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影零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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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靜打斷了,坐在她屋裡,喝她幾千裡以外寄來的茶!” 那天晚上,她在我屋子裡不止喝了我的茶,并且在我的書架上搬弄了我的書,我的許多相片,問了我一大堆的話,告訴我她有個朋友喜歡中國的詩——我知道那就是那青年作家,她的情人,可是我沒有問她。

    她就在我屋子中間小小燈光下愉悅地活動着,一會兒立在洛陽造像的墨拓前默了一會兒,停一刻又走過,用手指柔和地,順着那金色面具的輪廓上抹下來,她搬弄我桌上的唐陶俑和圖章。

    又問我壁上銅劍的銘文。

    純淨的型和線似乎都在引逗起她的興趣。

     一會兒她倦了,無意中伸個懶腰,慢慢地将身上束的腰帶解下,自然地,活潑地,一件一件将自己的衣服脫下,裸露出她雕刻般驚人的美麗。

    我看着她耐性地,細緻地,解除臂上的銅镯,又用刷子刷她細柔的頭發,來回地走到浴室裡洗面又走出來。

    她的美當然不用講,我驚訝的是她所有舉動,全個體态,都是那樣的有個性,奏着韻律。

    我心裡想,自然舞蹈班中幾個美體的同學,和我們人體畫班中最得意的兩個模特,明蒂和蘇茜,她們的美實不過是些淺顯的柔和及妍麗而已,同鐘綠真無法比較得來。

    我忍不住興趣地直爽地笑對鐘綠說: “鐘綠你長得實在太美了,你自己知道麼?” 她忽然轉過來看了我一眼,好脾氣地笑起來,坐到我床上。

     “你知道你是個很古怪的小孩子麼?”她伸手撫着我的頭後,(那時我的頭是低着的,似乎倒有點難為情起來。

    )“老實告訴你,當百羅告訴我,要我住在一個中國姑娘的房裡時,我倒有些害怕,我想着不知道你們要談多少孔夫子的道德,東方的政治;我怕我的行為或許會觸犯你們謹嚴的佛教!” 這次她說完,卻是我打個呵欠,倒在床上好笑。

     她說:“你在這裡原來住得還真自由。

    ” 我問她是否指此刻我們不拘束的行動講。

    我說那是因為時候到底是半夜了,房東太太在夢裡也無從幹涉,其實她才是個極宗教的信徒,我平日極平常的畫稿,拿回家來還曾經驚着她的腼腆。

    男朋友從來隻到過我樓梯底下的,就是在樓梯邊上坐着,到了十點半,她也一定咳嗽的。

     鐘綠笑了說:“你的意思是從孔子廟到自由神中間并無多大距離!” 那時我睡在床上和她談天,屋子裡僅點一盞小燈。

    她披上睡衣,替我開了窗,才回到床上抱着膝蓋抽煙,在一小閃光底下,她努着嘴噴出一個一個的煙圈,我又疑心我在做夢。

     “我頂希望有一天到中國來,”她說,手裡搬弄床前我的夾旗袍,“我還沒有看見東方的蓮花是什麼樣子。

    我頂愛坐帆船了。

    ” 我說,“我和你約好了,過幾年你來,挑個山茶花開遍了時節,我給你披上一件長袍,我一定請你坐我家鄉裡最浪漫的帆船。

    ” “如果是個月夜,我還可以替你彈一曲希臘的弦琴。

    ” “也許那時候,你更願意死在你的愛人懷裡!如果你的他也來。

    ”我逗着她。

     她忽然很正經地卻用最柔和的聲音說:“我希望有這福氣。

    ” 就這樣說笑着,我朦胧地睡去。

     到天亮時,我覺得有人推我,睜開了眼,看她已經穿好了衣裳,收拾好皮包,俯身下來和我作别。

     “再見了,好朋友,”她又淘氣地撫着我的頭,“就算你做個夢吧。

    現在你信不信昨夜答應過人,要請她坐帆船?” 可不就像一個夢,我眯着兩隻眼,問她為何起得這樣早。

    她告訴我要趕六點十分的車到鄉下去,約略一個月後,或許回來,那時一定再來看我。

    她不讓我起來送她,無論如何要我答應她,等她一走就閉上眼睛再睡。

     于是在天色微明中,我隻再看到她歪着一頂帽子,倚在屏風旁邊妩媚地一笑,便轉身走出去了。

    一個月以後,她沒有回來,其實等到一年半後,我離開××時,她也沒有再來過這城的。

    我同她的友誼就僅僅限于那麼一個短短的半夜,所以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也就是最末次,會見了鐘綠。

