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愚人常口說智者卻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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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來到此地。

    那個女人是我的妻子,孩子是我的兒子,他們都落在那個男人手中。

    ” 淨意和尚大驚道:“有這等事?” “不但如此,其實我能不能活過這兩天也大成疑問。

    我個人生死還不要緊,我隻想救出我的妻兒。

    ” 照說如此重大隐情,怎可告訴剛剛認識的人?但沈神通卻很有信心。

     因為他已經知道淨意和尚是真正悟道的佛門弟子,如果這種人都不能信,那就不必相信任何人了。

     “那個男人是黑夜神社的首領濑川半藏。

    ”淨意和尚忽然恢複平靜,人世上一切感情沖擊亦同樣變幻而又不永恒。

     “半藏中了毒針,是我出手救了他一命,這已是兩年前的事,但半藏每個月還要服藥才能夠行動如常,隻是一身武功已施展不出了。

    我隻奇怪他何以一直不能痊愈?使我不得不每個月費好幾天功夫替他煉藥。

    ” “如果你不煉藥給他的話,他會不會死呢?” “當然會啦,但是,我怎會袖手不理呢?” “假如濑川半藏之死有人會得到好處?這個人自然希望你不能煉藥,你知不知道排行第三的是誰?” 淨意和尚訝道:“你不問第二而問第三的?他是大野豐前,年輕而有野心,第二把交椅是會津簡一。

    ” “會津簡一現在已等于首領,隻要你永遠醫不好半藏,他的地位屹立不變,但如果半藏死了簡一就不能用半藏之名發号施令,那時一定要另選首領,就算簡一還能當上首領,可是第二号人物已變成是豐前。

    ” “你是否想告訴我,大野豐前最希望我死掉,這樣我就不能為半藏煉藥?” “最好的方法莫過于餓死你,于是任何人都沒有嫌疑,我看當日你竟然醫不好半藏,其中也大有文章,不過我們犯不着多費腦筋就是。

    ” 淨意和尚恍然點頭,又道:“如果他們封鎖不許鄉民來此,簡直易如反掌。

    唉,我這些話對你有沒有用處呢?” “暫時隻對你自己有好處,可惜你對自己生死榮辱都已不放在心上。

    ” 淨意和尚慢慢起身,顯然由于缺乏食物以及打坐太久,所以腿腳很不靈便。

     “如果沒有人為陰謀,餓死病死沒有分别。

    但現在我卻不能坐着束手待斃,何況我若是被害死,至少有三個人也會活不成。

    ” 他瘦而污垢,頭發有兩寸長,胡須稀落難看,沈神通很想建議他由頭到腳好好洗個澡,換套幹淨衣服。

     還有就是剃頭刮胡子,否則以他這副肮髒樣子,全無和尚威儀,保證很少人能夠不把他當作那些窮極無聊混吃混喝的雲遊僧人。

     “如果我是自自然然餓死的,那三個人活不成也就不要緊了。

    因為這三個人當中一個是黑夜神社首領,這種人活得太久對世間沒有好處。

    第二個人就是呂驚鴻,她活着也是對人對己都沒有好處。

    第三個……”他想了一下:“也是一樣。

    ” “所以你本來以為餓死自己也不壞,是嗎?” “對,很對。

    但是身為比丘,絕對不可故意傷毀自己身體,你看,人往往活在矛盾和隙縫中的。

    ” “呂驚鴻從不來看你?從不送食物來嗎?” 野趣園近在咫尺,以金算盤之富有,就算每天三餐特别為他送來十席精美素菜來也絕無問題的,何況呂驚鴻難道自己也不怎麼想活? “我已很久沒有見過她,她隻派家人送藥材來,然後拿藥回去,但連她的家人也不肯走人後殿。

