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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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總有一些巧合的緣分,她不跑不動,卻看見迎面車廂裡走下來盧小龍。

    他下了車,左右張望着。

    沈麗一眼就發現,盧小龍變得又黑又瘦,穿着一身肮髒破舊的藍衣服,罩着鼓鼓囊囊的黑棉襖,眼睛雖然還有光,神情卻顯得有些衰敗。

    看見沈麗,他驚喜地眨了眨眼,大步走了過來。

    當他張嘴一笑的時候,幹裂的嘴唇中間開着口,沈麗十分觸目地看到他少了兩顆大門牙。

    也可能是身上的衣服太邋遢,人有些佝偻,個子似乎更顯矮了。

    兩人面對面很近地站在那裡,看到他的頭發長短不齊地乍起着,顯然已經幾個月沒有理發,第一次發現他的臉頰上長出了輕微的絡腮胡。

    沈麗這時覺得自己穿一件呢子大衣來這裡太奢侈了,也覺得自己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幹淨挺拔地站在這裡太生硬了,她顯得親熱地一笑,指着正往這邊跑的人們說:“看,這麼多人都來接你了。

    ”盧小龍笑了笑,再次露出缺少門牙的黑洞,他說:“是黃海把你們找來的吧?他還真能興師動衆。

    ”沈麗說:“歡迎受難英雄勝利歸來嘛。

    ”盧小龍捋了一下肩上的挎包帶,提了提手中的破旅行袋,剛要說話,黃海等人撲了過來,三下兩下把他的東西接過去,一夥人又是捶又是打地圍住了他,親熱了一陣,這才熱熱鬧鬧地朝站外走。

     盧小龍一邊和黃海等人親熱的說笑着,一邊不時看一眼沈麗。

    那眼睛倒和過去一樣年輕,目光有時坦白得仍像個自以為是的兒童,皮膚黑了,額頭的形狀還是那樣凸起。

    沈麗驚異地發現,盧小龍的頭上已經出現了少許的白發,眯着眼想起他在窮鄉僻壤裡的奔波,風裡來雨裡去,也便覺得好理解。

    一群人像被車站的肛門拉出去的糞便一樣,從出站口呼噜噜地擁到了站前的廣場上,這裡一年四季都人滿為患,到處是擁擠的旅客,對面馬路上的商店倒是燈光靡靡。

    黃海說:“今天一定要好好地聚聚,吃一頓,也算是給盧小龍接風。

    ” 所有的人才意識到現在已是傍晚時分。

    沈麗随着久别重逢的人群進了車站前的一個小飯店,圍着白圍裙的跑堂亮着油晃晃的面孔将他們擺布在兩張油污的方桌旁。

    一夥人說說笑笑地入座了,點了一些菜,要了幾瓶啤酒,鬧鬧嚷嚷地往杯子裡倒着,白色的泡沫淤滿了杯口,人們紛紛站起來碰杯,覺得分成兩桌說話很不方便,又熱熱鬧鬧地将兩個方桌并到一起,長條桌圍坐了二十來個人,盧小龍便在衆人的簇擁中享受着流浪歸來的光榮。

     小飯店裡沒有其他什麼人,當跑堂的到廚房裡張羅時,一群人便聊了起來,話題都圍繞着政治局勢。

    林彪摔死在外蒙古,使中國的政治局勢發生了劇烈的震蕩,這一震蕩逐層擴大,已經傳達到全黨、全軍、全國。

    用黃海的話講:“盧小龍,現在該是咱們再幹一把的時候了。

    ”盧小龍腦子裡審視着形勢的變化,若有所思的目光似乎又進入了“铤而走險”的構思,他顯然對今天局勢的變化很滿意,對受到的這種歡迎也十分滿意。

    在聽完人們的一番議論之後,他說:“咱們需要用新的眼光看待文化大革命,要敢于懷疑一切。

    ”說完,便接着啃一塊雞骨頭,缺了門牙的嘴唇翻起着,顯得十分忠厚。

     沈麗被照顧地安排在了盧小龍身旁,她多少覺得自己和這桌酒菜以及圍着這桌酒菜的人有些隔閡,像一隻鴨子跑到了雞群裡,也像一隻天鵝跑到了貓群裡。

    她依然對自己讀到的故事有興趣,然而這故事隻像黃土斷崖旁看到的酸棗刺和野花漫開的地形,離自己較遠。

     盧小龍身上洋溢着農村土炕上滾過的氣息,可能是吃得熱了,他解開了外面的灰藍布褂子,又解開了裡面農民穿的黑棉襖,露出一件污髒皺巴的白襯衫,領扣和領子下面的兩三個扣子都已脫落,閃閃爍爍地裸露着貧瘠的胸脯,一股濃烈的體味從解開的衣服中冒出來,讓她想到中學時一次去農村勞動,看到煙火從剛剛用濕泥巴砌好的煙囪裡冒出來時蒸發出的氣味,濕泥巴煙囪在散發這種氣味和蒸氣的過程中逐步被烘幹了。

    現在,這股氣味源源不斷地熏着她,使她浮想聯翩地回憶起盧小龍信中寫到的山村裡的故事。

     盧小龍現在很安穩也很有點人物感地坐在那裡,似乎在做決定中國命運的決策,目光穿過飯桌上的煙霧洞察着一切。

    沈麗不斷掃描到他貧瘠的胸脯和因為風吹雨打顯得皮肉松弛的脖頸,想到自己光潔豐腴的身體曾經和這個身體有過的接觸與結合,在生理上有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

    好像一件很潤澤的羊毛衫被坑凹不平的粗糙烙鐵熨了一遍,隐隐留下受傷的記憶。

    小飯店屋頂不高,靠街都是窗戶,看見流流蕩蕩的行人,馬路上的自行車、汽車也不少,斜着望過去,北京站的鐘樓隐約可見。

    黃海一邊奮勇地夾着菜,一邊指手畫腳地講着,圓圓的小腦袋像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