    但是即使以後我沒有再得到關于她的種種悲慘的消息,我也知道我是永遠不能忘記她的。

     那個晚上以後,我又得到她的消息時,約在半年以後,百羅告訴我說: “鐘綠快要出嫁了。

    她這種的戀愛真能使人相信人生還有點意義,世界上還有一點美存在。

    這一對情人上禮拜堂去,的确要算上帝的榮耀。

    ” 我好笑憂郁的百羅說這種話,卻是私下裡也的确相信鐘綠披上長紗會是一個奇美的新娘。

    那時候我也很知道一點新郎的樣子和脾氣,并且由作品裡我更知道他留給鐘綠的情緒,私下裡很覺到鐘綠幸福。

    至于他們的結婚,我倒覺得很平凡;我不時歎息,想象到鐘綠無條件地跟着自然規律走,慢慢地變成一個妻子,一個母親,漸漸離開她現在的樣子,變老,變醜,到了我們從她臉上,身上再也看不出她現在的雕刻般的奇迹來。

     誰知道事情偏不這樣的經過,鐘綠的愛人竟在結婚的前一星期驟然死去,聽說鐘綠那時正在試着嫁衣,得着電話沒有把衣服換下,便到醫院裡暈死過去在她未婚新郎的胸口上。

    當我得到這個消息時,鐘綠已經到法國去了兩個月,她的情人也已葬在他們本來要結婚的禮拜堂後面。

     因為這消息,我卻時常想起鐘綠試裝中世紀尼姑的故事,有點兒迷信預兆。

    美人自古薄命的話,更好像有了憑據。

    但是最使我感恸的消息,還在此後兩年多。

     當我回國以後,正在家鄉遊曆的時候,我接到百羅一封長信,我真是沒有想到鐘綠竟死在一條帆船上。

    關于這一點,我始終疑心這個場面,多少有點鐘綠自己的安排,并不見得完全出自偶然。

    那天晚上對着一江清流,茫茫暮霭,我獨立在岸邊山坡上,看無數小帆船順風飄過,忍不住淚下如雨,坐下哭了。

     我耳朵裡似乎還聽見鐘綠銀鈴似的溫柔的聲音說:“就算你做個夢,現在你信不信昨夜答應過請人坐帆船?” 二吉公 二三十年前,每一個老派頭舊家族的宅第裡面,竟可以是一個縮小的社會;内中居住着種種色色的人物,他們錯綜的性格,興趣,和瑣碎的活動,或屬于固定的,或屬于偶然的,常可以在同一個時間裡,展演如一部戲劇。

     我的老家,如同當時其他許多家庭一樣,在現在看來,盡可以稱它做一個舊家族。

    那個并不甚大的宅子裡面,也自成一種社會縮影。

    我同許多小孩子既在那中間長大,也就習慣于裡面各種錯綜的安排和糾紛;像一條小魚在海灘邊生長,習慣于種種螺殼,蛤蜊,大魚,小魚,司空見慣,毫不以那種戲劇性的集聚為希奇。

    但是事隔多年,有時反複回味起來,當時的情景反倒十分迫近。

    眼裡顔色濃淡鮮晦,不但記憶浮沉馳騁,情感竟亦在不知不覺中重新伸縮,仿佛有所活動。

     不過那大部的戲劇此刻卻并不在我念中,此刻吸引我回想的僅是那大部中一小部,那錯綜的人物中一個人物。

     他是我們的舅公,這事實是經“大人們”指點給我們一群小孩子知道的。

    于是我們都叫他做“吉公”,并不疑問到這事實的确實性。

    但是大人們卻又在其他的時候裡,間接的或直接的,告訴我們,他并不是我們的舅公的許多話!凡屬于故事的話,當然都更能深入孩子的記憶裡,這舅公的來曆,就永遠的在我們心裡留下痕迹。

