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山村何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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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該比當時的曹雪芹要好到不知多少倍。

    但是即以平郡王府而看,乾隆十五年以後的襲封人已經不再是曹氏母系的血統子孫了,那關系自然要遠得多,況且封建社會的勢利眼,對犯罪抄家、貧窮落魄的曹雪芹(慶恒應稱之為表叔),如何會青眼看待?因此雪芹一定就要受到此等"富兒"的疏慢甚至輕蔑。

    在《紅樓夢》裡,還有不少痕迹,可以看出曹雪芹和他的合作者脂硯齋通過寫作和批點小說而反映這方面的人情世态、寄托他們的感慨。

    第六回寫劉姥姥入榮府求貸,其回末收場聯語是:"得意濃時易接濟,受恩深處勝親朋。

    "而蒙古王府本、戚蓼生序本的《石頭記》回前的題詩也說:"風流真假一般看(平聲),借貸親疏觸眼酸;總是幻情無了處,銀燈挑盡淚漫漫(平聲)。

    "小說正文寫到王夫人說劉姥姥:"他們今兒既來了,瞧瞧我們,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簡慢了他。

    "便有夾行批語雲:"窮親戚來看、是好意思,餘又自石頭記中見了,歎歎!"又有眉批說:"王夫人數語,令餘幾□〔當是"幾乎"〕哭出!"寫劉姥姥向鳳姐啟齒,未語先飛紅了臉,側批說:"開口告人難",眉批說:"老妪有忍恥之心,故後有招大姐之事,作者并非泛寫;且為求親靠友下一棒喝!"寫劉姥姥聽鳳姐告艱難,隻當無望,"心裡便突突的",旁批:"可憐可歎!"……這些,都是可供尋味的參考(注:蒙古王府本第九回批:"可憐,開口告人,終身是玷!"第六回批:"非身臨其境者不知(按指"吃飯是空子")。

    ""還不請進來五字,寫盡天下待(原抄誤作"代")窮親戚的态度。

    "皆此類。

    )。

    至于本回前的标題詩,則又說:"朝叩富兒門,富兒猶未足。

    雖無千金酬,嗟彼勝骨肉!"這後面的"勝骨肉"于小說情節并無關系,所以我們可以認為這大概和作者本人的另外的一些類似的經曆有牽連,而這些經曆卻是關于"骨肉"的。

    富兒裡面,畢竟還有肯"拔一顆寒毛"的,而骨肉卻又連富兒都遠遠不如了!從這裡我們又可以推想,曹雪芹在不得已時也曾向自己家裡人伸出過求助的手,但是那反應卻是比求親靠友還慘!這些經驗,不能不使曹雪芹和脂硯齋深切地感到:"可為财勢一哭!"(亦本回批語)詳細情況,我們當然是無法知道了,但是敦敏詩句說雪芹"燕(yān)市哭歌悲遇合",寥寥七字中,不知包括着多少為我們所難以想象的遭逢和事故。

    這句詩雖然寫時較晚,但是就曹雪芹到西郊以前這一段生活來說,恐怕也是同樣适合的。

    曹雪芹在這方面,一開始是有些切身經曆(注:潘德輿《金壺浪墨》曾記曹雪芹"無衣食,寄食親友家",可供參看。

    潘德輿曾在滿洲人鍾昌家作館甚久,鍾昌字汝毓,号仰山,隸正白旗,嘉慶十四年進士。

    潘氏在正白旗滿人家中得知雪芹轶事,是相當可靠的。

    ),但也可以看出,他很快地就明白了一切,決定不再去叩富兒之門、彈食客之铗。

    世态的炎涼,财勢的淩轹,隻不過給了他刺激和教訓(注:蒙古王府本第七回批:"此是作者一大發洩處,可知貧富二字限人。

    ""總是作者大發洩處,借此以伸多少不樂!"似可合看。

    ),使他的窮骨更加堅硬起來;富兒疏慢他,他更鄙夷富兒。

    他于是毅然決然地離開了這些卑鄙龌龊的人物,自己朝着自己的道路走下去。

    不過,在此應該一提的是香山一帶傳說中也出現過一副十分俗氣的對聯,說什麼"遠富近貧,以禮相交""疏親慢友,因财絕義"等等,并把它和曹雪芹牽在一起;又有一種來曆不明的資料,也假借雪芹的名号宣傳類似封建士夫的那一套"君子樂道安貧"式的思想。

    必須指出,拿這種似是而非的東西來"肯定"雪芹,毋甯說是對雪芹的莫大歪曲。

    庸俗的地主階級的哲學,例如富有之時是"樂善好施""惜老憐貧",拮據之時就"辨義利""守貧素",這些東西,加在雪芹的身上,是制造混亂,歪曲這位大思想家的精神面貌。

    《紅樓夢》開頭其實早也說得明白:"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

    這種類型的叛逆者,思想家,絕不是那一兩個杜撰僞造者的頭腦所能理解和描繪的,他是不會"樂道安貧",也并不以"救濟窮人"為"志業"的。

     曹雪芹終于來到了西山山腳之下,開始了他的另一階段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