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論虛空

關燈
DeFutilitate 約我為諸君講演時,亨利·蒂澤德爵士就提示我,在座諸位很多人心中可能都出現了虛空問題(theproblemoffutility)。

    上一場戰争結束時人們心中所懷的希望,均以失望而告終;況且人們也拿不準,這場戰争的結局說不定也同樣令人失望。

    這就足以引發虛空問題。

    假如我記得沒錯,他還暗示我,虛空之感甚至走得更深。

    支撐着遠祖以及基督徒祖先的末世盼望(theeschatologicalhopes),支撐着革命者乃至上一世紀自由人士的世俗盼望(secularhopes),都成了昨日黃花。

    于是就留下了一個真空。

    很多人都會追問:這紛亂擾攘的一生到底圖個什麼?抑或說,它是否真有所圖? 給諸君講這問題,在某種意義上,我可是這世界上最差的人選。

    不知是因為童年很不幸福,還是因為生性有點古怪,我對虛空之念真是太過熟悉,以至于不會像講這一論題的好講演者那般,對此感到觸目驚心。

    戰争初期,有位勞工,跟另一位受過教育的人和我自己,三人在民兵團值班做宵夜巡邏。

    他由我倆的談話發覺,我倆可沒指望着這場戰争會讓戰争永遠結束,或者說得大一點,沒指望着人類苦難會永遠消除。

    我永遠忘不了,他驚呆了,在月光下站了足足有一分鐘,漸漸明白了這匪夷所思的觀點,最終打破寂靜:&ldquo這麼說,留這血腥世界有什麼好?&rdquo讓我震驚的&mdash&mdash因為我跟這位工人一樣震驚&mdash&mdash是這一事實,即那一擔憂對他竟然是全新的。

    我納悶,一個人都四十開外了,還從沒心下懷疑過,這血腥的世界有什麼好?這種安全感,我無法想象。

    一個人要是經過長期思考,最終形成一個看法,說存在(existence)不是一場空,這人我就能理解。

    可是,竟然有人将存在視為理所當然,這才敲打了我,而且至今還敲打着我。

    如果在座諸位誰懼怕虛空,隻是基于一時一地之事實,譬如這場戰争,譬如差不多同樣晦暗的和平前景,那麼,我就必須請你耐着點性子,容我說說我們極有可能還不得不面對更深沉更極端的虛空。

    這一虛空,如果畢竟存在,那才叫病入膏肓。

     流行進化論(popularEvolutionism),向大衆掩蓋了這一宇宙虛空(cosmicfutility)。

    既然講給受過科學訓練的人聽,就不需要我再啰嗦着說,流行的進化論這東西跟生物學家所理解的進化(Evolution)頗不相同。

    生物進化,是一個關于生物如何變化的理論。

    一些變化,依照人的尺度,使得一些有機體&ldquo更好&rdquo&mdash&mdash更會适應,更強大,更有意識。

    但多數變化并非如此。

    恰如J.B.S.霍爾丹教授所說,在進化過程中,變異(exception)及退化(degeneration)才是定律。

    流行進化論對此視而不見,因為對它而言,&ldquo進化&rdquo隻意味着&ldquo改進&rdquo(improvement)。

    流行進化論可不局限于有機體,還被應用于道德品質、制度、藝術、智力等等。

    于是在流行思想中就留下了這樣一個觀念:雖不知為何,但改進就是一條宇宙法則(acosmiclaw)。

    這一觀念,根本得不到科學支持。

    即便是有機體,也沒有改進的一般趨勢。

    說人類的心智能力及道德能力,自從人成為人就有了提高,純是無稽之談。

    至于宇宙整體,當然更沒有什麼趨勢,朝着我們所謂&ldquo好&rdquo的方向前進。

    相反,即便進化就是大衆自以為的那樣,那也隻不過是畫面前景裡一個不起眼的細節(以天文學和物理學為尺度)。

    巨大背景上,則充斥着頗為不同的原理:熵,退化,解體(disorganization)。

    萬物都在提示,在宇宙曆史上,有機生命将會成為一個極為短暫且無足輕重的插曲。

    我們經常聽到一些人,為自己的個人困境而自我寬慰:&ldquo百年之後,還是這樣。

    &rdquo關于我們的人類困境,你也可以這樣自我寬慰。

    無論我們做什麼,億萬年後,一切還是這樣。

    有機生命,隻是宇宙曆史上的一道閃電。

    最終,有機生命将歸于無。

     切莫誤會,我一點都沒有試圖提出,這一終極虛空(thislong-termfutility)就給了我們理由,讓我們在人類生活尚且延續之日,不再努力讓它比此前少些痛苦多些公正。

    船在下沉這一事實并不構成理由,讓我們在她尚且航行之時就任其淪為一座水上地獄。

    說實話,保持船隻井井有條,一絲不苟,直至她下沉的那一刻,這想法裡面是有某種諷刺意味(acertainfineirony)。

    然而,即便這宇宙無恥又愚蠢,我們也沒有何不效法它的理由。

    教養良好的人一直認為,斷頭台和絞刑架,才是嚴裝以待、不失風範之地。

    這至少就是我對虛空的宇宙圖景的第一反應。

    從一開始,我就不是在提議,應當讓這一圖景多多少少改變一下我們的實踐。

    但是,必須讓它來改變一下我們的思想和感受。

     在我看來,關于這一虛空,你有且隻有三條路可走。

    首先,你隻能&ldquo認命&rdquo(takeit)。

    你可以變成一個始終如一的悲觀主義者,就像寫《自由人的崇拜》的羅素那樣,将你的一生建立在他所謂的&ldquo徹底不抱希望的堅實地基上&rdquo。

    你的養料,将會是威塞克斯小說,《西羅普郡少年》以及盧克萊修;你或許會設法成為一個果敢決絕、令人刮目相看的人。

    其次,你可以否定科學家所描畫的宇宙圖景。

    想去否認,法門多多。

    你可以成為一個西方唯心論者或東方泛神論者。

    無論是哪種情況,萬不得已時,你就會堅持認為物質宇宙并不十分真實(real)。

    那隻是我們的感官和思想範疇生産出來的一種幻象(mirage);至于實存(reality),須在别處尋找。

    或許你還可以像猶太教徒、伊斯蘭教徒或基督徒那樣,說盡管自然本身還是真實的,但還是有别的實存;引入這些實存,你就大大改變了宇宙圖景,它就不再是一幅虛空圖景了。

    其三,你蠻可以接受這幅科學的宇宙圖景,針對此虛空努力做點什麼。

    我的意思是,與其批評宇宙,還不如批評我們自己對宇宙的感受,努力揭示我們的虛空感沒道理、不得體或不相幹。

    我估摸着,在諸位眼中,這第三條路,至少一開始顯得最有希望。

    我們這就探一下這條路。

     我想,針對自己的宇宙虛空感,我們能夠提出的最具摧毀力量的批評,莫過于說:&ldquo虛空&rdquo(futility)的反義詞是有用(utility)。

    一台機器或一個計劃,當它不再服務于當初的設計目标時,就無用(futile)了。

    因此,當我們說宇宙是&ldquo虛空&rdquo,其實是将&ldquo手段與目的&rdquo的思維模式強加給宇宙,仿佛它就是制造出來的或為着某種目标制造出來的一樣東西。

    說它&ldquo虛空&rdquo,我們隻是表達了自己天真的驚訝(naivesurprise),驚訝地發現基礎實存(basicreality)并不擁有人工造物的特征&mdash&md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