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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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她不懂。

    一會兒他們又笑着一塊兒由書房裡出來。

     “我到婆婆的裡間洗個臉去。

    壽兒你給我打盆洗臉水去。

    ” 壽兒得着打水的命令,高興地站起來。

    什麼事也比坐着等老太太睡醒都好一點。

     “别忘了晚飯等我一桌吃。

    ”羽說完大步地跑出去。

     後院頓時又堕入悶熱的靜寂裡;柳條的影子畫上粉牆,太陽的紅比得胭脂。

    牆外天藍藍的沒有一片雲,像戲台上的布景。

    隐隐地送來小販子叫賣的聲音——賣西瓜的——賣涼席的,一陣一陣。

     挑夫提起力氣喊他孩子找他媳婦。

    天快要黑下來,媳婦還坐在門口納鞋底子;趕着那一點天亮再做完一隻。

    一個月她當家的要穿兩雙鞋子,有時還不夠的,方才當家的回家來說不舒服,睡倒在炕上,這半天也沒有醒。

    她放下鞋底又走到旁邊一家小鋪裡買點生姜,說幾句話兒。

     斷續着呻吟,挑夫開始感到苦痛,不該喝那冰涼東西,早知道這大暑天,還不如喝口熱茶!迷惘中他看到茶碗,茶缸,施茶的人家,碗,碟,果子雜亂地繞着大圓簍,他又像看到張家的廚房。

    不到一刻他肚子裡像糾麻繩一般痛,發狂地嘔吐使他沉入嚴重的症候裡和死搏鬥。

     挑夫媳婦失了主意,喊孩子出去到藥鋪求點藥。

    那邊時常夏天是施暑藥的。

    …… 鄰居積漸知道挑夫家裡出了事,看過報紙的說許是霍亂,要紮針的。

    張秃子認得大街東頭的西醫丁家,他披上小褂子,一邊扣鈕子,一邊跑。

    丁大夫的門牌挂高高的,新漆大門兩扇緊閉着。

    張秃子找着電鈴死命地按,又在門縫裡張望了好一會,才有人出來開門。

    什麼事?什麼事?門房望着張秃子生氣,張秃子看着丁宅的門房說,“勞駕——勞駕您大爺,我們‘街坊’李挑子中了暑,托我來行點藥。

    ” “丁大夫和管藥房先生‘出份子去了’沒有在家,這裡也沒有旁人,這事誰又懂得?!”門房吞吞吐吐地說,“還是到對門益年堂打聽吧。

    ”大門已經差不多關上。

     張秃子又跑了,跑到益年堂,聽說一個孩子拿了暑藥已經走了。

    張秃子是信教的,他相信外國醫院的藥,他又跑到那邊醫院裡打聽,等了半天,說那裡不是施醫院,并且也不收傳染病的,醫生晚上也都回家了,助手沒有得上邊話不能随便走開的。

     “最好快報告區裡,找衛生局裡人。

    ”管事的告訴他,但是衛生局又在哪裡…… 到張秃子失望地走回自己院子裡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他聽見李大嫂的哭聲知道事情不行了。

    院裡磁罐子裡還放出濃馥的藥味。

    他頓一下腳,“咱們這命苦的……”他已在想如何去捐募點錢,收殓他朋友的屍體。

    叫孝子挨家去磕頭吧! 天黑了下來張宅跨院裡更熱鬧,水月燈底下圍着許多孩子,看變戲法的由袍子裡捧出一大缸金魚,一盤子“王母蟠桃”獻到老太太面前。

    孩子們都湊上去驗看金魚的真假。

    老太太高興地笑。

     大爺熟識捧場過的名伶自動地要送戲,正院前邊搭着戲台,當差的忙着攔阻外面雜人往裡擠,大爺由上海回來,兩年中還是第一次——這次礙着母親整壽的面,不回來太難為情。

    這幾天行市不穩定,工人們聽說很活動,本來就不放心走開,并且廠裡的老趙靠不住,大爺最記挂…… 看到院裡戲台上正開場,又看廊上的燈,聽聽廂房各處傳來的牌聲;風扇聲開汽水聲,大爺知道一切都圓滿地進行,明天事完了,他就可以走了。

