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影零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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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到了第二天她果然便帶了我到東書房去聽講詩。

    八九個孩子看到文珍進來,都看着芳哥的臉。

    文珍滿不在乎地坐下,芳哥臉上卻有點兩樣,故作鎮定地向着我說: “小的孩子,要聽可不準鬧。

    ”我望望文珍,文珍抿緊了嘴不響,打開一個布包,把兩本唐詩放在我面前,輕輕地說:“我把書都給你帶來了。

    ” 芳哥選了一些詩,叫大的背誦,又叫小的跟着念;又講李太白怎樣會喝酒的故事。

    文珍看我已經很高興地在聽下去,自己便輕腳輕手地走出去了。

    此後每天我學了一兩首新詩,到晚上就去找文珍背給她聽,背錯了她必提示我,每背出一首她還替我抄在一個本子裡——如此文珍便做了我的老師。

     五月節中文珍裹的粽子好,做的香袋更是特别出色,許多人便托她做,有的送她緞面鞋料,有的給她舊布衣衫,她都一臉笑高興地接收了。

    有一天在她屋子裡玩,我看到她桌子上有個古怪的紙包;我問她裡邊是些什麼,她也很稀奇地說連她都不知道。

    我們兩人好奇地便一同打開看。

    原來裡邊裹着是一把精緻的折扇,上面畫着兩三朵菊花,旁邊細細地寫着兩行詩。

     “這可怪了,”她喊了起來,接着眼珠子一轉,仿佛想起什麼了,便輕聲地罵着,“鬼送來的!” 聽到鬼,我便聯想到文環,忽然恍然,有點明白這是誰送來的!我問她可是芳哥?她望着我看看,輕輕拍了我一下,好脾氣地說:“你這小孩子家好懂事,可是,”她轉了一個口吻,“小孩子家太懂事了,不好的。

    ”過了一會,看我好像很難過,又笑逗着我:“好嬌氣,一句話都吃不下去!輕輕說你一句就值得掀着嘴這半天!以後怎做人家兒媳婦?”我羞紅了臉便和她鬧,半懂不懂地大聲念扇子上的詩。

    這下她可真急了,把扇子奪在手裡說:“你看我稀罕不稀罕爺們的東西!死了一個丫頭還不夠呀?”一邊說一邊狠狠地把扇子撕個粉碎,伏在床上哭起來了。

     我從來沒有想到文珍會哭的,這一來我慌了手腳,趴在她背上搖她,一直到自己也哭了,她才回過頭來說,“好小姐,這是怎麼鬧的,快别這樣了。

    ”替我擦幹了眼淚,又哄了我半天。

    一共做了兩個香包才把我送走。

     在夏天有一個薄暮裡大家都出來到池邊乘涼看荷花,小孩子忙着在後園裡捉螢火蟲,我把文珍也拉去繞着假山竹林子走,一直到了那扇永遠鎖閉着的小門前邊。

    阿元說那邊住的一個人家是革命黨,我們都問革命黨是什麼樣子。

    要趴在假山上面往那邊看。

    文珍第一個上去,阿元接着把我推上去。

    等到我的腳自己能立穩的時候,我才看到隔壁院裡一個剪發的年輕人,仰着頭望着我們笑。

    文珍急着要下來,阿元卻正擋住她的去路。

    阿元上到山頂冒冒失失地便向着那人問:“喂,喂,我問你,你是不是革命黨呀?”那人皺一皺眉又笑了笑,問阿元敢不敢下去玩,文珍生氣了說阿元太頑皮,自己便先下去把我也接下去走了。

