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威爾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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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所古老學校厚實的圍牆之内,我度過了我生命的第3個5年,既沒有感到過沉悶,也不覺得讨厭。

    童年時代豐富的頭腦不需要身外之事來填充或娛樂,學校生活明顯的單調沉悶之中卻充滿了我青年時代從奢侈之中、成年時代從罪惡之中都不曾再感到過的那種強烈的激動。

    但我必須認為,在我最初的智力發育中有許多異乎尋常甚至過分極端之處。

    對一般人來說,幼年時代的經曆到成年後很難還有什麼鮮明的印象。

    一切都成了灰蒙蒙的影子,成了一種依稀缥缈的記憶,一種朦胧的喜悅和虛幻的痛苦之模糊不清的重新糅合。

    但我卻不是這樣。

    想必我在童年時就是以成年人的精神在感受那些今天仍留在我腦子裡的記憶,那些像迦太基徽章上镌刻的題銘一樣鮮明、深刻、經久不滅的記憶。

     但事實上,依照世人的眼光來看,那兒值得記憶的事情是多麼的少啊!清晨的夢中驚醒、夜晚的就寝傳喚、每天的默讀背誦、定期的禮拜和散步;此外就是那個運動場和運動場上的喧鬧、嬉戲和陰謀詭計。

    可這一切在當時,由于一種現在早已被遺忘的精神幻術,曾勾起過多少斑駁的情感,曾引起過多少有趣的故事,曾喚起過多少令人精神振奮的激動!&ldquo啊,那個鐵器時代是多麼歡樂的時代!&rdquo[31]說實話,我與生俱來的熱情和專橫很快就使我在校園裡成了個著名人物,而且慢慢地但卻越來越鞏固地,我在所有那些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同學中間占據了支配地位,除了一個例外,其他所有人都聽我擺布。

    那個例外雖然并不與我沾親帶故,但卻和我同名同姓。

    這一巧合其實也不足為奇,因為我雖然出身高貴,但我的姓名卻非常普通,依照約定俗成的時效權利,這姓名自古以來就被平民百姓廣泛采用。

    因此在這篇叙述中我把自己叫作威廉·威爾遜,一個與我的真名實姓相差無幾的虛構的名字。

    在按校園術語稱之為的&ldquo我們這夥人&rdquo當中,唯有我那位同名者敢在課堂上的學習中與我競争,敢在運動場的戲鬧中與我較量,敢拒絕盲目相信我的主張,不肯絕對服從我的意志。

    實際上,他敢在任何方面對我的獨斷專行都橫加幹涉。

    如果人世間真有至高無上的專制,那就是孩子群中的大智者對其智力略遜一籌的夥伴們的專制。

     威爾遜之不遜成了我窘迫不安的原因。

    最令我難堪的是,盡管在公開場合我堅持對他和他的自負進行虛張聲勢的威脅,但私下裡我卻意識到自己怕他,并且不得不承認,他那麼輕而易舉就和我并駕齊驅恰好證明了他之優秀;因為為了不被他壓倒,我已經進行過不懈的努力。

    不過他的優秀(甚至他的與我并駕齊驅)其實也隻被我一個人所承認;由于某種無法解釋的視而不見,我們那些同學似乎沒有半點察覺。

    實際上,他與我的競争,他同我的較量,尤其是他對我意志的橫加幹涉,從來都不曾公開,而是在私下裡進行。

    他好像既沒有需要我去征服的野心,也沒有能促使我去超過的激情。

    說不定他和我作對的唯一動機就是使我受挫,令我吃驚,讓我丢臉;盡管有時我禁不住懷着一種又驚又惱的窘迫心情發現,他對我的傷害、羞辱或反駁之中竟包含着一種極不相稱且讨厭之至的深情厚意。