     “伯伯上哪兒去?”遊廊對面走出一個清秀的女孩。

    他怔住了看,慧石——是他兄弟的女兒,已經長的這麼大了?大爺傷感着,看他早死兄弟的遺腹女兒:她長得實在像她爸爸……實在像她爸爸…… “慧石,是你。

    長得這樣俊,伯伯快認不得了。

    ” 慧石隻是笑,笑。

    大伯伯還會說笑話,她覺得太料想不到的事,同時她像被電擊一樣,觸到伯伯眼裡蘊住的憐愛,一股心酸抓緊了她的嗓子。

     她仍隻是笑。

     “哪一年畢業?”大伯伯問她。

     “明年。

    ” “畢業了到伯伯那裡住。

    ” “好極了。

    ” “喜歡上海不?” 她搖搖頭:“沒有北平好。

    可是可以找事做,倒不錯。

    ” 伯伯走了,容易傷感的慧石急忙回到卧室裡,想哭一哭,但眼睛濕了幾回,也就不哭了,又在鏡子前抹點粉笑了笑;她喜歡伯伯對她那和藹态度。

    嬷常常不滿伯伯和伯母的,常說些不高興他們的話,但她自己卻總覺得喜歡這伯伯的。

     也許是骨肉關系有種不可思議的親熱,也許是因為感激知己的心,慧石知道她更喜歡她這伯伯了。

     廂房裡電話鈴響。

     “丁宅呀,找丁大夫說話?等一等。

    ” 丁大夫的手氣不壞,剛和了一牌三翻,他得意地站起來接電話: “知道了,知道了,回頭就去叫他派車到張宅來接。

    什麼?要暑藥的?發痧中暑?叫他到平濟醫院去吧。

    ” “天實在熱,今天,中暑的一定不少。

    ”五少奶坐在牌桌上抽煙,等丁大夫打電話回來。

    “下午兩點的時候剛剛九十九度啦!”她睜大了眼表示嚴重。

     “往年沒有這麼熱,九十九度的天氣在北平真可以的了。

    ”一個客人搖了搖檀香扇,急着想做莊。

     咯突一聲,丁大夫将電話挂上。

     報館到這時候積漸熱鬧,排字工人流着汗在機器房裡忙着。

    編輯坐到公事桌上面批閱新聞。

    本市新聞由各區裡送到;編輯略略将張宅名伶送戲一節細細看了看,想到方才同太太在市場吃冰淇淩後,遇到街上的打架,又看看那段厮打的新聞,于是很自然地寫着“西四牌樓三條胡同盧宅車夫楊三……”新聞裡将楊三王康的争鬥形容得非常動聽,一直到了“扭區成訟”。

     再看一些零碎,他不禁注意到挑夫霍亂數小時斃命一節,感到白天去吃冰淇淩是件不聰明的事。

     楊三在熱臭的拘留所裡發愁,想着主人應該得到他出事的消息了,怎麼還沒有設法來保他出去。

    王康則在又一間房子裡喂臭蟲,苟且地睡覺。

     “……哪兒呀,我盧宅呀,請王先生說話……”老盧為着洋車被扣已經打了好幾個電話了,在晚飯桌他聽着太太的埋怨……那楊三真是太沒有樣子,準是又喝醉了,三天兩回鬧事。

     “……對啦,找王先生有要緊事,出去飯局了麼,回頭請他給盧宅來個電話!别忘了!” 這大熱晚上難道悶在家裡聽太太埋怨?楊三又沒有回來,還得出去雇車,老盧不耐煩地躺在床上看報,一手抓起一把蒲扇趕開蚊子。

     (原載一九三四年五月《學文》一卷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