     過了些時,我發現這革命黨鄰居已同阿元成了至交,時常請阿元由牆上過去玩,他自己也越牆過來同孩子們玩過一兩次。

    他是個東洋留學生,放暑假回家的,很自然地我注意到他注意文珍,可是一切事在我當時都是一片模糊,莫明其所以的。

    文珍一天事又那麼多,有時被孩子們糾纏不過,總躲了起來在樓上挑花做鞋去,輕易不見她到花園裡來玩的。

     可是忽然間全家裡空氣突然緊張,大點的孩子被二少奶老太太傳去問話;我自己也被篁姊詢問過兩次關于小孩子們爬假山結交革命黨的事,但是每次我都咬定了不肯說有文珍在一起。

    在那種大家庭裡厮混了那麼久,我也積漸明白做丫頭是怎樣與我們不同,雖然我卻始終沒有看到文珍被打過。

     經過這次事件以後,文珍漸漸變成沉默,沒有先前活潑了。

    多半時候都在正廳耳房一帶,老太太的房裡或是南樓上,看少奶奶們打牌。

    僅在篁姊生孩子時,晚上過來陪我剪花樣玩,幫我寫兩封家信。

    看她樣子好像很不高興。

     中秋前幾天阿元過來,報告我說家裡要把文珍嫁出去,已經說妥了人家,一個做生意的,長街小錢莊裡管賬的,聽說文珍認得字,很願意娶她,一過中秋便要她過門,我一面心急文珍要嫁走,卻一面高興這事的新鮮和熱鬧。

     “文珍要出嫁了!”這話在小孩子口裡相傳着。

    但是見到文珍我卻沒有勇氣問她。

    下意識地,我也覺到這樁事的不妙;一種黯淡的情緒籠罩着文珍要被嫁走的新聞上面。

    我記起文珍撕扇子那一天的哭,我記起我初認識她時她所講的文環的故事,這些記憶牽牽連連地放在一起,都似乎叫我非常不安。

    到後來我忍不住了,在中秋前兩夜大月亮和桂花香中看文珍正到我們天井外石階上坐着時,上去坐在她旁邊,無暇思索地問她: “文珍,我同你說。

    你真要出嫁了麼?” 文珍擡頭看看樹枝中間月亮: “她們要把我嫁了!” “你願意麼?” “什麼願意不願意的,誰大了都得嫁不是?” “我說是你願意嫁給那麼一個人家麼?” “為什麼不?反正這裡人家好,于我怎麼着?我還不是個丫頭,穿得不好,說我不愛體面,穿得整齊點,便說我閑話,說我好打扮,想男子!……說我……” 她不說下去,我也默然不知道說什麼。

     “反正,”她接下去說,“丫頭小的時候可憐,好容易捱大了,又得遭難!不嫁老在那裡磨着,嫁了不知又該受些什麼罪!活該我自己命苦,生在兇年……親爹嬷背了出來賣給人家!” 我以為她又哭了,她可不,忽然立了起來、上個小山坡,颠起腳來連連折下許多桂花枝,拿在手裡嗅着。

     “我就嫁!”她笑着說,“她們給我說定了誰,我就嫁給誰!管他呢,命要不好,遇到一個醉漢打死了我,不更幹脆?反正,文環死在這井裡,我不能再在他們家上吊!這個那個都待我好,可是我可伺候夠了,誰的事我不做一堆?不待我好,難道還要打我?” “文珍,誰打過你?”我問。

     “好,文環不跳到井裡去了麼,誰現在還打人?”她這樣回答,随着把手裡桂花丢過一個牆頭,想了想,笑起來。

    我是完全地莫明其妙。

     “現在我也大了,閑話該輪到我了,”她說了又笑,“随他們說去,反正是個丫頭,我不怕!……我要跑就跑,跟賣布的,賣糖糕的,賣馄饨的,擔臭豆腐挑子沿街喊的,出了門就走了!誰管得了我?”她放聲地咭咭呱呱地大笑起來,兩隻手拿我的額發辮着玩。

     我看她高興,心裡舒服起來。

    尋常女孩子家自己不能提婚姻的事,她竟說要跟賣臭豆腐的跑了,我暗暗稀罕她說話的膽子,自己也跟着說瘋話: “文珍,你跟賣馄饨的跑了,會不會生個小孩子也賣馄饨呀?” 文珍的臉忽然白下來,一聲不響。

     ××錢莊管賬的來拜節,有人一直領他到正院裡來,小孩們都看見了。

    這人穿着一件藍長衫,罩一件青布馬褂,臉色烏黑,看去真像有了四十多歲,背還有點駝,指甲長長的,兩隻手老筒在袖裡,頑皮的大孩子們眼睛骨碌碌地看着他,口上都在輕輕地叫他新郎。

