的光線裡,它們細小的身軀看得清清楚楚,都帶着一點亮,像花的蕊一樣,在半空中開放。

    院牆外連的水杉,葉子成了均勻的暗綠,襯在小蟲子的底上,然後,逐漸地,小蟲子回複進顔色裡去,結束了它的王朝。

    現在,這一個薄暗的綠色調和了一切,所有的塊面,顔色,聲音,動态,都變成簡練的,單色的線條,平伏在銅綠的畫面上,定格了。

    後園安靜下來。

     太陽完全走到新街的背面去了,走過深婁,再要向西邊的地平線低下去了,可餘光也足夠鋪陳到地面上。

    天空由于光,雲層和氣體的折射,反而變得鮮麗。

    它略微低垂地籠罩着新街,老街,新橋,舊橋,橋下的水,舊屋的黑瓦,新樓的水泥闆,還有豪宅的琉璃頂,這個小鎮子的所有景觀。

    雖然是不協調,也還是雜亂,但因被收攏在絢爛的天穹之下,看上去,終是一體的,甚至,唇齒相依。

     秧寶寶手裡握着一把鮮嫩的香棒芽,急急地向東走着。

    這是鎮上人流最擁護的時刻,橋上,街上,都是人,往各自的方向去。

    外鄉人都出籠了。

    趿了鞋,敞了衣襟,悠閑地逛蕩着的,就是他們,不當班的那一批。

    在溽熱的工棚裡挨過一個下午,這會兒出來涼快了。

    鎮子裡變得喧嘩。

    秧寶寶穿過熙攘的街心,耳朵裡不是喧聲,而是公公方才念的歌謠。

    公公念的是:狀元岙有個曹阿狗,田種九畝九分九厘九毫九絲九;爹殺豬吊酒,娘上繃落繡;買得個婁,上種紅菱下種藕,田塍沿裡下毛豆,河勘邊裡種楊柳……公公今天很高興,因為秧寶寶幫了他,就念歌謠犒勞秧寶寶。

    公公念得很好,起句是和平時的講白話一樣,沒有節奏,其實是散闆。

    第二句就更加散了,為了念清這個繞口的數目,公公格外地慢下來,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終于吐光這六個“九”及六個計量單位。

    後面兩句更找不着闆眼了,比白話還白話。

    然後,接下來,“買得個婁”,四個字一出,拍子一轉,變成了數闆,公公嘎啞的因為耳朵聽不見又格外放大的聲音,便成了走了腔的嗓音,在這明快的節拍裡,奇怪地亢奮着。

    秧寶寶有點害怕,沒聽完就跑了出來。

    可這會兒,耳朵裡全是公公的歌謠了。

    她的腳都好像是踩着那歌謠的拍點,人群也依着這拍點向後退,向後退。

     秧寶寶推門進去,這時候,家中竟很安靜,客堂裡隻小毛一個人,看電視裡的卡通片。

    人,好像都集中到那邊房間城去了。

    秧寶寶走進廚房,将香椿芽放在砧闆上,再把空了的菜盒,飯盒,水瓶,放下來,就出來走進到陽台,向西邊走去。

    西屋的門裡正走出人來,陸國塊走在前邊,她男人亮亮竟也在家,走在略後的旁邊,手裡提一個網袋,裝了臉盆,熱水瓶。

    閃閃走在更後邊,手裡也拿了東西。

    李老師走在最後邊,顧老師在門口就站住了腳,目送着。

    陸國慎走到秧寶寶跟前,笑着說:再會,秧寶。

    秧寶寶想問,陸國慎你要去哪裡?可因為這些天都是不與她說話的,就不好開口。

    閃閃催促快走,快走。

    就将陸國慎催走了。

    秧寶寶惶然地站在陽台上,天空沉暗下來,褪成了灰藍。

     陸國慎住醫院保胎去了。

    懷胎三個月見紅,本地叫做三月紅,最危險了,所以即刻送去柯橋醫院。

    家中的氣氛難免有些緊張。

    到了第五天,亮亮回來說,好些了,雖然松口氣,但因家中少了個人,終還是沉悶的。

     秧寶寶一直是惶然的。

    她依稀覺得,那日為梳頭的事,她踢着了陸國慎,會不會是把她肚子裡的毛頭踢壞了?原來是她不和李老師家的人說話,這時,她去以為,是李老師家的人不和她說話了。

    閃閃進門出門,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有一回,小毛無意往她背上貼了一下,就被閃閃拉過去,說:當心罵你!亮亮本來就和她不多?嗦的,現在就更看不到她了。

    小季是個老實人,又生得面善,不笑也帶三分喜氣,如今看見閃閃虎着臉,也跟着虎起臉。

    李老師很大席,照常問秧寶寶的功課,陸國慎替秧寶寶做的一套:裝菜,裝米,裝水,李老師此時了接了過去。

    可那是在敷衍她呢!當她夏靜穎識不出來? 怕你們!秧寶寶在心裡說。

    日子依然往下過着,秧寶寶一早出門,叫了樓下的蔣芽兒一同去學校,下了學要逛到天擦黑才回去。

    反正作業寫好了,李老師就挑不她的錯。

    蔣芽兒真是一種動物,有着銳利的眼睛,快捷的手腳,靈敏的嗅覺。

    她每天都能在這鎮子上發現新鮮的事物,這個小小的鎮子就成了一個無底的寶藏。

    有一回,她帶了秧寶寶穿過老街,真誠入與水道交錯的巷道,漫無邊際地走着,一邊亢奮地說着話。

    下午的寂靜的小巷子裡,她的聒噪起着回聲,然後又消攻在橋下靜滞的水面。

    她們在巷子裡穿進穿出,慢悠悠地走過石橋,水面上便映出她們的倒影。

    她們一會兒并排走,一會兒又前後追逐。

    就這麼,忽然間來一片河岸。

    這是一個彎道,所以,水面較為開闊,岸邊種植着一些蘆葦,蘆葦間開着一球一球棉絮似的白絨花,一種野生的植物,人們叫它蘿蔔花。

    河岸的坡地覆着青草,青草上停放了一座房頂木架,就像一艘大船。

    幾個女人圍着,替它上漆。

    是一種格外鮮豔的黃漆,襯托着青草,白蘿蔔花,灰綠的河面,河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