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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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場景。

    那場面無疑是令人痛徹心肺的。

    那是他們人生中第二次臍帶被割斷,兩代人維系在一起的那個結就此斷裂了。

    從此以後,這三個兒子将獨自面對人生的一切,從此以後,全家團聚的那一刻将再沒有了母親的蹤影。

    然而在這生命斷裂的那一刻,我卻看到了一種延續與重生。

    三個兒子将成為家庭的領頭人,一直到他們離開的時候,再将手中指引全家的力量,交給此時正在院子裡玩耍的小孩們。

     我看着這個年老的農婦的臉,她平靜而已經僵硬的面孔慢慢地變成了一張石頭的面具。

    在這張面具上,我看到了三個兒子的影子。

    老婦人用她的身體、靈魂,打造了這三具男人的軀體。

    現在她破碎地躺在床上歇息着,輪到她的孩子們來繼續播撒這家族的血脈。

    母親死了,母親萬歲。

     母親走了,将她白發蒼蒼的臉龐刻在了兒子們的身上。

    一代一代的傳承與消亡充滿了痛楚,卻也在這種蛻變中,一步一步邁向某種不可知的真相。

     這就是為什麼,那天晚上小鎮上為死者鳴起的鐘聲,在我聽來并不充滿絕望,而是帶着一種隐秘的輕快與溫存。

    它奏響的并不隻是死亡的哀悼,它也為重生的喜悅輕唱着。

    它宣告着由一代人到另一代人的轉換與過渡。

    當我們聽到,這老婦人與大地結合在一起的歌聲時,内心體味到的,是無限的平靜。

     随着緩慢的生命之樹的成長,一代人傳遞給另一代人的,除了生命,還有意識。

    那是一種多麼神奇的進步!人類從最初生在一片混沌迷茫中,從最初生命本身的存在還是一個奇迹,發展到寫出歌劇《康塔塔》,探索解析銀河系。

     母親傳遞的并不隻是生命,她還教授着一種語言,把自己掌握的幾個世紀以來的思想的遺産,交到了兒子們的手中。

    正是這些來自每個家族特有的概念、神話,才造就了牛頓與莎士比亞,讓他們不同于一個普通的粗糙的生命而存在着。

     我們内心深處感覺到一種饑餓,是這種饑餓,将西班牙的士兵推向植物課的講台,将梅爾莫茲帶到了大西洋南部。

    因為這種饑餓的存在,人類&ldquo創世紀&rdquo的篇章才将繼續書寫着,它讓我們了解自己也認識宇宙。

     第四節 寫到這本書的尾聲的時候,我想起了在我第一次即将起飛前的黎明時,坐在陳舊的公車裡的那些年老的機關人員。

    他們看起來和我們一樣,普普通通地生活着。

    唯一與我們不同的,是他們的心中,從未生長出那種饑餓。

     他們這一生都在沉睡中。

     多年前,在一次長途的火車旅行中,我突然想步行參觀一下這節将我關了整整三天的列車。

    淩晨一點左右的時候,我走完了列車所有的車廂。

    卧鋪車廂裡空無一人,一等車廂也是空的。

     而三等車廂裡,卻擠着上百個波蘭工人。

    他們完成了在法國的工作,正坐火車回波蘭去。

    我走在那些躺在地上的人的身體中間,嘗試着不踩到他們。

    這是一節沒有任何分隔的車廂,好像一間巨大的卧室。

    裡面彌漫着兵營的氣味,所有的人被火車前進的晃動推搡着,所有的人看起來都陷入了一個噩夢中。

    占領他們的,是一種苦難。

    一個個剃得光光的肥大的腦袋靠在木長椅上,男人,女人,小孩,所有的人都輾轉着身體,被噪音攻擊着。