     我知道文珍正在房中由窗格子裡可以看得見他,我就跑進去找尋,她卻轉到老太太床後拿東西,我跟着纏住,她總一聲不響。

    忽然她轉過頭來對我親熱的一笑,輕輕地,附在我耳後說,“我跟賣馄饨的去,生小孩,賣小馄饨給你吃。

    ”說完噗嗤地稍稍大聲點笑。

    我樂極了就跑出去。

    但所謂“新郎”卻已經走了,隻聽說人還在外客廳旁邊喝茶,商談親事應用的茶禮,我也沒有再出去看。

     此後幾天,我便常常發現文珍到花園裡去,可是幾次,我都找不着她,隻有一次我看見她從假山後那小路回來。

     “文珍你到哪裡去?” 她不答應我,僅僅将手裡許多雜花放在嘴邊嗅,拉着我到池邊去說替我打扮個新娘子,我不肯,她就回去了。

     又過了些日子我家來人接我回去,晚上文珍過來到我房裡替篁姊收拾我的東西。

    看見房裡沒有人,她把洋油燈放低了一點,走到床邊來同我說: “我以為我快要走了,現在倒是你先去,回家後可還記得起來文珍?” 我眼淚挂在滿臉,抽噎着說不出話來。

     “不要緊,不要緊。

    ”她說,“我到你家來看你。

    ” “真的麼?”我伏在她肩上問。

     “那誰知道!” “你是不是要嫁給那錢莊管賬的?” “我不知道。

    ” “你要嫁給他,一定變成一個有錢的人了,你真能來我家麼?” “我也不知道。

    ” 我又哭了。

    文珍搖搖我,說:“哭沒有用的,我給你寫信好不好?”我點點頭,就躺下去睡。

     回到家後我時常盼望着文珍的信,但是她沒有給我信。

    真的革命了,許多人都跑上海去住,篁姊來我們家說文珍在中秋節後快要出嫁以前逃跑了,始終沒有尋着。

    這消息聽到耳裡同雷響一樣,我說不出的牽挂、擔心她。

    我鼓起勇氣地問文珍是不是同一個賣馄饨的跑了,篁姊驚訝地問我: “她時常同賣馄饨的說話麼?” 我搖搖頭說沒有。

     “我看,”篁姊說,“還是同那革命黨跑的!” 一年以後,我還在每個革命畫冊裡想發現文珍的情人。

    文珍卻從沒有給我寫過一封信。

     (原載一九三六年六月十四日《大公報?文藝副刊》) 四繡繡 因為時局,我的家暫時移居到××。

    對樓張家的洋房子樓下住着繡繡。

    那年繡繡十一歲,我十三。

    起先我們互相感覺到使彼此不自然,見面時便都先後紅起臉來,準備彼此回避。

    但是每次總又同時彼此對望着,理會到對方有一種吸引力,使自己不容易立刻實行逃脫的舉動。

    于是在一個下午,我們便有意距離彼此不遠地同立在張家樓前,看許多人用舊衣舊鞋熱鬧地換碗。

     還是繡繡聰明,害羞地由人叢中擠過去,指出一對美麗的小磁碗給我看,用秘密親昵的小聲音告訴我她想到家裡去要一雙舊鞋來換。

    我興奮地望着她回家的背影,心裡漾起一團愉悅的期待。

    不到一會子工夫,我便又佩服又喜悅地參觀到繡繡同換碗的販子一段交易的喜劇,變成繡繡的好朋友。

     那張小小圖畫今天還頂溫柔的挂在我的胸口。

    這些年了,我仍能見到繡繡的兩條發辮系着大紅絨繩,睜着亮亮的眼,抿緊着嘴,邊走邊跳地過來,一隻背在後面的手裡提着一雙舊鞋。

    挑賣磁器的販子口裡銜着旱煙,像一個高大的黑影,籠罩在那兩簇美麗得同雲一般各色磁器的擔子上面!一些好奇的人都伸過頭來看。

    “這麼一點點小孩子的鞋,誰要?”販子堅硬的口氣由旱煙管的斜角裡呼出來。

