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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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吧……”看着葛隊長嚴肅而又固執的神情,泰來不想再說什麼了。

    起身告辭的時候,他心裡好笑,怕是越整王玉祥,九娃日後訛人訛得更兇!根本就沒搔到癢處嘛! 泰來又坐不穩了,吃飯也吃不出味道了,終于瞅住老胡和葛隊長不在一起的機會,問:“這是咋弄的?” 老胡的小平頭上的頭發硬硬地直立着,避開他的眼睛,不說話,眉眼和嘴巴都露出難言的神色。

     “老胡,你看,葛隊長說的辦法,能解決問題嗎?” “能啊!怎麼不能?”老胡正經地說着挪揄的話,然後告訴他,“葛隊長接到從縣上轉回來的一封‘群衆’來信,是告我的,說我和地主分子穿連裆褲。

    葛隊長批評我把工作弄反了,沒有抓住小王村的主要矛盾。

    這不,他親自來了!把我調出小王村了!” 噢!噢噢噢!泰來明白了,自然能想到那個“群衆”是誰了。

    他能體諒老胡的難處,他是組員,老葛是隊長,組員能犟過隊長嗎?他不想再和老胡多說什麼,說了也不頂啥,隻能給老胡加一層憂愁罷咧! 他心冷了,冷漠地等待着葛隊長将要開展的工作和所要采取的措施。

    看你能成什麼精吧!要是鬥争了王玉祥,能使九娃幡然悔悟,那該多好啊! 鬥争地主分子王玉祥的大會,在飼養場的院子裡召開了,社員圍坐在五月的樹蔭下,悄悄靜靜,中間自然留出一塊太陽直射的空地。

    臨時從誰家搬來一張三屜桌子,作為主席台,放到上首。

    老葛坐在桌子旁邊,三次催泰來坐到前頭去。

    他實在推讓不過了,謊說他自年輕時就得下了腰疼病,坐在高闆凳上,挺得腰部受不了,雖然走到桌子前頭了,一撅屁股,又蹲在地上了。

     王玉祥身後跟着兩個民兵,走進會場來,他從圍坐着的社員的空隙中走到桌子跟前,老葛同志指指中間那塊空出來的陽光充裕的中心場地,他又朝前走了幾步,站住了。

    他早已習慣于這種場合,洗得淨淨的白褂,兩手垂在髀間,身子朝前傾着,頭低下。

     葛隊長從桌後站起來,神态嚴肅,要小王村的社員都思考:五十塊錢的背後隐藏着階級敵人的什麼陰謀? 泰來瞅瞅王玉祥,再瞅瞅葛隊長,又掃一眼九娃昂着頭,支着耳朵的得意神氣,心裡憋得好難受啊!他給玉祥老漢造成了今天挨鬥的場面,又使自己陷入說不清的境地中,倒使九娃占了明顯的上風!葛隊長啊葛隊長,你把小王村的事情才是真正弄反了,搞颠倒了。

     他不敢再瞅王玉祥在大太陽下已經開始淌汗的臉,雖然過去因為放不高“衛星”被他撤了職,丢了人,爾後倆人一談早消氣了。

    他雖然發誓再不當幹部,卻也看見玉祥從那次教訓後,工作紮實得多了,威望更高了。

     “老拗!我不信把你拉不上台!你今年不幹,我等你明年。

    你明年不幹,我等你後年……我這個支書,非把你拉上來不可!看你有多拗!” 沒有等到把拗隊長拉上台,自己卻被扣上一頂地主分子的帽子跌倒下去了……這個自土改登上王村舞台的王玉祥,給群衆辦過好事也辦過蠢事的莊稼人啊,現在站在會場中間最不光彩的位置上,不是要人們對他的功過作客觀的評價,而是要他交待陰謀!對他,一切都要從最壞處進行估計。

    挖空心思對他進行最惡劣的猜測。

    毫無顧慮地把最肮髒的語言用到他頭上去…… “王泰來同志,你發言。

    ”葛隊長點出他的名字。

     “隊裡買膠皮管沒錢,我借了王玉祥五十塊,交給九娃,買回來水管。

    就這事。

    ”泰來說。

     “你想沒想,王玉祥為什麼要借給你錢呢?” “是我朝他借的。

    ” “他為啥這麼慷慨?” “那是隊裡急着用。

    ” “你得好好從本質上想!”葛隊長很不滿意地盯他一眼,然後喝問王玉祥,“老實交待你的險惡用心!” “我看泰來借得急,天旱……”王玉祥說。

     “你倒關心集體!”葛隊長冷笑着嘲諷說。

     “我也靠集體分糧,吃飯!” “你是狐狸給雞騷情!鳄魚的眼淚!臘月的大蔥——皮幹葉枯心不死!”葛隊長一連串說出許多精辟的比喻,“你不老實交待,咱就七鬥八鬥,鬥得你非低頭認罪不可!” 泰來老漢盯着九娃,他是個男人,卻一根胡須也不長,冬夏都是一張黃蠟蠟的臉皮,寒風吹不紅,太陽曬不黑。