     “吉公”是外曾祖母抱來的兒子;這故事一來就有些曲折,給孩子們許多想象的機會。

    外曾祖母本來自己是有個孩子的,據大人們所講,他是如何的聰明,如何的長得俊!可惜在他九歲的那年一個很熱的夏天裡,竟然“出了事”。

    故事是如此的:他和一個小朋友,玩着擡起一個舊式的大茶壺桶,嘴裡唱着土白的山歌,由供着神位的後廳擡到前面正廳裡去……(我們心裡在這裡立刻浮出一張鮮明的圖畫:兩個小孩子,赤着膊;穿着挑花大紅肚兜,擡着一個朱漆木桶;裡面裝着一個白錫鑲銅的大茶壺;多少兩的粗茶葉,泡得滾熱的;——)但是悲劇也就發生在這幅圖畫後面,外曾祖父手裡拿着一根旱煙管,由門後出來,無意中碰倒了一個孩子,事兒就壞了!那無可償補的悲劇,就此永遠嵌進那溫文儒雅讀書人的生命裡去。

     這個吉公用不着說是抱來替代那慘死去的聰明孩子的。

    但這是又過了十年,外曾祖母已經老了,祖母已将出閣時候的事。

    講故事的誰也沒有提到吉公小時是如何長得聰明美麗的話。

    如果講到吉公小時的情形,且必用一點歎息的口氣說起這吉公如何的頑皮,如何的不愛念書,尤其是關于學問是如何的沒有興趣,長大起來,他也始終不能去參加他們認為光榮的考試。

     就一種理論講,我們自己既在那裡讀書學做對子,聽到吉公不會這門事,在心理上對吉公發生了一點點輕視并不怎樣不合理。

    但是事實上我們不止對他的感情總是那麼柔和,時常且對他發生不少的驚訝和欽佩。

     吉公住在一個跨院的舊樓上邊。

    不止在現時回想起來,那地方是個浪漫的去處,就是在當時,我們也未嘗不覺到那一曲小小的舊廊,上邊斜着吱吱啞啞的那麼一道危梯,是非常有趣味的。

     我們的境界既被限制在一所四面有圍牆的宅子裡,那活潑的孩子心有時總不肯在單調的生活中磋磨過去,故必定竭力的,在那限制的範圍以内尋覓新鮮。

    在一片小小的地面上,我們認為最多變化,最有意思的,到底是人:凡是有人住的,無論哪一個小角落裡,似乎都藏着無數的奇異,我們對它便都感着極大興味。

    所以挑水老李住的兩間平房,遠在茶園子的後門邊,和退休的老陳媽所看守的廚房以外一排空房,在我們尋覓新鮮的活動中,或可以說長成的過程中,都是絕對必需的。

    吉公住的那小跨院的舊樓,則更不必說了。

     在那樓上,我們所受的教育,所吸取的知識,許多确非負責我們教育的大人們所能想象得到的。

    随便說吧,最主要的就有自鳴鐘的機輪的動作,世界地圖,油畫的外國軍隊軍艦,和照相技術的種種,但是最要緊的還是吉公這個人,他的生平,他的樣子,脾氣,他自己對于這些新知識的興趣。

     吉公已是中年人了,但是對于種種新鮮事情的好奇,卻還活像個孩子。

    在許多人跟前,他被認為是個不讀書不上進的落魄者,所以在舉動上,在人前時,他便習慣于慚愧,謙卑,退讓,拘束的神情,惟獨回到他自己的舊樓上,他才恢複過來他種種生成的性格,與孩子們和藹天真地接觸。