    ” 淨意和尚沒有講出理由,隻說明事實,沈神通居然也不追問了。

     因為他現在已知道何同跟呂驚鴻甚至金算盤原來沒有關系。

    何同一定是由伊賀川而曉得黑夜神社這個組織的,所以他會找上金算盤面來聯絡上黑夜神社。

     找到何同自是最要緊之事,但目前何同一定還未高飛遠飄。

     他既然找到岩島健出手,當然認為岩島健有資格殺死我,所以他必須親自等候結果,甚至親手埋葬我才安心。

     如果何同一直連影子痕迹都沒有,當然誰都無計可施,但現在,哼哼,何同,我希望你仍然不太低估我也不太高估我。

     低估我的話,你自是潇灑離開,不必等着看我的結局。

     高估我的話你拼命逃得遠遠,像孫子一樣躲起來,那也是大傷特傷腦筋的。

     淨意和尚已經提供很多有關資料,其中有些秘密除了他已無别人知道。

     這個肮髒和尚還有這間破廟,絕少人會加以一顧,但沈神通号稱不落無寶之地的鳳凰,他果然在有寶之地。

     他臨走時還殷殷叮囑淨意和尚起火燒熱水,越多越好,因為和尚實在太肮了。

     市場裡還存留着熱鬧熙攘氣氛,隻不過沒有剛才那麼擠擁喧嘈就是。

     那人頭發已經半灰,身材矮小,面貌笑容和藹可親得使你願意叫他一聲伯伯或是叔叔的。

     他是這市場内一家肉店老闆,幾乎到市場來的人都認得他,喊他一聲:“陳大叔。

    ” 因為他不但十分和氣,而且總是站在肉店門口,手托一根尺許長旱煙管,笑嘻嘻跟擠來擠去的人打招呼。

     陳大叔的手很白淨細嫩,手指細長,他大概認為這雙手不怎麼适宜拿刀剁肉,所以就算幾個夥計忙死了他也不幫忙。

     他不時從背後窗戶内拿出旱煙袋和打火的刀石,點燃煙袋吸幾口之後,順手又把刀石煙袋放回窗内桌子上。

     這種動作不但十分習慣,連天天到市場的人都看熟了。

     窗戶内的房間,大部分地方堆放肉店各種東西雜物。

     可是肉店這間貯物室平時卻不許夥計進來,除非市場已停止一切活動,或者老闆陳大叔不在的時候。

     這規矩很奇怪,照理說應該正在做買賣時才常須使用貯物室,應該老闆在場的時候才不怕丢東西等。

     不過幾年下來那些夥計已經習慣了,何況另外還有房間可用,故此他們根本就懶得使用這一間。

     雖是不合情理的事也必定有原因,如果有人看得見桌面時時會出現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包托金銀珠寶、藥丸、香囊、手帕、書信,甚至有時出現折成小塊護身平安的符咒等等。

