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詩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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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提過,敦敏、敦誠的叔父恒仁,就是一位詩人,他們弟兄都曾從學于恒仁,所以詩是有家學承受的。

    以他們兄弟二人而論,性格不盡相同,所以詩風也随之有異。

    敦敏為人似乎較為蘊藉沉潛,他的詩格是走唐人的路子,側重神味,多簡疏淡遠之緻。

    敦誠則熱烈豪邁,近于開朗高明的類型,他的詩格是走宋人的路子,特别是受東坡的影響較大,才情要比敦敏為稍富,工力也很深厚。

    至于他的局限,則是生活圈子不夠闊大,因而作品的内容不夠豐富,詩才到底仍感窘束,缺少波瀾壯闊、氣象萬千的器局。

     正因如此,敦誠才特别賞愛、佩服曹雪芹的詩。

    一則雪芹的性格和他更相近,詩路也是以宋為主,所以惺惺惜惺惺。

    二則雪芹詩才器局,比他大得多:己之所短、人之所長,相形之下,所以愈加欽佩。

     曹雪芹的詩,也是有家學承受的。

    他祖父曹寅是康熙時期的一位大文學家,詩、詞、曲三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詣。

    那時候詩壇上人才輩出,百卉争妍,曹寅以一個八旗少年,利用他的特殊條件,廣泛結識了當代的名輩詩家,飽聞緒論,盡情唱和,加以天分很高,又肯專精學習,所以能有成就,置之于偌多名詩人當中,不但毫不遜色,而且頗有出色過人之處,至為許多前輩們所驚歎。

    朱彜尊序他的詩集就說:“楝亭先生吟稿,無一字無熔鑄,無一語不矜奇,蓋欲抉破藩籬,直窺古人窔奧;當其稱意,不顧時人之大怪也。

    ”曹寅在清初詩壇上的地位和成就,應該說,實在出于納蘭成德之于詞壇者以上(可是因為種種原因,納蘭的虛名一直是溢乎其實,而對曹寅的詩歌卻尚未有相當的評價)。

     曹雪芹對于這樣一位祖父,當然是懷着愛慕和景仰的心情的。

    他雖然沒有趕上他爺爺的晚年,但那部豐富多彩的楝亭遺集他卻下工夫讀過:有種種迹象證明,曹雪芹對他祖父的詩篇十分熟悉。

    這樣,不論是他主動自覺地要向祖父的詩來學習,還是時常披讀而熏陶浸染,他之作詩為頗受祖父詩格的影響是沒有疑問的。

    曹寅的詩雖然各體風格不同、而又善于汲取六朝、唐、宋諸大家的長處,但其特别喜歡宋詩并接受其巨大影響則十分明顯,——這就間接說明了曹雪芹的詩格也勢必趨近宋人,勢必具備熔鑄矜奇的特色。

     當然,這隻是曹雪芹詩格所以形成的一個因素。

    由于環境條件、生活經曆、性格才情之不可能盡同于祖父,曹雪芹自然又有他自己的風格特點。

     對于這一層,我們也不妨試行窺測一下。

     第一是他的詩絕不輕作。

    他的朋友張宜泉說他:“君詩曾未等閑吟”,可以為證。

    這并不等于說他不愛多寫、篇什很少的意思,而是說凡無所為的詩,他是不肯作的。

    詩必有為而作,有嚴肅的目的,有不獲已的感情,有有意義的内容,他才命筆成篇。

    可知他的詩裡面絕少濫調陳言,更不用說無病呻吟,無聊酬應等等了。

     第二是,他的詩,格意新奇,特有奇氣。

    這是敦誠告訴我們的關于格意新奇,敦誠曾舉雪芹為他題詠《琵琶行》傳奇而寫出了“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平聲)蠻素鬼排場!”的句子,敦誠特為賞識,稱之為“新奇可誦”。

    關于奇氣,是他回憶和雪芹在宗學聚首時而說的:“愛君詩筆有奇氣”。

    我們體會,這“奇氣”和“新奇”有聯系又有區别,“新奇”隻指詩格句意,而“奇氣”就所指者更大、所包者益廣了。

     可以想到,唐代詩人白居易因為憫念一位“老大嫁作商人婦”而“商人重利輕離别……去來江口守空船”的長安名妓的身世命運,進而聯系到自身的貶官九江司馬的遭遇,寫出了“是夕始覺有遷谪意”“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慨,這曾經引起了無數的舊社會裡的詩人的共鳴同感(那原詩當然有它的時代意義和價值)。

    清代詩人敦誠所以取此題材、演為傳奇腳本,無疑也是有感于自己的淪落不自得,因而借題發揮。

    那些題跋者,雖然“不下數十家”,篇章甚富,大約主旨不出一個:也還是歎老嗟卑、自傷不遇而已。

    ——然而嚴格說來,這也不能盡脫于陳言濫調一類。

    如果一落入這個思路筆路,那就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