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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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天,聽說北清大學召開萬人大會批判盧小龍,她早早的就趕去了。

    天太熱,她沒有化妝,隻戴了那副老舊的平光眼鏡,她還買了一頂工農氣十足的草帽。

    盧小龍被押到台前,操場上萬頭攢動。

    草帽和眼鏡的遮擋使沈麗獲得了相當的自由,她擠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盧小龍站在台上,他的長臉相當的長度在額頭,那個額頭表明他的倔強,這種倔強并不嚣張,卻根深蒂固。

    大會的組織者似乎想顯出文明來,一将他押上台,就松開了讓他自行站立。

    批判發言者一個個登台亮相,随即,就看到盧小龍對發言者進行反駁。

    他的反駁不是呐喊,更像座談時的辯論。

    有人上來一左一右反剪他的胳膊,将他控制住。

    他掙脫着,繼續固執地申辯,有人使勁抽了他兩個嘴巴,并将他扭壓成90度的噴氣式。

    盧小龍不服,還在奮力掙紮,會場的氣氛顯出了混亂。

    被批判者的抗拒使得布置好的批判發言喪失了正常進行的條件。

    有人在台上高呼起口号來:“打倒反革命壞分子盧小龍!”“誰反對工作組,誰就是反革命!”“排除幹擾,将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就在這時,台下也出現了騷動。

    幾個女生試圖往主席台上沖,被糾察隊擋住了。

    那幾個女生與糾察隊的沖突在台下引起了一片喧嚷。

    憑借着草帽和眼鏡帶給她的自由感,沈麗也嘗試着擠到了這群人附近。

    聽見台上有人指着這裡大聲說:“維持好秩序,不許破壞秩序。

    ” 隔着一段距離,看到沖擊糾察線的一個是有點老面的女學生;一個是俊氣的小姑娘,一看就是初中生。

    她們一邊迎着糾察隊組成的人牆往前沖撞,一邊聲嘶力竭地呼喊着:“為什麼打人?”然後振臂高呼:“有理講理,無理打人!打人無理!”糾察隊員是一些粗壯的男學生和工人,他們除了手拉手擋住之外,一時找不到對付女學生的辦法。

    接着,一個大眼睛的圓臉女孩揮動着胳膊做起了講演,講演的大緻内容是:盧小龍出身革命幹部,從小在革命根據地長大,親生母親已經為革命犧牲,作為中學生,為什麼不允許發表不同意見?真理越辯越明,不允許辯論就是虛弱的表現。

     坐在台上的工作組組長頂着一頭稀疏的花白頭發從座位上站起來,伸手示意了一下,那些扭住盧小龍雙臂的人便松了手。

    盧小龍整了整零亂的襯衫,直起身來,用手背擦掉嘴角的鮮血。

    幾個女生沖擊糾察線的氣勢也松懈下來,顯然,她們沒有力量中止這個批判,她們所能提出的合理要求就是不許打人。

    沈麗又往前運動了一截,草帽早被擠脫了,伸手去抓,草帽在潮水一樣的人頭上漂走了。

    她隻得扶了扶眼鏡,順勢來到那幾個女生面前。

     批判發言又開始了,麥克風中的聲音依然通過高音喇叭籠罩着會場,然而,經過剛才的那一番騷動,氣氛顯然被削弱了。

    沈麗擠到了幾個女學生面前,那個圓臉女孩給了她很好的印象,她的眼睛之大、之明亮讓她也止不住驚歎。

    她問:“你們是和盧小龍一個學校的嗎?”圓臉女孩顯然還在激憤之中,看了她一眼,說:“也是,也不是。

    ”沈麗從對方的眼睛中讀出這副老舊眼鏡給了人何種印象,她趕忙摘掉眼鏡,接着問:“什麼叫也是也不是?” 對方又看了她一眼,目光一下停住了,明顯地被沈麗的美麗所震驚,随即也讀出了沈麗問話的善意,便指着背後的兩個女學生說:“她們倆和他是一個學校的,我是他妹妹。

    ” 沈麗覺得自己和這個故事中的人物一下子距離很近了。

    她轉身看了看台上的盧小龍,他十分倔強又有點心不在焉地站在那裡,好像小男孩在不服氣地聽着家長的訓斥。

    盧小龍注意着妹妹這裡的動靜,這時也看到了沈麗。

    沈麗在與他的目光相遇時,露出了關注的微笑,她看到他很快扭過頭,兩條腿動了一下,站得更鎮定了。

     沈麗又與盧小龍的妹妹交談了幾句,注意到盧小慧對自己的好奇,她笑着解釋了一句:“我是音樂學院的畢業生,家住在附近,經常來這裡看大字報。

    ”說着,仍然戴上那副老舊的黃框眼鏡,注視起台上的批判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