     而這些奇怪東西總是由房間另一道後門有人悄悄送入來悄悄溜掉,你自然恍然大悟何以肉店夥計不許進來之故。

     陳大叔每次拿煙袋火石等,其實已将桌上奇怪物事順便拿出去,借點煙姿勢看看那些物事,有時會皺眉頭,有時會嘻嘻一笑。

     這些物事如何處置呢?那也是要在房間内才看得清楚的,在桌子旁邊地面有個籮筐,墊着軟布,偶然會有一件東西飛落籮筐裡。

    由于有軟布為墊,所以就算珍貴玉器也不會碎。

     假如你能站在房内窗邊,同時眼睛又快得可以看見劈到面前長刀鋒刃上的小小崩缺。

    有這麼銳利迅快的眼力,才可以看得見陳大叔的手時時會伸入别人懷中,有時甚至解開女人腰側的扣子,伸手入去之後,縮回時卻也已經将幾個扣子都扣好如常。

     被他伸過手深懷摸袋的,多半是年紀輕,看起來很靈活的人,男女都有。

     可是從來沒有一個人有絲毫警覺神色,可見得他們根本完全感覺不到有過這麼回事。

     自然也不知道有些本來在口袋甚至兜肚裡的東西,竟然曾經離開過一段時間而又被放回原數。

     這也是籮筐内東西很少的原因,現在籮筐内隻有一個繡工極精美的香囊,還發出清淡幽遠香氣。

     桌面上有把一尺長的短刀,一錠銀子還有些碎銀銅錢,旁邊有一個火漆封口的公文袋以及一張已拆開的海捕文書。

     這些物件如果同屬一人所有,不問可知身份必是公門捕快。

     陳大叔細長手指一摸,便知東西體積太大,立刻從桌子另一邊拿了兩張包肉用的蓮葉,順便将所有物件都夾帶出來。

     他看了看搖頭低罵一聲“胡鬧”,便打火吸煙。

     誰也想不通他手中有那麼多東西,卻又怎能好像兩手空空一樣做完打火點煙等繁瑣動作,而且容易得有如拿起一杯茶而已。

     他面前行過的壯漢雖是穿着得跟買賣人一樣,但靈活的眼神和态度卻顯示不是生意人,市井中黑社會分子更是一眼就認得出他必是捕快。

     這個捕快一直行過,除了兩張蓮葉飄落地上陳大叔彎腰撿起來時,他腳步曾經停滞一下,以免踏壞蓮葉之外,一切都十分正常,所以這個捕快不久也走遠了。

     窗門微響一聲,這是有東西在桌上的暗号。

     陳大叔回手去摸,一面向兩個婦人笑着打招呼。

     其中一個婦人忽然停步,聲音有點驚訝:“陳大叔,你不舒服?” 那是因為陳大叔和藹親熱的笑容忽然凍結,變成奇怪表情。

     但陳大叔馬上恢複如常,道:“沒事,沒事……” 他還敷衍幾句話才使那兩個婦人走了,可是,他知道自己不但不是沒事,簡直是有事之至。

     那是當他摸索桌面發現空無一物。

     心中突然浮起不妙感覺時,手腕好像被蚊子叮一口,五指和手掌都完全麻木。

     不過仍然可以縮回去,隻要不拿東西,外人仍然看不出。

     但别人看得出或看不出隻是小意思,問題是他的手到底怎樣了?是否永遠麻木呢? 由于陳大叔早已知道這現象既非毒蚊或任何其他原因,而是人為,所以他震駭得面色都變了。

     果然有人在他耳邊輕輕道:“你的手如果永遠失去感覺,連我也替你可惜。

    何況說不定另一隻手也會忽然被蚊子咬壞,那就更加可惜了,我說得對不對?” 此是絕對不會被對方反駁的話。

    所以耳邊那聲音又道:“所以你大概不反對跟我清清靜靜談幾句話。

    ” 陳大叔低聲說道:“我得先去辦點事,” “不必了。

    如果你隻不過要叫回三個徒弟叫他們不可繼續動手,免得你不在所以不能把失物還給失主的話,這件事我已替你做了。

    ” 市場裡充滿肉類菜類氣味的狹窄街道,來往的人已經很少,店鋪和攤子大多數顯然準備休息。

    陳大叔忽然覺得很寂寞孤獨,覺得好像在深山野嶺中,沒有人會幫助他,更無人來解他孤寂。

     行行出狀元這話絕對不錯,而且絕對放請四海皆準,但不可不知的卻是每一行的狀元(高手之意)時時會有孤獨無依之感。

    那是因為在他的圈子裡,很難找得到可以援手呼應的人物。

     如果連頂尖人物也解決不了的難題或不能解救的危險,試問圈子裡其他的人怎能幫助他呢? 高處不勝寒! 陳大叔的心已經涼飕飕,他平生隻認識扒兒手圈子(範圍不僅僅是天津衛)頂尖兒人物。

    那麼誰能幫他忙?答案是一定沒有,一切隻有靠他自己,絕對無人可以幫忙。

     肉店後面還有院落房間,陳大叔的卧室分為明暗兩間,暗間是真正寝室,什麼樣子還不知道,但明間卻有如一個小小廳堂,桌椅都是精雕紅木,名貴異常。

    另外居然還有名家字畫,以及一些古雅飾物陳設。

     沈神通目光注視一座櫥内一件東西,那是一支尺半長短棍,可是有個絲囊套住,絲囊上五彩光暈流轉,任何人也能夠一望而知單是這個棍套就名貴無比。

     他眼光忽然移到另一個櫥内,不經意地看了一座小小瓷制屏風一眼,事實上這座小型屏風絕不簡單,隻要是男人應該多看幾眼,因為六扇相連的白瓷屏風上,卻精繪有七彩的俊美男女,由于畫中男女不但不穿衣服,還相擁着顯示出交歡淫亵光景,所以女人可能不敢看,也可能沒有興趣,但男人一定多看細看,除非環境不許可。

     可是沈神通現下的環境情勢許可之極,甚至他認為值得把玩收藏的話,這座六扇屏風就必定是他囊中之物。

     因為陳大叔萬萬不會忘記右邊指掌完全麻木這回事,假如能夠使這隻指掌恢複如常的話,你想他豈有不肯用屏風交換之理。

     兩個人都不說話,但他們卻沒有一個是啞巴。

     沈神通微微而笑,走過去從櫥内拿出那根短棍,他好像在自己家裡,好像所有名貴東西(還有許多精絕貴重不及細表)本來就是他的一樣。

     不過他沒有除掉棍套,僅僅一手拿着輕輕打在另一手的掌心。

     “我并不是橫蠻不講理的人。

    ”沈神通終于先開口了。

    “我們既然都是老江湖,所以,都不說廢話,你等我開出條件才肯開口,很好,請幫主小心聽着。

    ” 提到“幫主”兩字,陳大叔不禁身子一震,眼中掩飾不住無限驚訝而面色也變成蒼白。

     沈神通果然一開口就言之有物,使對方受到近乎緻命的打擊。

     “我知道你是杭州神手幫幫主司徒拙,你十年前被浙省總捕頭丁世英逼離杭州,遠遠來到天津衛隐姓埋名,做了肉店老闆。

    ” 陳大叔面色劇烈變來變去,我的底細行蹤怎會洩露呢?這個人究竟是誰?他有什麼打算?有什麼陰謀? “你收了兩男一女共三個門人,請問你是怕絕技失傳嗎?或者是在天津衛成立新的神手幫的嗎?” “我絕不另組神手幫。

    ”從這句話中陳大叔不但回答了問題,還承認了他就是從前江南神手幫主司徒拙。

     “你隻怕絕技失傳的話,不問可知一定是天津衛的扒手的本領大差,你實在看不過眼,所以收徒傳藝?” 唉,這人簡直是魔鬼,不然他怎能一句話就知道那麼多的事情?司徒拙歎了口氣,假如他對于許多寶物無動于衷的話,我實在猜不出他的來意,他的圖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