    這個黃臉惡鬼,他從來不在公衆場合多說一句話,夜晚卻像蝙蝠一樣活躍在小王村的那些農舍裡。

    這是小王村裡一雙陰冷的夜眼!滲蟲! 九娃看到了葛隊長暗示的目光,站起來,不慌不忙地發言了: “我提一個問題:王玉祥是明牌貨,共産黨員王泰來不知道嗎?知道!知道為什麼偏找到他的門下?” 話不在多,全看說到說不到要害的地方!九娃是善于猜度形勢的,一句順着葛隊長的心意的話提出來,直接刺到泰來心尖尖上了。

    泰來心裡的火像遇見了風,呼呼直往喉嚨上竄,眼睛緊緊盯着那個佯裝得挺神氣的家夥。

     “我以往隻覺得是泰來隊長和我的糾紛,萬萬想不到有敵人的黑手,多虧葛隊長幫我看到了本質!” “放屁!胡說!”泰來隊長忽地站起,吼道,正在要緊弦上,他卻氣得急得說不出話來,腿簌簌抖着,嘴上卻鼓不出勁來。

     “不能罵人啊!”九娃仍不起性,很有修養的樣子。

     老葛站起,很不滿意地盯了泰來一眼,制止了他的沖動,然後說:“九娃提的問題值得思考。

    ” “啊!”泰來坐下來了,千錘打鑼,一錘定音,葛隊長已經明顯表态了,他泰來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看到咱貧下中農之間鬧矛盾,我心裡很難受!深深地痛恨階級敵人分裂貧下中農隊伍的罪行!”九娃痛心疾首地表演着,然後一揮胳膊,大義凜然地說,“為了加強咱貧下中農團結,破敵人陰謀,我——”他面向群衆溜了一眼,又盯住葛隊長,“我給泰來隊長五十塊錢,啥話不說了!” 泰來簡直料不到九娃使出這一個殺手锏!自己已經被納進口袋了。

     “好!九娃顧全大局的做法是值得歡迎的!”葛隊長回過頭來,興奮地瞧着泰來,“你也得有點高姿态啊!” 泰來立起,朝前走了兩步,瞧一眼葛隊長,又瞧瞧社員。

     “把問題搞清,誰訛誰的錢?該誰往外掏,誰就往外掏!我的姿态低!就這低!要高也能高,怎麼不能高呢?我宣布不要五十塊錢了!全當……全當給鬼燒了陰紙了……” 會場靜默。

     九娃那張陰陽臉仍然不動聲色。

     葛隊長惱恨地盯着這個破壞了已經趨于大團結的氣氛的拗隊長。

     “我宣布辭職!” 泰來說罷,走出會場,背着手,走進空寂的街道,吓得路上覓食的母雞撲着翅膀跳開去了…… 性格執拗而體魄健壯的泰來隊長躺倒了。

    他的粗壯結實的腰闆,一年四季,白日裡很少挨過炕面。

    他從來不患感冒,消化系統的機件又運轉得特别正常,幹活是極富于韌性的。

    現在躺在炕上,茶飯不香,胸膛憋脹,腦子沉悶得像紮着幾道粗麻繩,隻有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才松泛一些。

     老伴吓壞了,請來村醫看了兩回,不頂用,就圍在炕邊催促他到縣醫院去。

    他不想動彈,連任何人的面也不想見,煩透了!他在許多秦腔戲裡看到過漿子官,卻沒有想到自己的黨裡頭,也有這号漿子官。

    老伴出出進進,大聲惡氣咒罵着,除了罵九娃,連葛隊長一齊裹進去罵。

    他不反感,聽着老伴那刻毒的罵聲感到解氣,胸脯裡能得到短暫的,藥物也不能達到的松泛和緩解!從來遵守着勤勞,正直的家訓的泰來隊長,很少和鄉親們打架罵仗(打架罵仗在中國農村的傳統道德裡也是不光彩的事),現在不僅不制止老婆罵,他簡直想跳起來,蹦出門,站在小王村的街心十字,跳起來罵了! 房脊上的天空裡傳來急切的呼喚:旋黃旋割……旋黃旋割……叫聲悠然消失到西邊的田野上去了。

    全部讓雨淋到地裡,讓風刮得麥粒落光!我拉上棗棍去讨飯,你們能吃得飽嗎?我為了衆人的事,落到這步田地,上級來人批我,群衆噘着嘴不說話,唉! 九娃想上台,多數人又不舉拳頭,誰上台就給誰使腳絆繩。

    九娃當隊長的那一年,把隊裡搞得烏煙瘴氣,王村大隊支書到小王村來,想把九娃拉下來,還沒弄出個眉眼,說支書在小王村睡人家婆娘的謠言,就遠遠飄出了小王村的範圍,傳進大王村街巷裡高高低低的院牆。

    支書