     “這是一雙皮鞋,還新着呢!”繡繡撫愛地望着她手裡舊皮鞋。

    那雙鞋無疑地曾經一度給過繡繡許多可驕傲的體面。

    鞋面有兩道鞋扣。

    換碗的販子終于被繡繡說服,取下口裡旱煙扣在灰布腰帶上,把鞋子接到手中去端詳。

    繡繡知道這機會不應該失落,也就很快地将兩隻渴慕了許多時候的小花碗捧到她手裡。

    但是鷹爪似的販子的一隻手早又伸了過來,将繡繡手裡夢一般美滿的兩隻小碗仍然收了回去。

    繡繡沒有話說,仰着绯紅的臉,眼睛潮潤着失望的光。

     我聽見後面有了許多嘲笑的聲音,感到繡繡孤立的形勢和她周圍一些侮辱的壓迫,不覺起了一種不平。

    “你不能欺侮她小!”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威風地在販子的脅下響,“能換就換換,不能換,就把皮鞋還給她!”販子沒有理我,也不去理繡繡,忙碌地同别人交易,小皮鞋也還夾在他手裡。

     “換了吧老李,換了吧,人家一個孩子。

    ”人群中忽有個老年好事的人發出含笑慈祥的聲音。

    “倚老賣老”地他将擔子裡那兩隻小碗重新撿出交給繡繡同我:“哪,你們兩個孩子拿着這兩隻碗快走吧!”我驚訝地接到一隻碗,不知所措。

    繡繡卻挨過親熱的小臉扯着我的袖子,高興地笑着示意叫我同她一塊兒擠出人堆來。

    那老人或不知道,他那時塞到我們手裡的不止是兩隻碗,并且是一把鮮美的友誼。

     自此以後,我們的往來一天比一天親密。

    早上我伴繡繡到西街口小廬裡買點零星東西。

    繡繡是有任務的,她到店裡所買的東西都是油鹽醬醋,她媽媽那一天做飯所必需的物品,當我看到她在店裡非常熟識地要她的貨物了,從容地付出或找入零碎銅元同吊票時,我總是暗暗地佩服她的能幹,羨慕她的經驗。

    最使我驚異的則是她媽媽所給我的印象。

    黃瘦的,那媽媽是個極懦弱無能的女人,因為帶着病,她的脾氣似乎非常暴躁。

    種種的事她都指使着繡繡去做,卻又無時無刻不咕噜着,教訓着她的孩子。

     起初我以為繡繡沒有爹,不久我就知道原來繡繡的父親是個很闊綽的人物。

    他姓徐,人家叫他徐大爺,同當時許多父親一樣,他另有家眷住在别一處的。

    繡繡同她媽媽母女兩人早就寄住在這張家親戚樓下兩小間屋子裡,好像被忘記了的孤寡。

    繡繡告訴我,她曾到過她爹爹的家,那還是她那新姨娘沒有生小孩以前,她媽叫她去同爹要一點錢,繡繡說時臉紅了起來,頭低了下去,掙紮着心裡各種的羞憤和不平。

    我沒有敢說話,繡繡随着也就忘掉了那不愉快的方面,擡起頭來告訴我,她爹家裡有個大洋狗非常的好,“爹爹叫它坐下,它就坐下。

    ”還有一架洋鐘,繡繡也不能夠忘掉“鐘上面有個門”,繡繡眼裡亮起來,“到了鐘點,門會打開,裡面跳出一隻鳥來,幾點鐘便叫了幾次。

    ”“那是——那是爹爹買給姨娘的。

    ”繡繡又偷偷告訴了我。

     “我還記得有一次我爹爹抱過我呢,”繡繡說,她常同我講點過去的事情。

    “那時候,我還頂小,很不懂事,就鬧着要下地,我想那次我爹一定很不高興的!”繡繡追悔地感到自己的不好,惋惜着曾經領略過又失落了的一點點父親的愛。

    “那時候,你太小了當然不懂事。

    ”我安慰着她。

    “可是……那一次我到爹家裡去時,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