    沒有人在其中體味到睡眠的甜美。

     這些人被經濟的潮水沖擊着,從歐洲大陸的這個角落漂流到了另一個角落。

    他們丢棄了自己在北部的家園,狹小卻美麗的花園,和窗台上那三株天竺葵,開始了這喪失了一半人性的生活。

    他們帶在身上的,隻有做飯的工具,幾條被子和窗簾,用繩子捆紮着。

    所有在法國四五年的生活中,他們撫摸過的,疼愛過的貓咪、小狗和天竺葵,他們都不得不放棄。

    能帶在這身上的,就隻有用來填肚子的鍋碗瓢盆。

     小孩吮吸着母親的乳頭,母親因為疲倦而沉沉睡去。

    生活變成了一場荒誕而雜亂無章的旅行。

    我看着那父親,他光秃沉重的腦袋,好像一塊石頭。

    身體被缺少舒适的睡眠折成好幾塊,身上裹着的是肮髒破爛的工作服。

    那男人,就如同一堆爛泥。

    深夜中,這些幾乎沒有形狀的身體,攤躺在車廂中。

    我當時想,問題不在于苦難、肮髒和醜陋。

    眼前的這個男人和女人,也許在他們相識的那一天,他曾經對她輕輕地微笑着。

    他在上完班以後給她帶來了鮮花。

    他腼腆而笨拙,也許因為即将站在她的面前,而顫抖不已。

    女人因為自己與生俱來的嬌俏妩媚的天賦,享受着折磨男人的小小的快感。

    當時的男人,遠非今日一個挖掘工具般的遲鈍,心裡感覺到的,是一種美好的焦慮。

    人生的謎團就在于,這個男人是如何變成今天這團爛泥的。

    是哪一種模型,好像一架機器一樣,把他壓擠成眼前這個樣子?即使是一隻老去的動物,也依然保留着屬于自己的優雅。

    為什麼美麗的人的軀體,會被損害得面目全非? 我繼續在這群無法享受平靜的睡眠的人群中旅行着。

    車廂裡飄蕩着沙啞的打鼾聲,低沉的呻吟聲。

     我在一對夫妻的面前坐了下來。

    男人和女人的中間,擠着一個小孩,他沉睡着。

    睡夢中小孩轉過了頭,露出一張無與倫比的嬰孩的臉。

    這是一張多麼令人疼愛的臉孔!他是這對夫婦金色的果實,他是苦難中誕生的優雅與美好。

    我把頭伸向他光潔的額頭,我看着他柔軟的小嘴心裡想:這是一張音樂家的臉,這是孩童時的莫紮特!傳說中的小王子們和他沒什麼兩樣,他如此被保護着、寵愛着,長大以後會如何出色而與衆不同!當花園中開出一朵新鮮嬌豔的玫瑰花,所有的園丁都感動不已。

    他們把玫瑰移植到一邊,對它精心栽培,呵護有加。

    隻是,人的世界裡并沒有這樣的園丁。

    眼前的小莫紮特也總有一天,将被生活的機器發現,逮捕。

    然後莫紮特将坐在散發着臭味的咖啡館裡,享受着糟糕蹩腳的咖啡館音樂。

    莫紮特其實早就已經被判了刑。

     我回到了自己的車廂。

    我對自己說,這些人其實并不對自己的命運感到苦惱。

    而令我痛苦的,不是這個世界缺少仁慈。

    這不是一個永遠打開的傷口,你隻需要小心輕柔地對待它,就能解決一切的問題。

    那些身上滿是傷口的人們,他們甚至都沒有感覺到它的存在。

    受傷的,其實是人類本身。

    令我痛苦的,是關于園丁的故事。

    令我痛苦的,不是苦難,因為人自己把自己安置在苦難裡,就像陷入一種慵懶與習慣中不願自拔。

    東方的一代又一代人生活在污垢裡,他們卻樂得其中。

    令我痛苦的,是國家救濟的糧食無法解決的。

    令我痛苦的,既不是駝背們,也不是眼前的醜惡。

    令我痛苦的,是每一個人身上,被謀殺了的莫紮特。

     隻有當思想的清風,拂過爛泥的那一刻,才有可能造就真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