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誕 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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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

    曹霑為什麼又叫雪芹了呢?那是後來的事了。

    而在那時,人們是還沒有發現雪芹這顆文學巨星的目力的,人們把他當什麼看待呢?是曹家的不肖之子孫,不祥之異物。

    他并沒有帶來什麼好的兆頭。

     曹雪芹的幼年、少年生活,都是怎麼樣的?這種史料記載,無處可尋;隻有幾句話,非常可靠:--……則自欲将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纨袴之時,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這是《紅樓夢》卷首别人(可能就是批書人脂硯齋)替曹雪芹記下來的"作者自雲",我毫不懷疑它的真實性。

    這說明了曹雪芹少小時過的生活是鮮衣美食,靠的是老皇帝的優待,祖輩在江南地方的人緣世業,受過父兄(他有哥哥)師友的教養規訓。

    "背""負"二字,可能是假語村言,情形卻不是代記者捏造的,--這裡邊就有了很多的事故,無窮的"邱壑",雖然措詞是十分婉蓄簡煉。

     史料證明,他曾祖曹玺,即清代第一位江甯織造,就是一位很有文名的滿洲旗的人士了。

    加上祖父曹寅的數十年的經營積累,他家确實是一個具有"很富麗的文學美術的環境"的風雅家庭,這樣的家庭對在其中生活長養起來的孩子的影響,是巨大而深刻的,兼之曹雪芹自小就是一個"天分高明,性情穎慧"的早熟的兒童,他對這個家庭的以及圍繞着這個家庭的社會關系的一切事相,感受更是不同于一般。

     可以想象,他一定直接間接地、有意無意地時常聽到家人外人講起爺爺在世時的為人做事,盛況奇情:他會聽說,爺爺最好讀書,最好買書--眼前家裡的插架萬簽,琳琅四壁,還是見證。

    大概自從他還沒有入塾從師,就對這麼多的祖父遺書發生了好奇的情感。

    後來他遇書必讀,每日裡"雜學旁收",正是早早地就種下了這一"夙因"。

     他會聽說,爺爺連出門時坐在轎子裡都拿着一本書看。

    也有人問過:"您為何這樣地好學不倦?"爺爺笑道:我好什麼學!這是騙人罷了--我一出去,因為是"官"哪,民人見了都起身站立,我又不是地方上的府州縣老爺,大家這樣,我于心何安?拿本書,我遮住眼,人家也就都可以省點事。

     他會聽說,爺爺的詩詞,極富才調,從小就為很多名流老前輩們稱揚賞愛;一生交遍了天下的詩人。

    後來在揚州開了詩局,編刻了《全唐詩》,搜盡了有唐一代的詩家兩千多人,幾萬首詩。

    也很喜歡宋詩,留意尋求宋朝詩人的集子,很多孤本,那也許是為了繼《全唐詩》而再編《全宋詩》作預備吧?說也奇怪,這個霑兒("跟雨一塊兒來的",說不定他乳名也叫"雨兒")也是嗜詩如性命。

     他會聽說,爺爺不隻愛"雅",又特别喜歡"俗玩藝兒",古今戲本,傾倒備至,自己不但也作戲本,還粉墨登場,親自串戲。

    野史小說,也是爺爺十分得意的"東西"。

     他聽說,《長生殿》這個戲本就是本朝人洪稗畦作的,為這本戲許多人遭了事,可是爺爺有一回在江甯遇上了稗畦先生,高興已極,遍請名流,大開盛會,三日三夜,演完了全部《長生殿》,把稗畦尊為上客,奉于主座,爺爺和洪先生面前各自擺着一部戲文腳本,逐字逐句地給它進行評賞,并對音律提出訂正的精辟見解。

    這件韻事,當時轟動江南,至今猶在人口。

     他又聽說,有一位名喚沈嘉然的,雖然是一位紹興師爺,卻作了一部小說,專寫我們中華古史上的第一個偉人大禹治水,這場和洪水作戰,疏鑿九州,不顧一己,拯救萬民的故事,百神百怪都出現了,有的助禹,有的助水,精彩瑰奇,雄偉巨麗,遠遠勝過了《封神演義》--讓爺爺看見了,大為擊賞,要出錢給它刻闆流傳。

    可是不幸極了,這位沈先生一次坐船回家,出了事,人是因落水受寒病死了,書稿也葬于魚腹,世上竟無隻字傳本!爺爺為此歎惜不怿者累日。

     這些事,對年還很小的霑兒來說,并不能完全聽懂,但無論如何,一個後來成為《紅樓夢》作者的人,當他追憶這些講述,重新體味,又怎能不引起極大的震動和深思呢? 自然,他也會聽說,爺爺一生愛才好士,濟困扶危,常常為了助人,弄得自己十分窘迫,而心甘情願。

    江南一帶,對他家的好感并不是人為的捧場趨附。

    他也會聽說,他家在老皇帝幾次南巡"盛典"中的那種曠世未聞的繁華經曆,爺爺為支應這種事以及各種複雜政治局面中所受的辛酸和煩惱,所擔的風險和罪責,對這種"虛熱鬧"的内心感歎。

    爺爺喜歡對客人說一句話:"樹倒猢狲散!"--作為孩子,雪芹當時還無法深刻理解這句異常别緻的話。

    自然,他也有機會聽見人說祖輩常常訓教子弟們的一句痛語:"你知道那奴才兩個字是怎麼寫的!?"他後來才漸漸明白了"奴才"是怎麼回事,他自己從生下來就是一個"奴才",他們家原來是一個奴才家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