     在樓上他常快樂地發笑;有時為着玩弄小機器一類的東西,他還會帶着嘲笑似的,罵我們遲笨——在人前,這些便是絕不可能的事。

    用句現在極普通的語言講,吉公是個有“科學的興趣”的人,那個小小樓屋,便是他私人的實驗室。

    但在當時,吉公隻是一個不喜歡做對子讀經書的落魄者,那小小角隅實是祖母用着布施式的仁慈和友愛的含忍,讓出來給他消磨無用的日月的。

     夏天裡,約略在下午兩點的時候。

    那大小幾十口複雜的家庭裡,各人都能将他一份事情打發開來,騰出一點時光睡午覺。

    小孩們有的也被他們母親或看媽抓去橫睡在又熱又悶氣的床頭一角裡去。

    在這個時候,火似的太陽總顯得十分寂寞,無意義地罩着一個兩個空院;一處兩處洗曬的衣裳;剛開過飯的廚房;或無人用的水缸。

    在清靜中,喜鵲大膽地飛到地面上,像人似的來回走路,尋覓零食,花貓黃狗全都蜷成一團,在門檻旁把頭睡扁了似的不管事。

     我喜歡這個時候,這種寂寞對于我有說不出的滋味。

    飯吃過,随便在哪個蔭涼處呆着,用不着同伴,我就可以尋出許多消遣來。

    起初我常常一人走進吉公的小跨院裡去,并不為的找吉公,隻站在門洞裡吹穿堂風,或看那棵大柚子樹的樹蔭罩在我前面來回地搖晃。

    有一次我滿以為周圍隻剩我一人的,忽然我發現廊下有個長長的人影,不覺一驚。

    順着人影偷着看去,我才知道是吉公一個人在那裡忙着一件東西。

    他看我走來便向我招手。

     原來這時間也是吉公最寶貴的時候,不輕易拿來糟蹋在午睡上面。

    我同他的特殊的友誼便也建築在這點點同情上。

    他告我他私自學會了照相,家裡新買到一架照相機已交給他嘗試。

    夜裡,我是看見過的,他點盞紅燈,沖洗那種舊式玻璃底片,白日裡他一張一張耐性地曬片子,這還是第一次讓我遇到!那時他好脾氣地指點給我一個人看,且請我幫忙,兩次帶我上樓取東西。

    平常孩子們太多他沒有工夫講解的道理,此刻慢吞吞地也都和我講了一些。

     吉公樓上的屋子是我們從來看不厭的,裡面東西實在是不少,老式鐘表就有好幾個,都是親戚們托他修理的,有的是解散開來卧在一個盤子裡,等他一件一件再細心地湊在一起。

    桌上竟還放着一副千裡鏡,牆上滿挂着許多很古怪翻印的油畫,有的是些外國皇族,最多還是有槍炮的普法戰争的圖畫,和一些火車輪船的影片以及大小地圖。

     “吉公,誰教你怎麼修理鐘的?” 吉公笑了笑,一點不驕傲,卻顯得更謙虛的樣子,努一下嘴,歎口氣說:“誰也沒有教過吉公什麼!” “這些機器也都是人造出來的,你知道!”他指着自鳴鐘,“誰要喜歡這些東西盡可拆開來看看,把它弄明白了。

    ” “要是拆開了還不大明白呢?”我問他。

     他更沉思地歎息了。

     “你知道,吉公想大概外國有很多工廠教習所,教人做這種靈巧的機器,憑一個人的聰明一定不會做得這樣好。

    ”說話時吉公帶着無限的怅惘。

    我卻沒有聽懂什麼工廠什麼教習所的話。

     吉公又說:“我那天到城裡去看一個洋貨鋪裡面有個修理鐘表的櫃台,你說也真奇怪,那個人在那裡弄個鐘,許多地方還沒有吉公明白呢!” 在這個時候,我以為吉公盡可以驕傲了,但是吉公的臉上此刻看去卻更慘淡,眼睛正望着壁上火輪船的油畫看。

     “這些鐘表實在還不算有意思。

    ”他說,“吉公想到上海去看一次火輪船,那種大機器轉動起來夠多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