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航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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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在一層蒼白如雪的霧氣中,像一堆木炭似的逐漸熄滅了。

    頭頂上的天空,立即被雲層遮蓋了起來。

    我們行走在雲層與霧氣中,一個全無光影的空洞世界。

    </blockquote> 1926年,我以年輕飛行員的身份進入拉泰克埃爾公司,也就是法國航空公司的前身,負責圖魯茲到達喀爾航線的飛行。

    我也是在那裡,學習了關于飛行員這個職業的一切。

    和所有的同行們一樣,在有幸駕駛飛機前,我經過了那麼一段新手的實習期。

    試飛,從圖魯茲到佩皮尼昂的來回旅行,冰冷的停機庫裡令人抑郁的氣象課程。

    我們生活在對陌生的西班牙山脈的恐懼中,以及對前輩飛行員的某種敬畏情感中。

     這些常常在餐廳中與我們擦肩而過的老飛行員,看起來粗糙而冷淡。

    他們時常有點高高在上的,給我們這樣那樣的意見。

    當他們其中的某一個,從阿利坎特或者卡薩布蘭卡飛回來,穿着被雨淋濕的皮夾克加入到我們中間時,總有一個新飛行員,會忍不住腼腆地向他詢問關于旅途的一切。

    他們簡短地回答着,向我們叙述在空中遭遇到的風暴。

    這一切的講述對我們來說,構成了一個無與倫比的世界。

    那是一個充滿了陷阱與圈套,四處皆是懸崖的世界。

    這個世界裡,黑色的長龍守衛着山谷的入口,千萬束的閃電好像花環一般覆蓋着山頂。

    老飛行員們以某種近乎科學的方法,令我們維持着對他們的尊敬。

    然而遲早會有那麼一天,他們當中的某一個,會消失在茫茫高空中,再也無法回到我們中間。

     我還記得某一次比裡飛行歸來的場景。

    比裡後來在克裡比耶山脈中喪生了。

    他當時坐在我們中間,一言不發地大口吃着飯。

    他的肩膀好像被旅途中的辛勞擠壓着,難以擡起。

    那是一個天氣惡劣的夜晚。

    從航線的這一頭到它的那一端,天空是腐爛的。

    飛行員穿行在山脈中,如同舊時帆船上被切斷了繩索的大炮,在甲闆的污泥上,前後左右地震動着。

    我看着比裡,咽了口口水,然後小心地詢問他,旅途是否順利。

    比裡似乎沒有聽見我的問題,皺着額頭,身體向面前的盤子傾斜着。

    當天氣惡劣的時候,飛行員在機艙中為了清晰地觀察外部的一切,必須将身體傾斜到風擋玻璃以外。

    機艙外的寒風則毫無遮擋地、長時間地湧入雙耳。

    比裡終于擡起了頭,像是聽見了我在跟他說話。

    他試着在回憶着什麼,然後忽然爽朗地笑了起來。

    他的笑聲頓時點亮了我。

    比裡很少笑,而他短暫的笑容似乎也立即甩掉了臉上的疲倦。

    他并沒有對自己的勝利做任何的解釋,微笑散去後,就又低下頭,無聲地咀嚼着。

    在這個灰色的小餐館中,在一群群努力驅趕着白天疲憊的普通公務員中,這個肩膀沉重的同事顯得如此高貴。

    在他缺乏細膩的外殼下,我仿佛看到了一個天使如何戰勝兇猛的黑龍的場景。

     終于有那麼一天,主任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

    他簡單地對我說: &ldquo您明天出發。

    &rdquo 我站在那裡,等待着他允許我離開的指令。

    一陣沉默後,他說: &ldquo所有的相關條例您都已經了解了吧?&rdquo 那個時期的引擎并不具備如今的安全性能。

    引擎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突然失靈,是飛行員經常會遇到的事故。

    這種情況下,向岩石盤踞且沒有任何避風港的西班牙大地舉雙手投降,是我們唯一的選擇。

    &ldquo不幸的是,當引擎被摧毀後,飛機也無法支撐太長的時間。

    &rdquo在實習期間,航空公司教我們,如何在引擎報廢的情況下,盡最大可能保護飛機的完整性。

    這其中最重要的,是不能盲目地飛入岩石區。

    因此航空公司以最嚴厲的懲罰,禁止飛行員在山區的雲海上飛行。

    引擎出故障的飛行員,常常會進入這一片白茫茫的海洋,然後在完全看不清楚周圍的情況下,一頭撞在山尖上。

     這就是為什麼這天晚上,一個沉重而緩慢的聲音再次向我重複着相關的條例: &ldquo在西班牙,跟随着指南針的指示,飛越在雲海上,那是非常美麗而優雅的。

    但是&hellip&hellip&rdquo 那個聲音變得越發的緩慢,&ldquo但是請您記住,在那層雲海下隐藏着的,是永恒。

    &rdquo 一瞬間,這個靜谧、平坦而簡單的,當你從雲海中浮出的那一刻探索到的世界,對我而言忽然擁有了一種完全陌生的意義。

    那種溫柔變成了一個陷阱。

    我能夠想象得出,在我腳下鋪展的這片白色海洋,隐藏着怎樣緻命的騙局。

    那裡既沒有屬于人的喧嚣與羁動,也沒有城市中的車水馬龍。

    占領它的,隻有無邊的絕對的寂靜。

    對我來說,這個白色的陷阱變成了一條界線。

    它分隔着現實與幻境,讓已知的世界與未知的一切遙遙相望,無從聚首。

    我猜想,一出戲它本身也許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隻有當某一種文化,某一種文明,或者某一種職業來诠釋它的時候,它才擁有屬于它的内涵。

    就好像那些山裡人,他們也一樣見過白色的雲海,然而他們永遠也不會發現,雲海下那層無與倫比的窗簾。

     當我走出主任辦公室的時候,一種幼稚的驕傲占據了我的内心。

    黎明來臨的那一刻,我就将載着幾名乘客,成為飛機上的指揮者了。

    但是在驕傲的同時,謙卑之情依然在我心中無法揮去。

    我覺得自己并沒有完全做好準備。

    西班牙是一片缺少避風港的土地。

    我擔心如果在飛行中真的遇到機械故障,自己會難以找到迫降的平原。

    我反複查閱着地圖,然而它除了一遍又一遍地将那片貧瘠的土地呈現在我面前,并沒有給予我任何其他的消息。

    我喜憂參半,決定與紀堯姆一起度過這個夜晚。

    紀堯姆是我的同事,他已經在我之前飛越了這條航線。

    他知道關于西班牙的種種秘密。

    而此時我需要的,正是來自同行的經驗與引領。

     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