    我隻能認為這種異常的表現是由于他極度的自負,由于他俗不可耐地以庇護人和保護者自居。

     也許正是威爾遜行為中的後一個特征,加之我們同名同姓而且碰巧同一天入校,這才使得學校高年級同學中流傳開了我倆是兄弟的說法。

    那些高年級學生對低年級同學的事往往不進行非常認真的查問。

    我前面已說過或早就說過,那個威爾遜與我們家絲毫也不相幹。

    但假若我倆真是兄弟,那肯定應該是孿生兄弟;因為後來我離開布蘭斯比博士的那所學校之後,曾偶然聽說我那位同名者生于1813年1月19日。

    這真算得上是個驚人的巧合,因為那天恰好是我的生日。

     看起來也許有點奇怪,雖然威爾遜的作對以及他那令人難以容忍的抵觸情緒不斷給我帶來憂慮,但我對他卻一點兒也恨不起來。

    誠然我倆幾乎每天都争吵,誠然他當衆讓與我勝利的棕榈而事後又千方百計讓我感到勝利本該歸他;但我所具有的一種自尊心和他所具有的一種名副其實的尊嚴使我倆之間總保持着那種所謂的&ldquo泛泛之交&rdquo,而我倆性格和情趣上的許多相同之處則在我心中喚起了一種感情,也許僅僅是我倆各自所處的位置阻止了這種感情化為友誼。

    實際上很難解釋,甚至很難形容我對他的真實感情。

    那是一種錯綜複雜的混合感情,一種說不上仇恨的意氣用事的怨恨,三分尊重、五分敬仰、七分畏懼,其中又糅合進許許多多令人不安的好奇。

    另外對道德學家我得加上一句,大可不必說威爾遜和我是最難分開的朋友。

     毫無疑問,正是因為這種存在于我倆之間的微妙關系,我對他的攻擊(許許多多公開或隐蔽的攻擊)成了一種善意的取笑或惡作劇(用逗樂的方式使他苦惱),而沒有成為真正的敵對行為。

    不過我的這一手并非每次都成功,甚至連我最周密的計劃也有失敗的時候;因為我那個同名者具有與其個性相稱的穩重和嚴謹,而當他自己開始冷嘲熱諷之時,那真是滴水不漏,無懈可擊,絕不會露出破綻讓對手反唇相譏。

    實際上我隻能找到他一個弱點,而對這個可能是因為先天疾病而造成的生理缺陷,不到我那種智窮才竭的地步誰也不忍心去加以利用。

    我對手的弱點就在于他的咽喉或者說發音器官,這使得他的嗓音在任何時候都隻能提到悄聲細語的高度。

    對他這個可憐的缺點,我從來就沒放過加以利用的機會。

     威爾遜的報複可謂多種多樣,而其中有一種曾攪得我不知所措。

    他那聰明的頭腦當初是如何發現那漂亮的一手的,這問題過去常常使我煩惱,而且我迄今也未能找到答案;可他一經發現那一手,就常常用它來煩我。

    我過去一直讨厭我這個沒有氣派的姓名,它實在太普通,即使不說它賤。

    我一聽到那幾個字眼就仿佛聽見惡毒的話語;而當我入學那天得知又有一個威廉·威爾遜到校,我不禁因他與我同名而怒火中燒,并且對那個名字更加倍讨厭,因為一個陌生人也叫那名字,那名字的呼喊頻率就會增加一倍,而那個陌生人會經常出現在我眼前,由于這讨厭之至的巧合,他在學校日常活動中的所作所為将不可避免地常常與我的行為混淆。

     就這樣,随着我與對手在心理或生理兩方面的相似之處一個接一個地被證實,我的煩躁不安也變得越來越強烈。

    我當時尚未發現我倆同歲這一驚人的事實,但我已看出他個子同我一般高,并意識到我們連身材相貌都出奇地相似。

    高年級同學中關于我倆是親戚的謠傳也令我氣憤。

    總而言之,除了提到我倆之間性情、相貌或身份的相似,還沒有什麼事能使我如此不安(盡管我總是小心翼翼地掩飾這種不安)。

    但除了我與他的關系之外,事實上我毫無理由認為我與他的相似已成了别人議論的話題,甚至沒理由認為同學們對此已有所察覺。

    他已從各方面有所察覺,并且和我一樣确定,這倒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但正如我前面所說,他之所以能從那麼多方面發現這一令人煩惱的方面,這隻能歸因于他非同尋常的觀察能力。

     他竭力完善對我言談舉止的模仿,并且把他的角色扮得令人歎服。

    我的衣着服飾很容易就被他如法炮制。

    我的步态舉止他沒費功夫就據為己有。

    甚至連我的聲音,盡管他有那個天生的缺陷,也沒有逃脫被他盜用。

    我洪亮的聲音他當然望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